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闌珊所想的那人,自然是之前跟西窗打聽到的趙世禛身邊得力的幾個人之一,其中有一個西窗說是游走在外無所不知的,叫做高歌。
今日這位卻是“高大人”,又是這樣形貌跟氣質皆都不俗,闌珊不禁猜測那素未謀面的“高歌”,興許就是此人了。
兩個人回到造船局,正好大家整頓完畢,老杜在點名,見他兩人出現急忙召集過來。
有人看江為功嘴邊沾着芝麻,不由取笑道:“怪不得江大人到了地方卻不去休息,原來是出去找吃的了。”
江為功道:“我可不止是找吃的去的……”本是要說自己去海邊的事,突然想起闌珊叮囑過自己,于是便笑道:“我順便還看了看這翎海的風土人情。”
“那不知大人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這翎海雖然小,不過可吃的美食還是不少的,咱們在這兒駐紮的這段時間裏應該是不愁好吃的了。”
“果然是三句不離吃的吧?”衆人紛紛笑了起來。
江為功說完後,便向着闌珊抛了個得意的眼神,闌珊笑笑,也沒說什麽。
老杜點了名後,便又交代了些駐紮的事項,又道:“就像是各位來的路上知道的一樣,原先所造的海船本來已經進行了将三分之二,如今我們要做的就是從頭開始,所以工期非常的趕,以後大家要齊心協力,早點辦好了這差事就可以早些回京了。”
人群中有人問道:“這談何容易?別說是工期上,據說原先的好木料都給用了,哪裏去現找新的木料呢?”
老杜說道:“我先前已經跟咱們留在這裏的朱大人商議過,原先造船局旁邊有一個囤積木料的場地,之前一些待選木料存放在裏頭,所以并未給毀損,現在暫時可以拿出來抵用,剩下的,工部正在緊急從各地抽調,一定不會耽誤咱們使用的。”
老杜又分別點了各局主事領頭的官員,讓帶着分組行事。
吩咐完後,大家散開自去,闌珊向着江為功使了個眼色,江為功會意,便走到老杜身旁問道:“杜大人,原先使喚了多少木料了?可都有記載?”
“使了多少我還沒認真查看過,至于記載當然都有,賬簿應該都在造船局裏頭的檔案庫裏。”
江為功道:“我想去看一看賬目,咱們行事也好有個數,如今木料如此緊缺,更加不能浪費東西,有了他們之前造船用料記錄,咱們照葫蘆畫瓢,一定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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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笑道:“小江,你以前沒這麽靈光,今兒居然精明起來,可見這翎海的吃食是養人啊。”
江為功也笑道:“看你說的,我原先也一樣的精明,只是沒精明到您老人家眼前就是了。”
老杜笑啐道:“你少給我長臉,以為我沒看見溫郎中把你罵的狗血淋頭的時候?”
提到了克星,江為功才嘆氣道:“所以我才寧願外派跟着你啊,少提那大煞風景的人,橫豎他在京內守着那位公主殿下是來不了的,你快發一句話,我好去查賬。”
老杜左顧右盼,叫了一個造船局的侍從,道:“你領着江大人,去找你們的宋文書。”
他說了這句後又看到江為功身後的闌珊,一怔之下便道:“舒丞,你是第一次出外差吧?可辛苦?”
闌珊道:“回大人,先前在豫州的時候也常跑這種差事,雖然是京城第一次,卻也還習慣。”
老杜點點頭:“雖然如此,咱們工部的行事跟外頭卻不一樣,你跟着我走一趟吧,也算是熟悉熟悉。”
闌珊本想跟着江為功的,不料老杜親口要人。
江為功道:“杜大人,讓小舒跟着我吧。”
老杜笑道:“你以為那文檔是誰都能看的?你是營繕所的所正,才許你過去查閱,你又不是不認字兒,還得給你帶個跟班?現在人手這樣緊,沒有多餘的人給你浪費,你趕緊去吧!看過了好着手辦差了!”
