第1章 末世
每隔一段時間,陸志飛都會出門一趟,到山林外圍巡視一圈。
這天早上,他跟往常一樣,帶好裝備準備出發時,盧九月說:“哥,我也要去。”
盧九月已經滿了十四歲,眉眼越來越像那個人。走路也像,甚至說話的語氣也像。如果不是這幾年颠沛流離,也許她還能跟那個人一樣,長成一個細條條的高個子,但現在,她看起來像個矮個子男孩,一頭短發,細脖子,手上的老繭頂得上四十歲的女人。
那頭發還是他給她剪的,家裏唯一的一把剪刀太鈍,剪得跟狗啃的似的。盧九月就支愣着那一頭亂糟糟的短發,說:“我跟你去。”
陸志飛沒說話。
巡查是件很危險的事,因為你不知道會碰上什麽,尤其在漫長而寒冷的冬天。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因為缺少食物而饑腸辘辘。極度饑餓的人甚至比動物和喪屍更可怕。他不願意九月跟他去冒這個險。
但他轉而意識到,靠他一個人,是沒有辦法護住她的。遲早有一天,她要一個人面對這紛亂殘酷的末世。早點學習生存技能沒什麽壞處。——當然,盡管學會了如何生存,能不能活下來也全靠機緣。
于是他沉默了一會兒,摸摸盧九月的頭發,說:“去拿墨鏡,把廚房裏那把西瓜刀也帶上。”
“好!”盧九月轉身去了。
陸志飛看着她的背影,有點悵然。
他想,那個人把唯一的妹妹托付給他時,恐怕也沒想到,他連讓她吃飽穿暖都做不到。僅僅是讓他們活下來,就已經窮盡他所有的智慧和精力了。
盧九月從廚房回來時,手裏提着西瓜刀,還學陸志飛的樣子,戴了毛線帽和墨鏡,只露出一點鼻尖,身後還背着個雙肩包。顯然她昨天晚上就做了準備。
果然,她朝陸志飛揚了揚刀,說:“我昨天才磨了的,很鋒利。”
陸志飛沒說話,把刀接過來,斜插進她身後的背包裏,又遞給她一根看起來很結實的棍子。
“關鍵時刻,棍子比刀好使。”他頓了頓,又說:“手邊能抓到的任何武器,比刀和棍子好使。”
“哦,”盧九月乖乖應了,跟着他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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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白茫茫一片。大雪覆蓋了近處的平地和不遠外的山林。雪凍得硬梆梆的,鞋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響。末世的冬天就是這樣,沒經歷過的人無法想法它的寒冷。一個人如果沒有足夠的衣服、食物和武器,這樣的冬天很難熬過去。
他們所住的地方,是群山間一個不大的坪子。原本這裏住着十來戶人家,但當陸志飛帶着盧九月逃到這裏的時候,村子裏除了幾個喪屍,已經一個活人也沒有了。
那幾個喪屍已經被感染很久了,也沒什麽太大的戰鬥力。畢竟當年留守在這種村子裏的,多半都是老人和孩子。他和九月沒費什麽力氣,就把村子清掃幹淨,挑了處相對牢固的房子住了進去。
兩人一路沉默,走到村子南邊盡頭,在山坡下,有個一人多高的洞口。裏面黑乎乎的。陸志飛停下來,取下墨鏡裝好,然後點燃了手中的火把,兩人一前一後,繼續朝裏走。
這裏以前是個不算有名的旅游景點。陸志飛還來玩過一次。坪子裏的小村莊被重重山林包圍着,通往外界只有兩條路,一條才修不久的盤山公路,和一個埋在地底的溶洞。今天他們出去,走的就是地底的通道。
從洞口往裏走了二十多米,腳下忽然出現一段狹窄陡峭的臺階,朝下通向黑暗深處。
陸志飛朝後伸出手,說:“抓緊。”
盧九月緊緊抓着哥哥的手,兩人半蹲着身子,順着鐵制臺階慢慢往下走。
跳動明滅的火光下,盧九月只能看見二哥的背影。他還是很高,只是比以前瘦了很多,也沉默了許多,但依然是她在這世上最為信賴的人。
