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薛夙失蹤後,蔔成仁一直守着重華宮等他回來,半個月後,事情敗露,薛儀一怒之下要封了重華宮,他抱着院中的桂花樹,死也不肯離開,一等便是八年。
蔔成仁望着薛夙,感慨道:“娘娘小時候,經常在重華宮玩耍呢……”
李蘊忽然想起,蔔公公是重華宮舊人,那就是見過假太子的,她現在可是挂着假太子名頭的“冒牌貨”……
“咳咳……”李蘊向薛夙投去求救的目光,“既然皇後也認識蔔公公,那不如坐下來敘敘舊?”
薛夙坐下,道:“陛下前兩年中毒昏迷,昨日才醒,記不得蔔公公了,陛下還是太子的時候,蔔公公忠心護主,将陛下照料得極好,整個後宮都是知道的。”
幸好有她遞了臺階,李蘊便順坡下驢:“過去的事朕确實記不太清了,但朕一看見蔔公公便覺得面善,好像曾在哪裏見過。重華宮年久失修,早已破敗,蔔公公留在這裏,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吧?”
蔔成仁拱手:“從前殿下在的時候,日子也不見得多好,殿下走了,老奴反而放心多了。”
李蘊心裏好奇,卻不能問,她醒來這幾天,總感覺這皇宮中處處奇怪,皇後奇怪,太子奇怪,最正常的,反而是争寵功夫不到家,屢出洋相的孫溶兒。
好似所有人都對她的太子身份确信不疑,又好似,所有人都知道,她并非以前的太子,更不在乎她到底是誰。
李蘊頭大如鬥,想不清其中關鍵,只好說:“從前過的什麽日子,朕如今都記不太清了……”
蔔成仁猶疑不定,半晌才道:“太後娘娘對殿下要求嚴格,功課布置得多,殿下往往要做到三更天才能完成。老奴還記得,有一年冬天,殿下實在熬不住困意,睡着了,次日娘娘身邊的紫荊姑姑來查功課,老奴苦苦哀求她替殿下隐瞞一二,誰知晚上太後娘娘還是下了旨意,要殿下獨自在庭中雪地裏習字,既要落筆千鈞,又要飄逸端柔……殿下不過七、八歲,連墨條都拿不穩,硯底的墨水結冰了,老奴悄悄拿了熱水去,瞧見殿下眼睫上挂着冰淩,雙目無神,手裏卻還緊緊攥着筆杆,一筆一劃,直至天明。從那以後,殿下的關節,一到雨雪天便疼痛紅腫,習武時更是百般折磨,太後娘娘不以為意,還覺得殿下沒有習武天賦,出言諷刺,老奴都心疼殿下……”
李蘊低頭,把弄着懷中李漼的小手,竟然摸到了幾塊薄繭,那個可憐的“假太子”,同他一樣,自出生起,就背負了家國重任,也承受了太多同齡人不該承受的痛苦。
想起她在報恩寺“胡作非為”的日子,忽然覺得,或許當年父皇沒有把她帶回宮,就是怕她吃不了這樣的苦。
“從前的日子都過去了,公公不必感傷。”薛夙淡然出聲。
“原來父皇從前過得這樣苦——”李漼擡頭望着李蘊,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比他可苦多了,至少母後不會逼他在雪地裏習字,也從來不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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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蘊逗他:“既然做太子苦,怎麽天底下所有人都想當皇帝呢?苦盡甘來,你看父皇我,便坐擁三宮六院,美人無數,豈不快活?”
“咳咳——”薛夙和蔔成仁尴尬地咳嗽幾聲。
李漼摸着下巴,竟然仔細思考了起來,道:“可我看宮裏的妃子們都挺讨厭接花令的,比如上一次,梅花令入了未央宮,第二天貴妃娘娘就把自己宮裏的梅花樹全砍了。我還看見,母後摔碎了幾個梅瓶,所謂愛屋及烏,難道不會恨屋及烏嗎?”
宮中傳召後妃侍寝,會用各宮相應的時令鮮花,做成令信的樣子,以示祥瑞和風雅。
李漼話一說完,屋裏的空氣都凝滞了幾分,當着皇帝的面說妃子不想承寵,也就是個六歲孩子能說了,換了別人,早拉出去打過幾輪了。
傳花令的不是李蘊,她當然不會尴尬,反而興致勃勃地拉着李漼研究起宮闱秘事來:“原來後宮也有不争寵的妃子?她們難道不怕皇帝生氣?皇後娘娘這麽穩重的人,也會吃醋啊?”
“那日并不是吃醋,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精神恍惚,失手打翻了梅瓶。”
薛夙忽然出聲解釋,解釋完又閉緊了嘴,覺得自己的言辭太拙劣,明明說的是真心話,反而像在欲蓋彌彰。
啧。
李蘊觑了她一眼,很有些感慨,兢兢業業的皇後娘娘,對“李蘊”一片癡心,殊不知,她心慕的皇帝,也是個女兒家。
李漼看看李蘊,又看看薛夙,忽然覺得這兩人哪裏怪怪的。
說是默契吧,好像隔着什麽,說是陌生吧,身上又有着相通的氣質。
李蘊看他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忍不住按住他的腦袋揉了揉,笑道:“你怎麽跟個小松鼠似的?真可愛啊!”