江為功無言以對,只好對闌珊道:“既然如此,我看過了後再去找你們。”
當下兩夥人便分頭行事。
且說江為功跟随那小厮往後而去,走不多時來到一重幽靜的院子,前方屋檐下,一個狹長臉羊角須的中年男子正在跟一個侍從說着什麽,見他們來了便一揮手示意那人退了。
江為功上前跟拱拱手,說明來意。
那宋文書笑道:“原來如此,好說,所以一應的賬簿,進出的木料,其他所用器具等物記載的檔案都在後頭的庫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且不僅這裏有,還有抄送到京城工部的副本呢。”
當下宋文書親自領着江為功又往後過了一重院子,卻見院落更加寂靜,人跡罕至的樣子。宋文書道:“這些東西抄好了就存放于這裏,因為從沒有什麽差錯,所以也沒翻找過。”
江為功随意看了看,卻見裏頭的幾扇門都上着鎖。
宋文書也瞧見了,因道:“掌管這裏庫房鑰匙的是孫忠,年紀大了,我們都叫他忠伯,跑到哪裏去了?”他直着脖子叫了兩聲,才見一個滿臉皺紋腰身伛偻的老頭子從屋後轉了出來。
宋文書提高聲音吩咐道:“忠伯,你把屋子打開,這位是京城工部來的江大人,要看賬簿的。”
忠伯答應了聲,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上前把正中的房門開了。
剎那間,有一股屬于書卷的特有的黴濕味飄了出來。
宋文書走到裏頭,指着架子上放着的冊子:“全都在這裏,我前面還有事兒不能奉陪,江大人就請自便吧,要是有什麽吩咐就叫忠伯,只不過他年紀大了未免耳朵有些聾,你要大點聲跟他說話。”
江為功見他這樣敞亮痛快,便謝過了。
宋文書又交代忠伯:“好生留在這裏,伺候江大人看完了後就關門。”
宋文書去後,江為功笑道:“你們這位宋大人倒也是個爽快人。”
“啊?”忠伯側着耳朵:“是是。”
這屋子一股難聞的味道,讓江為功有些受不了,又看牆角都生了青色的綠苔,當然是潮濕所致,他翻了翻架子上的書,大聲道:“這些書冊在這裏存放久了不知會不會黴爛了?”
忠伯道:“大人放心,黴爛倒是不至于,隔上三個月每逢出太陽的時候我都會拿出去曬的,門扇也會打開通風。”
從外面看,這院子是三間正房,并無窗戶,卻有三個門,可打開中間一個才發現,其實裏頭并無間隔,乃是一大整間,邊角有櫃子,中間是一排排林立的書架,上頭放着各色卷檔,正因為如此,屋子裏的光線有些暗淡。
江為功低頭往書架上找自己想看的檔冊,選了半天還沒找見,眼睛卻有些不太舒服。
正有些煩躁,眼前微微一亮,他回頭的時候,卻見忠伯捧着一盞油燈道:“這屋子裏是有些暗的,小人本就老眼昏花了倒是不打緊,可大人年輕,又是了不得的工部的大人,眼睛定要好好保養才行。”
江為功本想說不必點燈,可聽他如此說,倒是一片體貼好意,便笑道:“什麽大人,我也不過是個末流的小官而已。”
忠伯把燈放在桌邊:“大人慢慢看,不着急。”
江為功又埋頭找了片刻,越過了五六個書架,才終于找到自己要的那本檔冊,他大喜過望,忙翻開了一項項地審看。
他起初還是慢慢地翻看,漸漸地便加快速度,眼中的疑惑也越來越濃:“不太對啊,小舒你過來看……”
江為功看的入神,一時忘了闌珊給老杜叫了去了,這一聲反而把他自己給叫愣了,他笑了笑,正要拿着那本賬簿出去,忽然覺出異樣。
腳底下的書架子背後,沁出了一股濃烈的煙氣,江為功起初還有些奇怪,這房間裏哪會有煙?當意識到出事的時候,他即刻拔腿要沖出去:“忠伯!”
才叫了一聲,突然間身側的書架毫無預兆的倒了過來,江為功躲閃不及,整個人給砸了個正着,一本本的賬簿噼裏啪啦地也跟着砸了下來!
江為功本能地想要抱頭躲閃,卻又覺着後腦勺一陣劇痛。
他只覺腦中一片空白,身體給書架子重重壓着,漸漸停止了掙紮。
而就在倒下的書架旁邊,那原本放在桌上的油燈不知何時已經掉在了書架旁邊,燈油灑在幾本簿子上,火勢很快擴大蔓延起來!
