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就在闌珊于海沿回望河堤上小顧家人的時候,城樓上也正有人在看着她。
那是趙世禛跟溫益卿。
昨晚上一番談話,兩個人的關系似乎緩和了不少。
趙世禛才登上城樓,便發現了底下那道給督造和工人圍着的身影,只是人太多,擋住了他的視線。
榮王殿下不動聲色地悄然挪了幾步,終于找到了一個最佳觀察的地方才站住腳。
此刻的溫益卿還完全不知道他這随意的幾步藏着什麽樣的意圖,見趙世禛只管往下打量,還以為他真的是關心造船進度而已。
城樓上風大,但自己那件鬥篷昨兒弄髒了,今日只着了一件薄些的披風,難擋這凜凜寒意。
溫益卿握了握披風的領口,說道:“殿下拿下賊人固然可喜,但據王爺方才說,那賊人咬定說是方家的人授意,方家的人卻拒不承認,而且王爺你的意思似乎也不想讓方家承認,這豈不是仍舊沒有了局。”
趙世禛瞧見闌珊正跟那些督造跟工人不知說什麽,因為她個子不高,說話的時候得微微擡着頭,看着很是乖巧的樣子,可偏偏氣質篤定,周圍圍着她的那些人高馬大的男人們一個個面色認真,生恐錯聽漏聽了一句話。
趙世禛心裏滋潤,不由微微一笑:“郎中不必着急,距離回京禀奏還有兩天時間,總會有一個合适的解決法子。本王知道楊大人派你來的用意,楊大人無非是擔心我帶了張公公棄船逃走,只剩下楊大人一個人掌舵。只管放心,本王還不是那種目光短淺的人,畢竟這艘船上少了誰都不成,這場大風雨,只有大家齊心協力才能安穩度過。”
溫益卿聽他說的有頭有尾:“殿下當真是如此想法?那為何竟說動海擎方家向皇上獻地?”
“只有保住方家無礙,太子殿下那邊兒才會安心呆在這艘船上,”趙世禛長籲了口氣,說道:“我來翎海,不止是為了太子辦事,還是想穩住大局。在船順利靠岸前不會扔下任何一個人,這個驸馬大可以放心。”
溫益卿垂眸思忖片刻:“殿下如此胸有成竹的,我姑且相信一回,但是除了找出罪魁禍首外,另外還有一件棘手的事情……”
說到這裏,溫益卿的目光掠過底下正在搬運木材的工人,目光所及突然覺着有些異樣。
他忙又回過頭去搜尋片刻,雙眼随着微微睜大。
溫益卿總算發現了在人群中的闌珊,此刻圍着她的衆人已經散開,她仰起頭,似乎長長地嘆了口氣,瘦弱的肩頭也随着微微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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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闌珊的時候,溫益卿微微一怔,然後他猛地想起一件事——轉頭看向趙世禛,果然,榮王殿下的視線,盯着的方向正是舒闌珊。
無意中發覺這個事實,溫益卿的心頭竟堵了堵。
趙世禛卻問:“驸馬怎麽不說了,是什麽棘手的事情?”
溫益卿暗中深吸一口氣,重新讓自己保持清醒:“我想說的是,工部巨大的虧缺該怎麽補?”
好不容易将目光從闌珊身上轉開,溫益卿重新恢複了先前的沉穩:“從各地緊急調運的木料都是有數的,少不得還得補上,再加上運送的人工等等。”
“原來楊大人是想讓驸馬來要錢啊,”趙世禛揣着手笑了起來,鳳眸的眼尾随之搖曳似的。他瞄了眼人群中看着格外纖弱的身影,總算賞光的轉頭看着溫益卿道:“楊大人跟戶部尚書李大人的關系不是很好嗎?戶部總不會一點也不出吧。”
溫益卿皺眉:“殿下,上次為了造海船,戶部已經拿出一大筆銀子了,就算關系再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難道要楊大人勒死李尚書嗎?”
趙世禛仰頭笑了兩聲:“哪裏就勒死了,只不過大家都把腰帶勒緊一些,少不得先同舟共濟……”
說到這裏的時候,趙世禛的目光自然而然又掃向了下面。
只是這次他的視線撲了個空。
趙世禛有些怔然,臉上的笑也有凝固之勢,目光如同一陣落地秋風般毫無章法的亂掃,終于重新找到了她!