李漼別扭得要死,他這個父皇,哪裏像個帝王?分明像個玩世不恭的世家子,還不如他成熟,于是大聲抗議:“兒臣今年虛歲七歲,已經不能用‘可愛’來形容了!還有,父皇你不學無術,怎麽能說人像松鼠呢?!”
李蘊詫異,瞪大了眼睛:“可愛這東西又不分年齡,是一輩子的,我還覺得皇後可愛,蔔公公可愛,這重華宮也很可愛呢!”
她認真辯解的樣子,落在薛夙眼中,愈發像當年初見的模樣。
天真無憂,見山是山,看水是水,滿心都是歡喜,從來沒有複雜的算計。
薛夙走神,李蘊便有些不滿意,輕輕揪了她的臉一下,卻發現薛夙皮膚緊致,臉上沒什麽肉,壓根揪不起來。
“皇後啊,你是不是太疏于保養了?這皮膚,也太硬了些。”李蘊反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細膩的臉蛋,還是和少女時一樣,圓鼓鼓的,摸起來很舒服。
“我果然是報恩寺第一美人兒!”
她喜滋滋地想。
薛夙一向笑得矜持克制,此時被她的志得意滿、搖頭晃腦觸動了心弦,嘴角勾起的弧度,前所未有。
“母後笑了!”李漼像是發現了驚天大秘密,叫喊起來。
“這有什麽稀奇的?昨夜——”李蘊戛然而止,頗不自在地撓了撓頭,趕緊轉移了話題,“漼兒,你來重華宮散心,怎麽不告訴冬羽她們,平白叫人擔心,萬一出了什麽事,難道要她們擔責嗎?”
李漼眼神閃爍,道:“到了申時,我自會回去,不叫她們受罰便是。”
“那別人為你付出的擔驚受怕呢?漼兒,父皇不是不讓你出來玩,你要是讨厭功課,讨厭悶在宮裏,過幾天我就帶你出宮逛逛,那個……那個……報恩寺?對,報恩寺!我記得以前是國寺,後山住了不少隐士,其中有個叫‘無相子’的,劍法精純,輕功更是世上一等一的好,你肯定喜歡他!”
李蘊生怕突然提起報恩寺引人懷疑,裝作敲着腦袋想了半天的樣子,把話頭往無相子身上帶。
薛夙将她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忍傷她的心,略有些遲疑,将後背挺直了幾分,道:“報恩寺,好像不曾有過叫做‘無相子’的隐士。”
李蘊急了:“怎麽會呢?無相子是個老道士,還是慧空大師的師弟、楚太傅的師兄呢!”
“兒臣也沒聽過這個名字。”
“或許是這兩年慧空大師專研佛法,極少參與凡塵俗事的緣故吧?熹平二年,因報恩寺離東都皇城太遠,不便宮中女眷祈福,太後下令,改城中白馬寺為國寺,報恩寺就已經不再是國寺了。”
李蘊悵然若失,報恩寺香火最鼎盛的時候,整座老鸹山都飄着袅袅青煙,上山下山的香客摩肩接踵,且行且歌,連山中的飛鳥都避而遠之,落日時分才回歸山林。
“那報恩寺中僧人們,生活可好?”
“與往常一樣,并無分別,不過是少了內務府的香油錢,慧空大師佛法高深,醫術高明,連東都之外的百姓,都知道報恩寺有求必應,因此香火旺盛,不輸從前。”
“那就好。”李蘊放下心,又道:“這兩天我腦子不大清楚,從前的事忘了大半,過幾天還是去報恩寺住幾天,看看病,漼兒也好跟着我出去透透氣。”
薛夙沒有做聲,李漼已經歡呼起來了。
“父皇萬歲!”
“妾身這就去安排。”
薛夙見兩人開心,不忍掃了他們的興致,滿口應承了,心中卻盤算起來,皇帝和太子一起出宮,不知有多少人要在暗中窺伺,蠢蠢欲動了。
李蘊心滿意足,看了看外頭天光,終于想起楚缙還在禦書房等着,便對蔔成仁說:“公公忠肝義膽,我都是知道的,既然我在太上宮享福,怎麽能留你一個人在重華宮受苦呢?你這就跟着我們走吧——”
蔔成仁雖然有些茫然無措,但心中歡喜不減,能出重華宮繼續服侍“李蘊”,他當然開心了,只要能再見到薛夙,就能問問他,到底是為了什麽,改頭換面,抛卻了過去的所有,不肯回重華宮一次?
他這廂喜出望外,卻不防聽見薛夙清泠冷淡的聲音:“蔔公公年紀大了,服侍陛下或許有些吃力,不如去東宮養老,還能給太子做個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