闌珊随着老杜出了造船局,先往囤放木料的庫房而去。
兩個人一邊走,老杜一邊說道:“舒丞,往後你就不用總跟着江所正了,他是要常常往工地上跑的,你何必跟着勞累?我會給你安排一個留守在造船局的差事,負責文書核對、往京內遞交來往書信之類的。”
闌珊聽着有些古怪:“杜大人,不必特意照顧我。我就跟着江所正就極好。”
老杜笑道:“到底是年輕人,年少氣盛的,其實我這一路上也暗中留意過,你倒是比別的大部分的人都強些,不過呢……你到底跟他們不同。”
最後一句話說的闌珊心裏虛虛的:“我、我有什麽不同的?”
老杜回頭看看身側只跟着兩個随從,才道:“你畢竟是首輔大人的師弟,另外,我看得出,你們溫郎中也是很照顧你的,我自然不能讓你有什麽意外。”
闌珊聽前一句提楊時毅,還罷了,可聽突然提溫益卿,卻實在摸不着頭腦,便笑道:“杜大人你怕是弄錯了,我們溫大人就算把工部上下所有人都照顧遍了,那也輪不到我。”
“哈,”老杜笑了起來,“我看你對溫郎中有些誤會,我索性告訴你,在定外派人選、往上遞名單的時候,溫郎中給楊大人的那份花名冊上,可并沒有你的名字。”
闌珊完全不知此事:“你說什麽?這……不可能吧?”
老杜道:“怎麽不可能?我在門外是親耳聽見的,當時楊大人問為何不派你,溫郎中說你身子才受過傷,所以不方便外出。難道這還不是體恤照料?”
闌珊的心陡然亂了亂,她很想說溫益卿是瘋了吧,或許是一時糊塗?可又說不出來。
老杜拍拍她的肩膀說道:“我明白,你是楊大人的師弟,自然是想證明一下自己。不過還是聽我一句話,你畢竟年輕,還得以身子為要,若是早早地累出病來,以後再說什麽前程似錦都是虛的。也別辜負了溫郎中一片心意。”
老杜說完,看她沉默不語,便又笑笑道:“溫郎中那個人吧,看着冷冷的,其實是挺有心的。以後你也不要再總是沖撞他了。好了,走吧。”
闌珊身不由己随他走了兩步,忽然間見兩名造船局的公差飛奔經過,其中一個人急急說道:“怎麽會這樣?好好的就從河堤上掉下去了?”
另一個道:“可不是嗎,說是失足掉下去,頭都摔破了。”
闌珊一愣,老杜也道:“出什麽事了?”
忙叫随從去攔了人打聽,聽那兩人說道:“是在我們造船局當差的小顧,不知怎麽從河堤上失足摔在底下的石頭上死了。”
老杜皺皺眉,也有些愕然:“死了?為何這麽不小心。”
可雖如此,卻也跟自己沒有關系,當下只叮囑闌珊道:“以後咱們去河堤可要留心腳下了。”
兩個人正要走過去,忽然聽一名公差說道:“真是的,早上還好好的帶着兩位大人往海沿上去呢……”
闌珊已經走開了四五步,聞言腳步一停。
她轉頭看向那人:“你說的這小顧,莫非、是早上帶我跟江大人去海沿的那位小哥兒嗎?”
“可不正是他嗎?您說可惜不可惜?”
闌珊的臉刷地變得雪白,就好像有一盆冰水從頭上澆落。
老杜見她停了步子,回頭疑惑地看着她:“舒丞?”
“不對,”闌珊喃喃,她擡手在額頭上撫過:“江大哥!”猛然轉身,向着造船局不顧一切的狂奔而去!
闌珊氣喘籲籲地沖進造船局大門的時候,隐隐看到了從後院裏飄出來的青煙。
但是前院衆人正在忙的不可開交,竟沒有人留意。
闌珊拼命跑了這段,累的上氣不接下氣,還是一名同僚見她臉色不對,便道:“舒丞不是跟着杜大人出去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闌珊指着後面叫道:“快!快!”
那人原不知怎麽樣,擡頭看時,才吓了一跳,忙叫道:“快來人,走水了!”
闌珊咬牙将他推開,拔腿往後跑去,這時侯造船局內衆人都驚動開來,但大部分人卻是仰頭張望,并沒往裏去的,畢竟水火無情,又見那青煙濃烈,可見火勢不小,誰敢靠前?