其實以前他們經常吵架,都看對方像烏眼雞,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告對方的狀。她七八歲的時候,隔三岔五就要欺負欺負二哥,哪怕他是條近一米九的壯漢。每次當她從沙發上飛撲到他背上捶他時,他總能穩穩地接住,然後一邊怒罵,一邊把她扔到一堆沙發墊子裏。
是從那個在家裏擔任仲裁的家夥離開後,她和他才停止了這種雞飛狗跳的争執,開始在這亂世裏相依為命,勉勉強強活了下來。
頭頂和旁邊的石壁上,不時閃過形狀奇特的石頭。鐵梯被震落的石頭砸得扭曲變形,但除了中段堵着的那塊大石頭,別的地方也還勉強能夠供人通行。陸志飛緊緊牽着盧九月,小心翼翼從石頭上攀爬過去,終于到了臺階盡頭。裏面突然變得空曠幽深,火把的亮光照在裏面,如同浮在河面上的小小熒光。
這裏是溶洞的盡頭,一個禮堂大小的大廳。以前沒這麽黑,到處都布着燈。五彩的燈光下,能看到周圍千奇百怪的石筍石柱。鈣化的岩石層層疊疊堆積起來,像一座小山,山坡上則是一片片微型的石頭梯田,裏面盛着一窪窪水,映着燈光很漂亮。
那時他來這裏玩,是和那個人一起。他們在燈光幽暗的溶洞裏走,游客不多。他趁機牽住了那個人的手,把他拉到石柱後面,接了個悠長的吻。——那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陸志飛深吸一口氣,把那個人從腦海裏趕開。他們所處的位置,是岩石的頂端。通往外面的路早已經被震下的石頭毀壞殆盡,他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帶盧九月從這裏走出去。
溶洞曲折幽深,不見天日。微弱的燈光下,不時有老鼠從岩縫裏驚起,骨碌碌爬起來,像碎裂滾落的石頭一樣跑向暗處。
還好,都只是老鼠而已。
這個溶洞是個已經喪失了生氣的死洞。裏面光禿禿的,沒有食物,流水也幾近幹涸,養不住大型生物。這也是陸志飛選擇從這裏走的原因。路雖然很不好走,還得時時防備頭頂掉落的石頭,但跟那條盤山公路相比,還是安全了許多。
畢竟,一條嚴重損毀塌陷的公路、上面還覆蓋着又厚又滑的積雪,以及山林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竄出來的野獸,加起來是件很要命的事。
為了吸引游客,溶洞的路刻意設計得悠長曲折。擱在以前是風景,這個時候走起來就特別折磨人,尤其中間有幾段,坍塌的石頭幾乎把路堵死,陸志飛費了很大力氣,才和盧九月從裏面穿過去。
盧九月被她哥牽着,跌跌撞撞走得出了汗。一個多小時後,小路才逐漸開闊,雪光通過洞口照進來。陸志飛把火把熄滅,藏到了旁邊的石縫裏,解下一把長斧握在手裏,和盧九月一前一後走出了巨大的山洞。
積雪在洞口處形成一個半人高的緩坡,讓他們有充足的時間來觀察洞外的情形。盧九月趴在洞口的雪堆往外望,就見遠近都是樹。風吹過黑色的樹林,樹們發出悠長的吱嘎聲。不時有雪壓斷枯枝,摔在地上噼啪作響。
洞旁本來有一塊一人多高的石頭,刻着景區名稱,現在也被積雪覆蓋得嚴嚴實實。
陸志飛從洞裏出來,順着谷底往外走,一路小心觀察雪地上的痕跡。一般的小型動物,像麂子、鬣狗、獾豬之類的并不需要警惕,需要警惕的是成群的狼、大型動物、流竄進來的喪屍或人,尤其是人。幸而他們一路走來,都沒遇到什麽奇怪的足跡。
陸志飛暗暗松了口氣,這至少說明,他們住的坪子暫時是安全的。
他們繼續前行時,陸志飛把周圍的标志指給盧九月看,天陰沉沉的,像一口灰色的鍋扣在頭頂,很可能還要下雪。大風雪的天氣裏,野外非常容易迷失方向,一旦找不到栖身之地,就會被凍死在雪地裏。
他們盡量挑平坦的地方走,中途坐下來喝了點水,吃了點幹糧。一直到遠遠望到山坡下的出口,陸志飛才停下來,指着前面說:“你每次到這裏就可以了。別過去。”
前方是個小鎮。積雪下的房屋破舊坍塌,幾根電線杆七歪八扭地豎着。
盧九月踮起腳眺望了一下,問:“現在那裏有人嗎?”
