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薛素被李蘊牽着,一前一後,走過幽長的廊腰,竹簾遮住半邊天空,在木制回廊上投下一行行清晰的陰影。
李蘊冠冕上的玉珠叮鈴當啷,磕着她的額心,她才皺了眉,薛素纖長的手指便伸到了她眼前。
“做什麽?心疼呀?”李蘊笑了,拂開她的手,解開下颌的系帶,把冠冕取下來,随便提在手上。
那至高無上的象征,就這般晃蕩着,價值連城的玉珠,被她棄如魚目。
薛素不動聲色,垂眸看着她。
“唉,做皇帝真累啊,怪不得父皇身體不好,每次去看我,都躺在床上睡懶覺,叫也叫不醒。”
“陛下可要回宮再睡一會兒?”
李蘊搖搖頭:“我還要去見見師叔……太傅,皇後你自己先回吧。對了,我聽說太子生母姜氏住在偏遠簡陋的蓬萊殿,覺得不大合适,皇後若有空,記得把她挪出來,玉芙宮就不錯,離東宮和太上宮都近。再過幾日便是除夕,百姓們阖家團圓,也該讓太子見見他母親。”
薛素的臉白了白,嘴角下撇,略有些不悅:“太子自幼便長在妾身宮裏,從未見過姜氏,即便見了面,也沒有什麽話好說。”
李蘊詫異地看着她,從前她混跡市井的時候,聽說書人講過,皇宮裏的妃嫔,都把孩子看得極重,沒孩子的嫉妒有孩子的,有女兒的嫉妒有兒子的,普通皇子嫉妒太子,母以子貴,大家都卯着勁生孩子,勾心鬥角,你死我活。
難道薛素也不能免俗,會嫉妒姜氏嗎?
李蘊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要不然李漼怎麽從沒見過他的生母,姜氏可憐兮兮的,窩在蓬萊殿裏吃齋念佛,連宮門都出不了。
這後宮,除了太後,就屬薛素最大,她想讓一個人安安靜靜的,還有誰能翻起風浪來?
李蘊想了又想,覺得薛素有些可憐,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也不必羨慕姜氏,漼兒既然記在你名下,又在你身邊長大,自然是親近你的,将來只會認你這一個母後。我就是聽說姜氏體弱多病,蓬萊殿臨水濕寒,所以于心不忍,才想着囑咐你兩句。”
薛素別扭地轉過身,李蘊比她矮,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從她的動作中看出幾許欣喜。
李蘊:別愛我,沒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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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憐惜姜氏,妾身自當遵命,只是這宮裏的事情,錯綜複雜,有時候眼見不一定為實,陛下且多個心眼,不要被人牽了鼻子走。”
李蘊只當她是好心提醒,沒多想,便點了頭。
兩人跨過長春宮的大門,忽然看見一隊小宮女着急忙慌地跑過宮道,似是在找什麽東西。
薛素低聲提醒:“是太子身邊的冬羽。”
李蘊便将人喊住:“你們不在東宮侍候太子,在這裏瞎跑什麽?”
冬羽穿着青色宮裝,绾了兩對環髻,戴着兔毛兜帽,這是宮裏一等大宮女的裝束,但看她年紀,卻并不算大,眉眼間稚氣未脫,最多十七八歲。
這樣年紀的一等宮女,還是很少見的。
李蘊當下便覺出了不對,只是按下心中懷疑,等冬羽行了禮,帶着哭腔向她禀報:“回陛下的話,奴婢們是在找太子殿下。方才用過早膳,奴婢送殿下去書房讀書練字,才出門片刻,回去便不見了殿下……殿下他活潑好動,常常趁人不注意,到處亂跑……”
“李漼确實調皮,三天兩頭便不見蹤影,阖宮上下地找,才能在人跡罕至的宮殿角落找着。妾身教導無方,才養出了他這樣的性子,請陛下降罪。”
李蘊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李漼,這孩子古靈精怪,很合她的眼緣。雖然不是她的親生骨肉,但李蘊也不在乎什麽血緣的延續,她早就從薛儀身上看清,所謂的父母血緣,還抵不上權勢誘惑。
既然一個親生的母親,能狠心将剛出世不過數日的孩子丢棄在風雪中,一個游戲人間的老道卻能為了這個孩子,放下尋人的執念,安定下來将她養大成人,那麽執着于一家一姓的傳承,便毫無意義。
如果将來她能功成身退,李漼也有做皇帝的才能,李蘊就将雍國江山交托給他,她想,李曜也是願意的。
只不過是頑皮了些,她小的時候,比李漼不知道調皮多少。
“朕沒有責怪皇後的意思,不過現在積雪深重,李漼人小力微,要是被困在雪地裏,恐怕有危險。”
薛素卻淡定自若:“這倒不會,李漼聰慧過人,他知道什麽地方安全,什麽地方危險,也知道哪裏藏得住人,申時不到,他就會自己回去。”
看李漼對薛素的态度,顯然極怕她,而薛素對李漼,也是不茍言笑,嚴肅板正,但薛素對李漼的一切,卻是了如指掌,看來私底下沒少偷偷關心。
這對母子的關系,真叫人好奇得心癢癢。
“李漼平時最喜歡去哪裏?”
