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每一天每一天,小莊速都跨越小半個東京,到太宰治的家裏,他試圖勸說太宰治放棄那個瘋狂的決定。
“霍克斯先生他們已經立案抓英雄殺手。”
“稍微遲一點不行嗎?”
“拜托了太宰老師,讀者們會理解的。”
“能不能請你不要去。”
他鞠了不知道多少個九十度的躬,說了不知道多少句言辭誠懇的好話,姿态已經低到了塵埃裏。如果是在工作場上,這情狀倒只是尋常,但太宰與他的關系與其說是工作場上的合作人,倒不如說更近似于朋友,即便是他關照太宰更多一點,憂心他的生活,最多也不過就上升到老媽子的地步。
請求,那是不曾有的。
明天就要出發去保須市了,小莊速知道,太宰多半是不會聽他的話,然而到了最後關頭,若放棄努力,他就不是他了。
才關上門,他就幾乎是以土下座的姿勢跪坐在地上,這已經是最高規格的請求了:“拜托你了,太宰老師。”他的頭死死地扣在地面上,“就算是為了你自身安全考慮,也請不要去保須市。”
“小莊君啊。”從頭頂上傳來了一聲嘆息,是真的嘆氣,随後,太宰治就蹲了下來,小莊速的頭微微擡起一點,正好可以看見太宰的腳尖以及彎折的膝蓋。
[哎,太宰老師?]
兩人此時的姿勢在外人看來剛剛好,若太宰伸出手,就能像摸小貓小狗的腦袋一樣,将手蓋在他的腦袋上,“這件事情跟小莊君本來是沒有關系的對吧。”他說,“這是我的事情啊,如果小莊君插一腳的話,不僅不能有什麽益處,相反,說不定會被卷入其中落個橫死的下場。”他說話的調子,像是人踩在雲端上,輕飄飄的,內容卻讓人寒冷,仿佛赤身裸體地站在六出蔽空的冬日,寒風一吹過,身體就凍僵了。
起碼小莊速是這麽感覺的,他的心很冷。
“人的話,本來都應該是自私的吧。”他說,“尤其是日本人,難道不是信奉着不打擾別人也不幹涉別人地活下去,諸如此類的信條嗎?”
[話是這樣說沒錯。]
小莊速的思想被太宰的話帶偏了[在日本,尤其是個性社會到來之後,人變得更冷漠是理所當然的吧。]
治安很差,街上時不時就冒出來敵人,敵人會阻礙交通、毀壞公共設施,随後再有英雄帶走他們,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弱個性的普通人只想好好過自己的日子,社會上已經有英雄了,他們不需要出頭。
他以前也是這麽過來的,按部就班地工作,按部就班地學習,見到敵人避開,甚至不會拍攝短視頻。
[但是!但是!]
他頂着沉重的壓力,那些壓力并不是現實中能看得見的,而是思想上精神上的壓力,當小莊說話時,他能感覺到,自己在與一種黑暗的,霧霭一般的情緒對抗着,而情緒的主題就是太宰。
他得沖破對方身上黑暗的迷霧。
小莊忽然開口了:“誠然,太宰老師說的一旦問題都沒有,人,包括我在內就是你說的那樣,對跟自己無關的事情十分冷漠,就算是在報道上看見自殺率飙升青少年攜手跳樓都不會有什麽情感波動。”
“但是——”
太宰的眼睛稍微睜大了一點。
“人這種生物,對自己認識的人,與對自己不認識的人,是截然兩種态度,”他說,“我知道,由我說這句話聽起來實在是很自大,但在我的心中,太宰老師不僅僅是我負責的作家,還是我看着的天才少年,是我心中親近的人,所以,我希望可以太宰老師可以保全好自己的性命,我甚至希望能夠保護太宰老師。”
“我的能力很弱小,沒有辦法像英雄一樣,從物理角度上保護太宰老師,只能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請求,希望您能夠回心轉意。”他說,“拜托了,太宰老師。”
少年人不說話了。
太宰蹲着,雙眼凝視着小莊速後腦勺上的發旋,他在想什麽,誰也不知道。
只是某一瞬間,太宰确實産生了困惑。
[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擔心我?]
