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李蘊抽絲剝繭, 從細枝末節推斷出,制作玫瑰糕的王禦廚并非其他人衆口一詞,指責的兇手, 那個口碑極好, 看起來善良無害的宮女粉兒, 才是真正的投毒者。
原因也令人唏噓, 大概是禦膳房今年出宮的宮女名額已定,年僅十六, 入宮三年的粉兒,根本不夠年限出宮,而她宮外那個深情不渝的未婚夫,也漸漸抵不住家裏的壓力,要同另一個女子定親, 若她不能及時出宮,心上人便要同旁人成親了。
粉兒趴在地上, 已經泣不成聲了。
在李蘊說出“出宮成親”四個字的時候,她便完全崩潰了,就是為了這四個字,她違背本性, 受了他人指使, 在剛出鍋的玫瑰糕上下了毒旱蓮,眼睜睜看着玉芙宮的宮女将這些玫瑰糕全部領走了。
辛夷勸道:“粉兒,你要知道,這宮裏宮外是誰做主, 你不用怕, 就算供出了幕後之人,你和你的李郎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粉兒本來就是個堅韌善良的女子, 聽了這話,強忍懼意,直起身來,向李蘊道:“陛下,奴婢自知謀害娴妃娘娘與太子殿下,乃是滅九族的大罪,他們給我的三包毒旱蓮,我藏了兩包在床底,上頭的包布是宮中某人特有的,這便是她的罪證。奴婢不怕死,只求陛下放過奴婢的家人和李郎,他們與此事絕無關系,都是奴婢一時鬼迷心竅,做錯了事。”
她說完,向李蘊狠狠磕了三個響頭,抿着嘴唇,閉上雙眼,猛地往殿中圓柱撞去,血濺當場,霎時便沒了聲氣。
李蘊嘆息一聲,辛夷不忍去看,眼中已有了淚花,連忙讓人把粉兒的屍首擡下去安置,又按她所說,派人去宮女住處取回剩下的毒旱蓮。
審訊仍在進行之中。
再進殿的人,看見地上的斑斑血跡,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都不敢直視李蘊的眼睛。
李蘊臉上帶着笑意,明眼人卻看得出來她心有怒氣,掃過宮人們的雙眼,好似一眼就能看穿他們的內心。
她冷冷地說:“疑犯已經伏誅,若心中有鬼,最好現在就站出來認了,罪不及父母妻兒,只要你們供出幕後主謀,朕可以保證他們安然無虞,但若是被朕審問出來,罪加一等!”
天子威嚴盡顯,震懾得一幹人等心慌意亂。
“陛下,奴婢有話要說!”人群中響起一個慌張的聲音,“奴婢記起來,今早衆人忙成一鍋粥的時候,未央宮的靈玉姐姐過來,說貴妃娘娘心血來潮想吃燕窩,但貴妃娘娘從前未曾傳過燕窩,禦膳房也沒有提前準備,她看到旁邊給玉芙宮娴妃娘娘準備的燕窩,便笑着說:‘貴妃娘娘好不容易想吃燕窩,卻沒趕上,娴妃娘娘才封妃一天,禦膳房便什麽好的都往她眼前送’,大家都怕貴妃娘娘怪罪,林姑姑便說,讓靈玉姐姐把娴妃娘娘的燕窩先領走,咱們再後做……”
“貴妃?”李蘊皺眉,“後來呢?”
“後來……後來……”那宮女結巴半天,才終于說出了下半句,“後來靈玉姐姐提着燕窩就走了,娴妃娘娘的燕窩,是小芸親自送去的,還得了賞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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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衆人皆點頭贊同,顯然這只是一個小插曲,大家都沒有放在心上,有人提起了,他們才記起來。
李蘊皺眉,江映雪性子高冷,從不與其他宮妃來往,更別說主動争寵了,更何況靈玉是領了原屬于玉芙宮的燕窩,若有人提前下了毒在裏頭,受無妄之災的可是江貴妃。這只能說明一件事,燕窩裏的毒,是後來臨時下的。
禦膳房宮女的供詞,令這樁案子更加撲朔迷離,李蘊好像冥冥中抓住了線頭,追根究底,卻追溯到一團亂麻。
“看來此事與江貴妃并無關系,派人去未央宮提醒一下,萬一原本的燕窩裏就有毒就不好了。”
江映雪入宮以來也是很少出宮門,作為家族鞏固地位的棋子被送進宮,她似乎毫無怨言,也沒有什麽進取心,一直默默無聞,若不是貴妃的位份,以及桓相表妹的身份,她這樣的性子,恐怕會得罪很多人。
辛夷派去未央宮的人回來,說靈玉今早領去的燕窩貴妃并沒有吃,都讓人喂了那兩只天鵝,天鵝現在還是活蹦亂跳的,并無大礙。
李蘊不知為何覺得有些不舒服,喉嚨裏一陣惡心,嘔了半天也嘔不出東西。
辛夷心疼她,便讓禦膳房的人都回去了,準備親自去給她請太醫。誰知她剛走到門外,正陽宮的秋華就提着食盒過來了。
秋華略一矮身,道:“辛姑姑好,這是顧太醫為陛下開的藥,都放在正陽宮了,皇後娘娘吩咐我一日三餐按時煎煮,親自送到陛下手上,督促陛下喝藥。”
辛夷笑着說:“辛苦秋華姑姑了。”她伸手去接,秋華卻下意識避開,朝殿內張望片刻,道:“陛下審完了麽?還是請陛下先喝藥吧。”
她如此護着那些藥,辛夷也能理解,皇後娘娘是一個治下嚴明的人,他吩咐的事,定要一五一十完成,不能有半點弄虛作假。
“審完了,正有些惡心,你這藥來得及時,進去吧。”辛夷領着秋華進去,向李蘊禀明了情況。
李蘊隔着老遠都能聞見食盒裏濃郁的藥味,捏着鼻子搖頭,可憐巴巴地說:“朕的身體很好,不需要吃藥,倒是皇後操勞,要多補補。”
秋華把藥湯端出來,呈到李蘊面前:“陛下,你身子不好,為免娘娘心疼,還是喝了這碗藥吧。”
李蘊一聽到薛夙的名號就頭大,接過藥湯,仰着脖子,視死如歸,一口氣把那些藥都喝下去了。
“啊啊啊啊,苦死了!”李蘊扇着口中藥味,整張臉苦得擠在一起,說完又要吐。
秋華忽然從食盒裏又取出些梅脯,眼疾手快地塞進她嘴裏,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溫聲道:“這是娘娘親自采摘腌制的,陛下吃了就不會苦了。”
李蘊嘴裏含着梅子,眨了眨眼。
梅子酸溜溜的,她吃過是不想吐了,可就是覺得哪裏怪怪的。
“皇後怎麽樣了?”