“不知道,”陸志飛說:“上次來還沒有人。”
上次他出來時,順便在鎮子裏搜索了一通,運氣很好,在一間房屋的床下找到了半紙箱食鹽。雖然離開時遇到了幾個流竄到這裏的喪屍,打鬥中差點受傷感染,但跟珍貴的食鹽比起來真算不了什麽。
那些結成塊的鹽,能讓他和盧九月用很長時間。尋找食物填飽肚子,是他們活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一件事。而另一件重要的事,是尋找那個人。
至于那人是不是還活着,陸志飛并不願意多想。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感染爆發不久的時候,他瘋了似的滿城找他。以當時的那種魯莽,如果不是身邊還拖着個九歲小女孩,讓他有所顧忌,他可能早就死了。現在的他理智多了,只是每隔一段時間就帶盧九月回到他們所住的那個城市,回他們曾住過的那個家,尋找食物,順便找他。就算找不到也沒什麽,尋找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希望。
風漸漸大了,風聲從小鎮那邊來,沒什麽異常的動靜。
陸志飛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他聆聽片刻,又擡頭看了看天,被樹枝分隔的天空烏沉沉的,帶着一種奇異的亮,像夢裏的月光,這意味着大風雪馬上要來了。在風雪到來之前,他們必須要盡快穿過溶洞回到住處。
陸志飛提着斧頭,示意盧九月緊跟自己,兩人往鎮裏走去。
剛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下,說:“不對。”
盧九月趕緊把背包裏的刀抽出來,左手持刀,右手拿棍,小聲問:“怎麽了?”
陸志飛沒說話,專注聽着風中的動靜。盧九月也學他的樣子側耳傾聽。就聽呼嘯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地從樹林上空刮過,樹木不堪重負地發出吱啞聲,似乎和剛才并沒有什麽不同。
正在這時,風聲裏忽然隐約傳來一聲拖得長長的啊,似乎是有人在慘叫。
盧九月渾身一震,陸志飛則一語不發,拉着她飛快跑向樹林,翻身跳進幾米開外的樹後一處雪窩,蹲在裏面朝外小心探望。
幾分鐘過去,人聲漸漸近了,有人在哭喊,有人慘叫。陸志飛握緊了斧頭,把盧九月的頭往下壓了壓。
鎮子這邊的雪地裏,忽然沖出兩個人,朝樹林這邊跑了過來。跑在後面的似乎是個女人,忽然在雪地裏滑倒了,前面的男人停下來,猶豫片刻,轉身把她拉起來,兩人繼續往前飛奔。
然而已經遲了,三個男人從鎮子的方向追了出來,手裏拿着刀和鐵棍。
追的三個人比較壯實,速度比逃跑的人快。很明顯,前面那兩人因為長時間挨餓,已經沒多少體力,甚至連逃命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陸志飛閉了閉眼。他猜出來了,逃跑的那兩人,顯然是後面那些人養的菜人。
這年月,大家都在挨餓,尤其是冬天,為了活下來什麽都吃。一開始,有些在逃難的過程中落了單的婦女和孩子被抓來吃掉,到後來,食物匮乏到了一定程度,落單的老人、男人甚至是群體中勢單力薄的那些人,都有可能淪為菜人,被抓起來關押着,在缺少食物的時候,成為別人的食物。
嘈雜的喊聲和腳步聲中,忽然夾雜着女人的一聲慘叫,聲音非常凄厲。顯然,他們已經被人追上了。
陸志飛把身子朝下壓,握了握盧九月的手。女孩正全身發抖,卻緊握着刀棍蹲在樹後,一聲沒吭。
外面的打鬥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間或夾雜着幾個男人的怒罵,一個男人一邊呼哧帶喘,一邊斷斷續續地抱怨說,早就應該把這些菜人都砍死,反正下雪天肉也不會變質。這麽冷的天,這些人竟然還敢逃,簡直是不知死活。
陸志飛蹲在坑裏,對這番話裏的邏輯從心裏冷笑了一聲。
然而他并不打算施以援手。對方有三個人,鎮子裏極有可能還有更多的人,他勢單力薄,出去就是找死。何況他身邊還帶着盧九月,更不可能冒這種險。
沒過一會兒,打鬥就變成了單方面的毆打。棍棒落在人身上沉悶的聲響持續了一小會兒,一個人讓另一個人別打了,那人則說:“媽的,這幫廢物敢跑,就是這小子起的頭!說,是不是你起的頭?”
這時,就聽一個虛弱的聲音嘶啞着說:“畜牲!你們不得好死!”
這聲音猝然傳進耳中,陸志飛心中猛地打了個突,他愕然轉頭去看盧九月,就見盧九月也正扭頭看他,兩人四目相對,同時變了臉色。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