溫益卿看他臉色有異,也随着往下看了眼,順着他視線看過去,卻見闌珊正轉身向着河堤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是怎麽了,闌珊正微微俯身,手捂在唇邊,單弱的身子在風中顫抖,就像是花枝迎着狂風,細細的腰肢像是随時都會折斷。
趙世禛眉頭微蹙着往前一步,手竟扶在了城頭的牆垛上,仿佛是想要離她更近些看清楚,或者是在擔心什麽。
溫益卿看着闌珊踯躅獨行的身影,遲疑片刻:“殿下……”
但榮王殿下的注意力顯然已經完全地落在了闌珊的身上,他甚至忘了自己想對溫益卿說什麽。
當看着闌珊緩慢地爬上河堤的時候,趙世禛一撩身後的鬥篷,整個人飛也似的往城牆底下掠去!
“殿下!”溫益卿大為詫異,但這一聲顯然沒有任何效果,因為在他眼前,榮王殿下的身影已經急若流星般往闌珊的方向疾奔而去。
在這時候溫益卿還不知為什麽趙世禛的反應會有這樣大。
他當然清楚是為了闌珊,但是……何至于就如同奔命似的?
直到闌珊上了河堤,被狂風推擁着,衣袂飄舞,她整個人也漸漸顯出岌岌可危的樣子的時候,溫益卿總算醒悟過來!
他吃驚地往前一靠,手緊緊地按在牆垛上:“舒丞!”
城牆上的風很急,他的聲音出口,就給狂風卷走了。
溫益卿大叫:“舒丞!舒闌珊!舒闌珊……”他聲嘶力竭,卻發現闌珊根本就聽不見他的呼喚。
可是就在意識到她有危險的這時候,心突然跳的很急。
在踉跄轉身下城樓的時候,溫益卿猛然體會到了剛才趙世禛的心境。
事實證明了趙世禛的預感是一流的。
或許說那不是預感,而是一種天生敏銳的直覺,以及對于她的……發自內心的關切。
趙世禛抱着闌珊,那邊兒高歌早把他的馬拉了來,趙世禛抱着人翻身上馬,打馬穿過城門樓,直奔驿館返回。
他感覺闌珊軟軟地倒在自己身上,這讓他想起早些年他還小的時候,母妃身邊曾養過一只鴛鴦眼的臨清獅貓,母妃極為喜愛那只小貓,因它的兩只眼睛顏色不同,便喚它“碧玉奴”,不管是面見妃嫔還是游弋花園,常常都要抱着那只可愛的小貓。
碧玉奴天生對人喜歡親近人,一旦趙世禛去了母妃宮中,它就會喵喵叫着湊過來,把毛茸茸暖呼呼的腦袋在他的腿上蹭,希望人抱抱它。
他小時候唯一曾愛不釋手的,大概就是那只獅子貓。
因為格外喜愛,所以對于那只小貓的離開,也格外的記憶深刻。
有一天他到母後宮中,發現碧玉奴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起初趙世禛以為它是調皮睡着了,上前逗它卻不動,當他滿面笑容地将小貓抱在懷中的時候才發現,它渾身軟綿綿的……竟然是、已經死了!
燦爛的天真笑容在瞬間轉做無法形容的驚恐。
那日皇宮中傳出了五皇子的嚎啕大哭,那應該也是趙世禛這輩子唯一一次失控的嚎啕了。
但是今日他抱着闌珊,卻突然想起那天懷中抱着獅子貓時候的感覺。
“舒闌珊,你給本王好好的!”他打馬往前疾馳,一邊咬着牙:“你給我聽好了,不許你有事!不許在我跟前有事!”
趙世禛策馬從造船局跟前狂奔而過的時候,江為功正從木材廠回來,聽見馬蹄聲如雷忙擡頭看去:“啊!是榮王殿下!”
江為功驚喜交加,只是看榮王來勢很快似有急事,他自然不敢上前打擾,直到趙世禛擦身而過的瞬間,江為功突然間發現他懷中竟還抱了一個人!
“那、那是……”江為功身邊的副手也看見了,驚愕地說道:“怎麽看着像是舒丞!”