“回陛下,皇後娘娘正在預備新春賞賜給王侯大臣們的節禮,無暇顧及後宮紛争,請陛下代為處理。”
“哦。”李蘊也沒覺得奇怪,高高興興地去了。
從粉兒房中搜出來的布包已經呈上來了,辛夷正要查問司衣司主事,一直旁觀李蘊審案,毫無存在感的紫荊姑姑突然發話:“陛下,這是蘭寧絹,類紗孔大,為各宮主子不喜,所以采買較少,只有……毓秀宮才有份例。”
她不說,有些明眼人也看出來了,李蘊沉默片刻,又想起那個光風霁月的孫晔,深感遺憾。
孫溶兒若是有她父親一星半點的坦蕩磊落,也不會因李蘊廢她妃位,就遷怒他人,意圖毒害娴妃和太子。
紫荊說罷,有些呆滞,她也不知是怎麽了,鬼迷心竅地就指認了孫溶兒,明明孫溶兒受太後擺布,與她同屬一個陣營,孫溶兒出事,對她們絕無好處,可她就那麽站了出來,脫口而出。
等她回過神來,李蘊已經下旨去毓秀宮拿人了,身旁的小宮女推了推她,紫荊方才恍然,趕忙起身離開了玉芙宮。
太後娘娘若知道了這事,定要将她打個半死。
此時內殿的蕭鳳皇幽幽醒轉,看見身邊小聲啜泣,抹着眼淚給她擦汗的丹柳,聽見她自言自語:“娘娘你可不能有事啊,玫瑰糕還沒吃夠本呢……還有陛下的那麽多賞賜,成雙成對的多好看啊,以後丹柳不攔你了,随便你拆開賞人……”
蕭鳳皇一時無語,心中卻多了一分柔軟,在她眼裏,丹柳只是個侍女,可在丹柳眼裏,自己是她的貴人,是她的天。以前她只覺得丹柳聒噪、傻氣,鬼門關走了一趟回來,卻覺得她這份真心實在難得。
她們在這波光詭谲、危險重重的深宮中,彼此依靠,縱然有些許摩擦,些許的個性不合,可丹柳待她至誠,她也應該報以真心。
蕭鳳皇這人,其實是個理想主義者,一朝穿越,她以為自己從此和小說女主一樣,能夠呼風喚雨,叱咤風雲,後來當了幾年皇帝,見識了宮廷和朝堂的殘酷,屢屢碰壁,寸步難行,心中不免生出滔天的怨念,恨薛素殺了她,但她的底色是善的,富貴人家嬌養長大,或許共情能力有點差,又過于天真,把戰争的後遺症想的太簡單,才指使沐安水淹幽都。
兩度徘徊生死,讓她成熟了不少,竟也開始反思,自己占了李蘊的身子,那麽李蘊本人呢?如果她沒死,她肯定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掌控她的人生。
她來之後,受李蘊遺澤不少,辛夷忠心于她,薛素替她打理後宮,太傅楚缙時常指點她,就連桓玠和夏侯汜,提起從前舊事,也會有幾分感慨。她從旁人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一個重情重義、任俠豪傑的女性形象。
就算是在姜月身上重生,她也一直受到李蘊的照顧,李蘊雖然奇奇怪怪的,還可能是個替身——
等等,替身?
她用過的身體她清楚,身高、體型、聲音幾乎完全一樣,臉上也沒有任何易容的痕跡,天底下哪有這麽神奇的易容術?
蕭鳳皇躺在床上,将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串連起來,得出了一個匪夷所思卻又十分合理的答案:薛素給她下毒,是為了把她從李蘊身上趕走,她在死去的姜月身上複活,現在看到的李蘊,其實是被她占過四年身體的真李蘊。
李蘊是一個善良的人,她對自己很好,也很适合做皇帝,或許,她應該放下那些可笑的想法,好好在古代活一回,為了她自己,也為了姜月。
蕭鳳皇終于想通,睜開眼睛,聲音嘶啞:“傻丹柳,你給誰哭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