闌珊因不知道路,忙抓了一個造船局的小厮:“快領我去你們存檔冊的庫房!”
那小厮道:“這走水的應該就是……您……”
不等說完,闌珊便喝道:“工部的江大人在裏頭,若他有個閃失你們都別活了!”
那小厮聞聽才慌張起來,急忙帶着她往後去了。
後面的人因也發現走水,都忙提了水桶前來救援。
闌珊趕到的時候,那火把半邊庫房都燒着了,正有人在試着撞門,可門好像從裏頭關了起來,竟然撞不開。
“江大哥!”闌珊連叫數聲,眼見裏頭的火舌快沖到門上了,那些聚集在門口的人也都吓得散開。
正在這時侯人群中有人着急說道:“門怎麽會給從裏頭堵上?不知道其他兩扇門是怎麽樣,這裏頭可都是通着的!火一旦起了救就難了!”
闌珊聽說通着,轉頭往旁邊一看,見旁邊的兩扇門還上着鎖,可右側那個已經透出火光了!
她定了定神,轉頭看向院中,終于沖到牆角撿了一塊兒巴掌大的青石。
闌珊握着青石返回沒着火的左側房門,盯着上頭那鏽跡斑斑的銅鎖,一咬牙,用力砸了下去!
只聽“哐啷”一聲,那把鎖竟應聲而開!
闌珊來不及多想,一腳向着門踹去:“江大哥!”
門竟然開了!
而在門開的瞬間,一股濃煙也跟着襲了過來!
屋內已經看不清人影了,闌珊擡起衣袖遮住臉,試圖尋找江為功的身影。
正在她把心一橫想要沖到裏頭的時候,身後傳來老杜的聲音:“怎麽回事?江為功還在裏頭?”
闌珊回頭,眼睛已經給熏出淚來:“是!”
老杜屏息,旋即一揮手:“快!救人!”他見闌珊還想入內,便一個箭步上前把她拉回來。
此刻老杜身後兩個随從撕破衣袖在旁邊水桶裏浸濕了,飛快地捂住臉從左側門沖了進去。
闌珊焦急萬分,等待中每一次呼吸都無比漫長,不知過了多久,左側濃煙滾滾的門口終于出現了兩人身影,其中一人手中拖着的正是江為功!
“江大哥!”闌珊急忙沖過去,卻見江為功的半邊袍擺跟衣袖都着了火,手似乎也傷着了,旁邊的人立刻潑了水過來才總算熄滅。
直到這會兒,造船局的宋文書才趕到了,他滿面震驚:“怎麽回事?”又看江為功昏迷,便道:“江所正不是在裏頭好好地看賬簿嗎,怎麽會失火?”
旁邊一人道:“我們本想去救,只是門扇給從裏頭堵住了,不知如何。”
“這可是歷年來的資料跟檔卷!”宋文書跺腳,氣急敗壞的,“如今全毀了!忠伯,忠伯呢?是怎麽看着的?引發火災燒了這麽多緊要文件,如此失職可是大罪!”
宋文書一疊聲命人去找忠伯,幸而這庫房是在造船局最內,跟其他房屋不相鄰,雖然把三間房子燒了個幹淨,卻并沒有引發別處失火。
而忠伯也很快找到了,竟在他自己的屋子裏上吊自殺了!
所有人都震驚了,宋文書目瞪口呆,又後悔道:“忠伯年紀這樣大了,很不該得到如此的結局,而且失火跟他也沒有關系,都怪我說了那句話,他想必就害怕給怪罪下來。”
突然有人說道:“這件事應該質問在內的那位工部的大人!失火的時候只有他在裏頭,門又是從內給堵住了的,可見是他故意而為!如今卻連累忠伯……”
老杜道:“不可胡說!”
宋文書卻道:“杜大人,這也不全是胡說,火起的時候的确只有這位江所正在屋內,兩側門都上了鎖,只有中間的門是開着,偏又是從內堵住的,這根本就是一間密室!除了他,難道還會是別的人放火嗎?”
“就算失火跟江所正有關,但是……他難道也想跟這滿屋子的檔冊同歸于盡嗎?他總不會傻到這個地步吧?這件事尚有可疑。”
“我可不知道什麽可不可疑,”宋文書氣憤難當,“總之如今毀了文檔庫又害死了忠伯,又是在偵查海船案的節骨眼上,難說有什麽貓膩,這件事我要上報!”