[我并不是一個值得他人擔憂的人。]
他無意識地回憶自己的過去,有津島首相在的家不用說,家庭中真正的中心是寂小姐,所有人都圍着寂小姐轉,他與其說是獨立的“津島修治”不如說是寂小姐的附屬品。
然後,他只有自己一人的生活中忽然闖入了各種各樣的人:鐵名巧、正田宏義、相澤消太、霍克斯、小莊速、綠谷出久、小早川明美、爆豪勝己……
[啊,我大概知道了。]
他想。
[太宰治之所以成為今天的太宰治,就是因為有他們的存在啊。]
“謝謝你,小莊君。”太宰很少說兩句話,一句話是“對不起”,一句話是“謝謝”,這兩年他說得可能要多些,但是對小莊速而言,聽他從口中念出這幾個音節,還是很稀有的。
因為稀有,就顯得彌足珍貴。
“不過,我還是要拒絕你。”他說,“小莊君的話,還是呆在東京吧。”
“很快就會結束的。”
……
雄英的學生們一早就知道,自己要去哪家事務所實習,學校并不負責接送他們,而是給出了地址讓學生們自己走。
一年級的任課教師們迎來了少見的假期,這段時間內,他們只要再做些分內的工作,或者協助其他英雄進行活動就足夠了。
巧妙的時間安排,給了相澤消太跟着太宰的機會。
太宰執意不肯取消簽售會,最終為了保護他的安全,警方還有與他熟悉的英雄達成了共識——幹脆就将計就計,看看是否能把英雄殺手斯坦因引出來,并逮捕。
與絕大多數下三濫的敵人不同,英雄殺手幾乎是這個時代最富有影響力的敵人之一,他已經擊殺了太多太多的英雄,并且全身而退,他還是個善于炒作自己,或者說是宣揚自己理念的英雄,常常在襲擊現場留下活口,就為了讓他們傳遞信息。
一次、兩次、三次……公衆們逐漸對斯坦因有了印象,知道他是阿喀琉斯的崇拜者,知道他不認同現在的英雄,知道他崇拜歐魯邁特,認為那才是真正的英雄。
民間形成了新的狂熱,有些人瘋狂地喜歡着斯坦因,比當年喜歡阿喀琉斯更加可怕。
說到底,阿喀琉斯的崇拜者雖然多,但他的行動目的卻很明确,如果是沒有犯下滔天罪行的英雄以及公衆人物,根本不用擔心他找上門,但是斯坦因,他行動的思想中心是自己的判斷,某種意義上,他與尋常的殺人狂是沒有區別的。
有遠見的人能夠意識到,一旦放任斯坦因會對社會造成多大的危害,大概從半年前開始,警署內就成立了專門的對策科室,想要抓住他,只可惜斯坦因的反偵查能力實在是太強了,想抓住他的把柄,絕對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早川局長坐在會議室的一端,他以嚴厲的視線逡巡一圈,對衆人說:“我們這次的目的,是将斯坦因捉拿歸案。”他說,“同時要警惕在追捕的過程中有任何視頻流出,最好也不要讓他說出多餘的話,斯坦因這個敵人的特殊性你們是知道的,他是思想犯,我們要防止他的思想污染整個社會。”
“現在的治安已經夠糟糕了,不需要再多出些瘋狂的,容易被煽動的罪人。”
“那麽,名為太宰治的作家……”
“看看保須市有什麽英雄吧,雄英高中也派出了橡皮頭跟着,排名三的英雄霍克斯說一旦有空閑的功夫就要去,問題不大。”
“以上,散會。”
這就是警方的态度。
散會之後,人們三三兩兩地走着,讨論剛才會議中的內容,太宰治的名字被拽出來提了又提,有人忽然想起來:“說起來最近的幾次大事件,這個名字都出現了對吧?”
“什麽?”
“你們看啊,就是樹理事件、九州事件,還有之前的殺人魔,最開始是靜岡的那件事吧。”
“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
“啧,總覺得不太妙啊,這名作者的年紀還很輕對吧。”
“而且他書中的內容,我是沒看過啊,但好像那些敵人一個個都是他的粉絲。”
“說不定也有反社會人格哦,這種人的話會很喜歡接近邊緣的刺激的事。現在不就是嗎,只要我們盯着他就能抓送上門的敵人。”
“聽起來不太妙啊……”
對話到此,告一段落,然而幾人走了一會兒,也不知怎麽的,忽然又有人開口說:“我聽他們說,叫太宰的好像還是高中生,這個年紀的學生,最容易因為些奇奇怪怪的思想走彎路了。”
“唔,但他是東大附中的高材生,現在在雄英。”
“應該能夠得到正确的引導吧?”
“高材生啊。”有人嘆息似的說了一句話,“那可糟糕了。”
“一旦他真的得不到正确的引導,或者想做什麽壞事,社會都不夠這種人玩的。”
……
離開東京之前,相澤消太與根津校長有場私密談話。
說是校長,其實是只小老鼠,但他的智力确實是超越了一衆人類,否則也無法在人類至上的社會成為雄英的校長了。
相澤消太站在辦公室門口,他敲了三下門,門內傳來“請進”的聲響,他推開門,便看見根津校長坐在特制的皮椅之後。
小哺乳類的身高實在有點矮小,對他來說辦公桌的桌面實在是太大了。
“來了啊,相澤老師。”他說,“請坐在沙發上。”
[要促膝長談?]