江為功站在原地愣了愣,想起闌珊早起時候那濃重的鼻音,以及她格外有些憔悴的臉:“不好!”
江所正脫口叫了聲,急急忙忙把手中的各種圖紙以及做好了的榫卯模型等都塞給身後副手:“給我拿回去,我得趕緊去驿館看看!”
不等副手說話,江為功撒腿就跑。
江為功撒腿往驿館去的時候,身後高歌跟諸侍衛等也跟随而過。這一隊伍才浩浩蕩蕩地經過,很快的,又有一隊人馬飛馳而來,這次馬車卻是停在了造船局的門口。
老杜聞訊慌忙趕了出來,卻見跟随溫益卿身旁的一名長随将溫郎中從馬車裏抱了出來,溫益卿的臉色雪白,唇角的鮮血顯得尤其刺眼,他的雙眸緊閉,不省人事。
江為功不知道造船局裏也亂成了一團,只顧飛奔到驿館,門口侍衛急忙攔着:“什麽人亂闖!”
“我我,我是工部的江為功,我看到榮王殿下才抱了小舒回來……他是不是出事了?我過來看看!”江為功有些語無倫次。
侍衛們見他認識闌珊,有些遲疑,正好門內高歌還沒有進中門,聞言回頭:“放他進來吧。”
聽了這句侍衛們才敢放行,江為功連連道謝,急忙一路小跑沖到裏頭:“高大人是你,多謝!小舒怎麽了?”
高歌說道:“舒丞像是病了,先前在河堤上差點兒給風卷下去,多虧王爺及時救了。”
江為功簡直窒息,捶胸頓足地說道:“我就知道他病了,我問他偏還不承認,說什麽睡得不好才是那個聲兒的!病了還不老實呆着,居然還主動跟我要求去什麽海沿上,生恐溫郎中怪他偷懶,平日裏看着倒是挺聰明的,怎麽這時侯變得這麽傻氣!”
高歌在旁邊聽着,眉頭也跟着皺了皺:“是啊,有些人就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的。”
江為功的抱怨像是直接從心口裏飛出來一樣,聽到這裏便忙又問:“他真的沒事兒嗎?”
高歌說道:“還得等大夫看看。”
江為功先自己安慰自己,他碎碎念道:“不要緊不要緊,應該沒事兒的,既然是殿下救了小舒,自然是那些邪祟都怕的避退了不敢靠近,就像是上次感因寺一樣,殿下就是小舒的護身符啊,一定都逢兇化吉的,阿彌陀佛。”最後他合着雙手向天拜了拜。
高歌聽的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殿下是舒丞的護身符嗎?”
“當然了,殿下無所不能,一定也可以庇護小舒。”
先前因為闌珊跟江為功太過親近的緣故,引得某人暗中不悅,高歌本來就也恨屋及烏的讨厭了這個看着看着憨直的胖子,今日聽了他這兩句,才大有改觀。
高歌試探問:“這些話江所正可對舒丞說過?”
“啊?這倒沒有。”
“你……要時常跟舒丞這麽說說就好了。”
“為什麽啊高大人?”
高歌笑道:“因為一些事情,舒丞對于王爺似乎有點誤解,但王爺對于舒丞如何,江所正你自然是知道的。”
江為功想起感因寺那令人難忘的一幕,又想起方才也是趙世禛救了闌珊,忙點頭:“當然!”