“他喜歡去宮中無人的殿宇,最常去的——”薛素忽然頓了頓,片刻後才繼續道,“最常去的是重華宮。”
“朕看他年紀,應該早就開蒙了,是不是功課太多,壓得他喘不過氣,所以才叛逆任性?”
“東宮裏誰能安排他的功課,他喜歡做就做,不喜歡便不做,就連宮人侍衛,都由他自己挑了順眼的。妾身并沒有拘着他,或許……或許是思念生母吧?”
薛素一提到李漼,遲疑的次數便多了許多,她能将李漼照顧得無微不至,滿足他的一切需求,卻不知道他真正想要什麽。
李蘊在寺廟長大,底下還有很多小師弟,從襁褓幼兒到少年蒙童,各個年紀都有,她喜歡玩鬧,帶着師弟們一起,還有個擋箭牌,所以一向是“孩子王”,對付這種別扭的孩子最有辦法。
“辛夷,你去告訴太傅一聲,讓他在禦書房等一等,朕去找找太子。”
辛夷奉命去了,何秀湊上來,縮着脖子,哈了一口白氣,笑道:“陛下愛子心切,殿下定能感應到,咱們這就去重華宮找找?”
李蘊踢了他一腳,嗔罵:“就你多舌,還不帶路?”
重華宮她知道,卻從沒去過。這座宮殿在李蘊未登基的時候,是宮裏的禁忌,前太子,也就是替代李蘊的那個男孩,就住在重華宮。
說起這位假太子,也是個可憐人,一出生就被滅了滿門,從小生活在勾心鬥角的深宮之中,作為太後薛儀的争寵工具,每日四更天便要起床練武,一個時辰後才準用膳,膳後立刻便要讀書,還有薛儀安排給他的各種功課,好好一個身體健康的孩子,活生生熬出了病,九歲之前倒還機靈,九歲之後便得了失心瘋,常常躲進偏僻宮殿,爬上高高的樹稍,望着天邊流雲發呆一整天。
聽說,他曾經因為反抗薛儀的強迫,咬掉了她的一截小拇指,被暴怒的薛儀扇了一個耳光,有一只耳朵不幸失聰。薛儀還不解恨,讓他穿着單衣跪在大雪中整整三個時辰,那假太子的腳趾都凍得青黑,雙腿險些廢掉了。自那以後,假太子便不管人前人後,癡癡傻傻地說着胡話,薛儀覺得丢人,将他關在了破舊不堪的重華宮,不許外人與他來往。
那時李曜已經知道了李蘊的存在,對這個冒充自己親生骨肉的假太子,自然不會庇佑,所以他孤孤單單地長了七八年,直到成化十年李曜去世,薛儀得到李蘊手裏的聖旨,才把重華宮裏的假太子放出來,扶持他登基稱帝。
李蘊在民間的時候,常常聽說這位太子的事跡,即使并不相識,也覺得他可憐,雖然生在尊貴至極的皇家,但爹不疼娘不愛,還要背負那麽重的期望與壓力,活着真不是滋味。後來才知,那孩子是替她受了罪。
既然“鬼上身”的李蘊替代了假太子,那他本人去哪了?
李蘊想着,但願他一切平安。
薛素停在原地,看李蘊背着手,走路走得一本正經,腳下卻故意把路旁的積雪踢開,何秀在前頭左右躲閃,兩人玩得不亦樂乎。
冬羽朝她躬身拱手,道:“娘娘恕罪,是冬羽無能,沒能看好太子殿下。”
“不關你的事,”薛素低着頭,情緒低落,周身陰沉沉的,“重華宮,該封了。”
冬羽不明所以,但看皇帝越走越遠,還是忍不住提醒薛素:“娘娘也要去找太子殿下嗎?”
“嗯。”薛素松開攥緊的手指,一道血痕落在雪地裏,灼眼的紅色,卻是不為人知的疼痛。
半個時辰之後,衆人到了重華宮,這裏偏僻荒涼,人跡罕至,宮道上的積雪無人清理,寸步難行,但雪面上有一雙小小的腳印,一直延伸到重華宮後殿。
看來李漼确實在這。
但他這一身輕功,很有些火候,章衡那樣的軍伍粗漢子,哪裏教得了這樣的輕功?
才進後殿,李蘊便看見個垂髫孩童與一黃發老人坐在火堆旁,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老人穿着一身破爛的太監服,頭發爛糟糟的,李漼卻毫不在意,緊挨着他,一雙眼亮晶晶的,笑得合不攏嘴。
“蔔公公?”
薛素的身子震了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