相澤消太對根津校長略有些了解,擺出此副架勢,他們對話不會在短短幾分鐘內結束。
“前段時間,大概就是幾天前,我去東大附中與上杉校長進行了一場談話。”他蹦跳着做到相澤消太對面,老鼠的身體很輕盈,“談論的對象,自然不用多說,就是太宰同學。”
相澤消太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是關于什麽話題的。”
“各種各樣。”根津校長說,”因為我不太了解太宰同學,而無論是你還是霍克斯,抑或是上杉校長對他的評價都太高了,更何況他的個性十分犯規,如果使用得當的話,說不定能夠對社會造成巨大改變,打破僵局。”他接着說,“而上杉校長,對太宰同學的熟稔非比尋常。”
[等等……]
頃刻間,相澤消太明白了根津校長的意思:“您是說,太宰與上杉校長,以前就認識?”
根津校長并沒有正面回答相澤消太的問題,他只是接着說自己的調查:“相澤老師與霍克斯都查過他的過去對吧,然而卻發現是一片空白,并不是說不能編造出完整的讓人毫不懷疑地的過去,而是從根本上斷絕了其他人往深入探查的可能,作為威懾擺在那裏。”
“不過官方的威懾,并沒有吓倒有超高智商的哺乳類動物,而且,老鼠的第六感是非常準的,如果沒有第六感的話,就無法在遵循優勝劣汰法則的大自然中活下來了。”他沒有正面回答相澤消太的問題,而是說些似是而非的話。
說話的空隙間,他從桌下的抽屜裏抽出了一枚牛皮紙文件袋,并且向相澤消太宣布說:“然後我便展開了調查,中間的內容就直接省略了,結果就是,我将調查到的內容彙總在了牛皮紙信封中,相澤老師要看嗎?”
“撲通、撲通”
相澤消太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明明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事,為什麽他的心髒跳動得如此之快?
“我……”張開嘴,才出一兩個短促的音節,卻發現他現在的聲音,非常非常的幹澀。
[真的要看嗎?真的要知道嗎?]
[太宰的過去。]
……
從東京到保須的方式很多,新幹線、國道、飛機,哪種方式都可以。
鷹翔太開了輛車,心平氣和地從東京一路遙遙開出。他開了輛豐田,音響開到很大,懷舊的大和歌舞在狹窄的車廂中回蕩,等到收費站的時候,工作人員聽見了歌曲,腦海中便先入為主地對人産生了印象。
[聽這種歌曲,人應該也很老派吧?]
放下車窗,果然是一張皺巴巴的臉。
沉默地給了錢,沉默地收回憑條,車再度開出。
等到了前後無人煙的國道,悠揚的音樂聲為之一變,波澈健屬于少年人的嗓音借由音響傳遞入他耳中。
“怎麽,還準備去跟英雄殺手拼得你死我活?”
鷹翔太說:“他死,我活着。”他頓了一下說,“我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麽?”
“将我們戰鬥的過程記錄下來,同步上傳到網上。”他說,“我要讓所有人看見這一場戰鬥。”
“你玩真的?”波澈健的聲音中透着一股情感,只要聽見他說的話,便知道他現在十分認真,“你知道嗎,一旦你失敗的話……”那麽斯坦因的思想就會傳遞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不僅是英雄不希望此事發生,波澈健還有鷹翔太,沒有人希望發生這樣的事。
一旦失敗了,後果不堪設想。。
“我确定。”他壓着嗓子說,“我不會失敗的。”
[不僅僅是為了我,為了阿喀琉斯,為了社會的未來。]
[也為了太宰。]
當聽完太宰講述的過去之後,他敏銳地從輕飄飄的語言中看破了某種真相,為了一個可能發生的未來,已經有人投入了太多的心血,他不允許自己失敗。
“我會成功的。”
鷹翔太不知道,這句話是對誰說的,或許是對他自己說的,或許是對太宰說的。
……
新幹線來了,太宰只帶了一個包,是小莊編輯收拾的,最低限度地放了兩件衣服,還有些必要的日用品。
“走吧走吧,消太君。”他歡快地說,“車來了。”
仿佛永遠睡不醒的中年人應了一聲,跟在太宰身後走了,他只看見對方快樂的背影。
“你要看嗎?你想知道太宰的過去嗎?”
思想不知怎麽的,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他與根津校長所在的辦公室。
“……”
“不了。”
相澤消太說:“我以前确實很想知道,太宰是在怎樣的環境中長大的,他究竟經歷了什麽才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他頓了一下,“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必要了。”
“我只要知道他沒有壞心,是個不錯的人,就足夠了。”
他說:“太宰不想談,我就不去探究了。”
在某一瞬間,他給予了太宰自己所能給予的,可能是最珍貴的東西——信任。
[我信任太宰,所以他想隐藏的過去,無所謂。]
[我看見的,只是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僅此而已。]
“消太君,消太君!”
不遠處,少年人揮舞着臂膀。
“快點上車吧。”
[身體:太宰治]
[同步率: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