高歌見他果然真正憨直,便絮絮善誘道:“我想江所正是舒丞在工部最親近的人,江所正若是常說些王爺的好話,只怕舒丞會打消對王爺的誤會心結,王爺……應該也會高興些。”
“是嗎?”江為功眨巴着眼睛,笑道,“高大人放心,那我以後就常常說好了,其實之前也說過一些,但不是故意誇王爺,而是王爺真正的當的起人誇嘛。”
對着眼前這個傻乎乎的胖子,高大人露出了曾讓闌珊誤會過的“和藹無害”的親切笑容。
大夫來看過後,說闌珊乃是染了風寒,因為體質本就弱,加上連日操勞太甚,休息太少,才病來如山倒。
江為功聽後頓足道:“一定是昨兒晚上,給溫郎中罰在外頭站了小半個時辰的緣故。”
但是趙世禛心裏卻另有一個原因。
若說闌珊能染上風寒,哪裏需要站上半宿,那些唇齒相接毫不避忌……他的身體自然是強健的很,只怕就過了病氣給她。
再加上那些郁積的心結,忙碌的差事,就算是一個大男人也扛不住。
高歌陪着大夫去拿藥。
趙世禛看着榻上的闌珊,她病弱的樣子,又讓他想起那只無聲無息的小貓。
他目不轉睛地打量她的眉眼,想到她在海沿上昏迷之前對自己說過的話,原本鋒利的眼神這會兒卻柔軟的令人心悸。
趙世禛渾然忘記了身邊還有別人,只幾乎要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試探她的鼻息,撫一撫她的小臉兒。
江為功原本也進來探看,是高歌臨去的時候拉了他一把,江為功就見機行事地也跟着走了出來。
他站在廊下,想到高歌方才的叮囑,又想到剛才在裏屋,看到榮王殿下望着闌珊的眼神。
江為功有些想不明白。
“為什麽呢,我當然也承認小舒很惹人疼,不過,王爺好像的确是太疼他一點了……”他擡手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難道真的是姚大哥說的那樣?不不不……我怎麽能這麽想小舒,又怎麽能這麽想王爺,真是罪過罪過!”
江為功正在忏悔,突然間聽到院子外有說話的聲音,他正站着無聊,聞言便往外走了兩步,探頭向外看去。
卻見是個相貌清秀的少年,正對一個仆人打扮的在嘀咕:“為什麽是殿下抱了他回來?這個人到底有什麽了不起的!三番兩次的為難殿下!”
他又甩手又跺腳的說道:“真是無恥,殿下連多見我一面都不成,反而跟這種人去親近,成何體統!”
江為功聽出來了,他是在說闌珊。一股氣沖了上來,江為功奔出去:“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那少年吓了一跳,定神看是個衣袍上沾滿了泥塵跟木屑,其貌不揚的胖子,便冷笑道:“又是哪裏來的野人?這驿館的侍衛們真是越懈怠了,什麽也放進來。”
江為功氣的又撸起了袖子:“臭小子,你的嘴巴放幹淨點!驿館的侍衛眼神的确不好,怎麽放你這樣一個有爹生沒娘教的東西在這裏撒野?你敢說小舒,還敢說我,老子就不服了!你過來,看我不一巴掌扇死你!”
少年自然正是方秀異,他哪裏見過有人這麽跟自己說話,之前栽在溫益卿手中也就罷了,好歹那是堂堂驸馬,工部郎中,但眼前這個,卻像是個下裏巴人。
“你敢這麽對我說話?”方秀異睜大雙眼,跳着腳吩咐老仆:“快叫人來把他打死!”
江為功這個火爆性子,聽到這裏便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少年的衣襟:“好啊,看誰先打死誰!”他掄起渾圓的手臂,一個巴掌便要扇下來,他這手肉多,加上經常擺弄點模具之類,練得很是有力,這一巴掌下來可想而知。
方秀異給他揪住,難以掙脫,便厲聲尖叫起來,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是高歌及時趕到:“江所正快放手。”
江為功很想把方秀異揍個鼻青臉腫,但高歌的話卻不得不聽,他只得停手:“高大人,你別怪我粗魯,這個臭小子,剛才在說小舒的壞話,我實在受不了。”
高歌從來一副笑臉,這會兒卻浮出不悅:“方公子,你怎麽又跑出來了。”
方秀異給江為功吓得不輕,臉色都變了,忙着整理衣裳,那老仆人道:“高大人莫怪,我替少爺賠罪了。”
“你賠得起嗎?殿下就在裏頭,吵到殿下如何是好?”
誰知說曹操,曹操就到,只聽趙世禛的聲音響起:“已經吵到了。”
江為功本來很氣憤,見榮王到了,便忙退到他身邊。
江所正嘴巴向下撇,下巴微擡,滿臉鄙夷地朝着方秀異,江為功心裏有數,趙世禛對闌珊自然是好的不得了,這次他的隊可站的穩穩地。
方秀異看見趙世禛,眼睛卻一亮:“殿下!”他忙着上前,卻給高歌擋下。
趙世禛淡淡瞥他一眼:“你剛才在這裏吵嚷什麽?”
方秀異總算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