司禮監的人在翎海正在調查海船被燒一案,聞訊急趕而來。
偏偏江為功還在昏迷之中,大夫查看,說是頭上給什麽砸中了導致。加上發現他的時候是給書架壓在底下的,判斷是給書架碰到。
不管如何,的确是他獨自一人留在文檔庫裏,火又是從內而起,因此司禮監的太監張恒下令,把江為功暫時安排在造船局的一間房間中,等他醒了再行問話。
司禮監插手,連老杜也無計可施。
一是司禮監的人本來就極難打交道,二來如今在翎海,司禮監全權負責海船案,因覺着兩件事有聯系,便安排了人在江為功門口看守,任何閑雜人等不許進入。
闌珊想探望他,幾次都給人擋了回來,只能從大夫口中探聽江為功的傷情。
她有種可怕的預感。
那個造船局的叫“小顧”的,以及江為功,都不是偶然,更可怕的是,他們現在顯然是孤掌難鳴。
她很擔心江為功,非常擔心。
老杜道:“等江為功醒了,把事情一說就清楚了,司禮監的人雖然霸道,可未必就不講理的。”
雖然安慰她,老杜卻也是滿目忐忑。
真的能說清嗎?司禮監的刑訊手段,簡直能把人吓得做噩夢,一旦給他們盯上或者落在他們手中,就算是一塊兒白豆腐,都能挑出黑點兒來,不死也要脫層皮。
除了這個闌珊最擔心的是另一件。
一想到失足摔死的“小顧”,她就害怕——在江為功醒來之前再出“意外”。
老杜搖頭道:“恨只恨咱們的臉太小,假如這次有溫郎中随行,或許司禮監的人看在公主殿下的面上,還能通融通融。”
一句話提醒了闌珊。
榮王殿下下榻在翎海的驿館之內。
這驿館本就是為了接待朝廷來使的,如今門口侍衛重重把守,閑人莫近。
闌珊在街對面看着驿館大門,猶豫半天,終于鼓足勇氣走了過去。
侍衛将她攔住:“幹什麽的?”
闌珊行了個禮,聲音小小的:“我、我想求見榮王殿下。”
“你是什麽人?”
“是、工部營繕所的舒所丞。”聲音更小了。
侍衛皺眉:“工部的人啊,有什麽事兒特來找王爺?何況你一個小小的所丞,怎麽敢就想面見王爺?之前你們工部的杜員外郎來了,王爺還照樣不見呢,別這麽不自量力,趕緊走吧!”
闌珊愕然,很是窘迫:“求、求您通融一下,我、我真的有急事。”
侍衛哂笑:“來這兒的都是有急事的,王爺也未必哪個都見啊。”
闌珊覺着臉皮都要掉光了,想想生死未蔔的江為功,便忍氣吞聲道:“拜托你通傳一聲,就說是舒、舒闌珊……”
“什麽輸闌珊贏闌珊的,有本事把你們工部尚書請來。”
闌珊雖然好脾氣,給侍衛一再搶白,眼中卻忍不住含了淚。
她對趙世禛本來是唯恐避之不及,只是因為江為功的事情棘手,才不得不自己來找他,卻想不到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那侍衛見她站着不動,竟擡手在她肩頭一推:“趕緊走開!”
猝不及防的,闌珊後退一步,幾乎跌倒在地,身後卻有一雙手将她輕輕扶住,然後很快松開了她。
“這裏怎麽了?”
闌珊聽到聲音熟悉,急忙回頭,卻見來人身材魁梧,竟是那日在海沿上見過的高大人!
“是舒所丞?你怎麽在這兒?”這位高大人顯然也還記得她。
如同看見救星,闌珊忙道:“高大人!我、我有要事想求見王爺。求您……”她略帶期望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原來如此,”高大人笑道:“舒丞不要着急,王爺最近脾氣不太好,也難怪這些底下的人格外小心,你且稍等片刻,我進去給你打聽打聽。”
像是在絕望中捉到了一絲希望,闌珊感激道:“多、多謝高大人,求您務必幫幫忙,我有一位同僚,他……給人冤枉。”
高大人挑了挑眉,旋即一笑:“好。”
臨進門的時候又對門口衆侍衛道:“不要無禮,這位舒丞是王爺的舊識。”
他雖仍是笑微微的樣子,侍衛們卻變了臉色,急忙躬身答應:“是!”
闌珊給“請”進驿站的時候,每走一步,腿都在抖。
然而還沒有進到內室,耳畔突然聽到一陣沉郁的簫聲。
竟然很熟悉。
那是一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不知不覺,闌珊站在了原地。
這首詞,除夕夜時候她趁着三分醉意曾敲着酒杯唱過,沒想到竟在這裏聽到有人吹奏……是、巧合嗎?
“來都來了,你要在外頭站到幾時。”那人的聲音透出垂地的門簾,撲面而來。
闌珊深深呼吸,才邁步往內走去。
裏頭有人替她掀開了簾子,擡頭看時,正是高大人,仍是向着她笑了笑,牙齒還是那樣白。
闌珊急忙向他拱手道謝,謝他傳信之恩,高大人卻向着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并向內悄悄地指了指。
雖然只見了他兩次,闌珊心中卻已經湧起了對這位“高大人”的好感。
她沖他感激地一笑,只是轉頭看向裏頭的時候,笑容卻又飛快收斂了。
又走了十數步,前方出現一塊鲛绡紗做的屏風,屏風後有人影若隐若現。
闌珊在屏風旁邊小心歪頭往內看,卻猝不及防地對上了趙世禛正正凝視的目光。
她像是做賊給抓了個正着般,急忙又站直了。
裏頭是他低低的輕笑:“仍是沒什麽長進的樣子。”
這句話“激勵”了闌珊,她低頭邁步拐過屏風向內,腳下踏過厚軟的地毯:“卑職參見榮王殿下。”
趙世禛卻道:“聽高歌說,外頭的人罵你了?”
果然那是高歌!闌珊心頭一動,讪讪地說道:“不怪他們,以我的身份,的确是不夠格來面見殿下的。”
“當然不怪他們,”趙世禛淡淡地說道:“是你自找的。”
闌珊微怔。
趙世禛道:“你要不是總避着本王,跟我親親熱熱常來常往的,他們哪裏會不認得你?”
闌珊心頭一陣慌亂,好不容易想起自己來是為了什麽:“殿下,我這次來是為了……”
“不為了江為功,你就不肯來是不是?”不等她開口,趙世禛已經點破了她的來意。
闌珊愣了愣,忙道:“殿下既然知道了……那、那江大人真的是冤枉的。”
“冤枉與否司禮監的人自會查明,跟我無關。你若要求情,自去找他們說話。”
“殿下……”
他不做聲,反而向着旁邊一個人道:“再吹一遍吧,還不錯。”
闌珊才發現旁邊居然還站着個人,竟是個美貌的女子,手中捧着一管玉簫,聞言屈膝道:“奴婢遵命。”
“殿下……”闌珊有些無措地看着他,真的、不管嗎?
不過也是,他的确沒有必要去管。
熟悉的簫曲響了起來,闌珊怔了會兒,終于大聲道:“殿下!”
簫聲戛然而止。
吹簫的女子擡頭,見那位年青俊美的王爺淡淡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門,她即刻會意,捧着簫便悄然退下了。
闌珊并沒有察覺人已經走了,只顧低着頭道:“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司禮監的大人未必肯聽,更未必會見我,我、我所認得的能主事的,只有王爺您。”
趙世禛聽到最後一句唇角微勾,卻道:“你怎麽不報楊時毅的名字,司禮監一直跟內閣勾搭的不錯,這個面子應該會給你。”
闌珊卻不知道這個,她吃驚的擡起頭:“真的?”
趙世禛眯起眼睛:“你還真想去?”
闌珊咽了口唾沫,心裏有點後悔,她是太着急了,關心而亂,怎麽事先竟沒想到這個法子呢?
早知道報楊時毅的名字有用,她就不來這裏了。
等等……現在走是不是還來得及?
她的想法在臉上浮現的太明顯了。
趙世禛沉沉地說道:“你想走?”
闌珊再遲鈍也發現他的語氣不對,急忙躬身:“不不!一事不煩二主,我既然來求了殿下,當然、當然是想您援手了。”
趙世禛冷哼了聲。
闌珊很想看看他是何臉色,到底幫不幫,可又不敢催促他。
直到趙世禛慢慢地說道:“你既然來求人,怎麽一點兒求人的姿态都沒有。”
“姿态?”他想要什麽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