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山雨欲來(一)
外邊雪漸漸停了,喬鴻影輕手輕腳走出營帳,直到看見轅門邊的戰旗旁斜斜靠着一人,一身桀袍,腰間挂兩把桀刺,右肩裹着白虎皮,身上的銀鈴在暮雪寒風裏嘩啦啦響。
那人比喬鴻影高出一個頭,同樣的眉骨高聳眼窩深邃, 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冷冷看着從主帳出來的喬鴻影,攥緊的拳頭青筋暴起,骨節铿铿直響。
喬鴻影淩厲森然的眼神在見到那人時松懈下來,又變得清澈,有點不知所措地把手背到身後,手指絞在一起。
“阿弟,是你啊…”喬鴻影舔舔嘴唇,把手從後腰的桀刺上松下來。
鬼瓦納其是唯一一個沒有欺負過喬鴻影的桀人,偶爾會看着喬鴻影可憐,讓人把不用的吃穿施舍給喬鴻影,因為有這個阿弟,喬鴻影才免于死在凍餓之中,喬鴻影很感激他,盡管兩個人沒怎麽說過話。
納其冷笑一聲,用桀語說,“沒娘養的确實沒規矩,丢我們桀族的臉,你叛出桀族投靠漢軍就罷了,還委身在漢人身下,你連他們的話都說不清,你還會什麽?”
喬鴻影一瞬間呆滞住,怔怔地看着納其。
娘親早逝一直是喬鴻影心裏不願觸及的痛苦記憶,被人掀開舊傷疤一點點質問,再加上毫不避諱的羞辱,喬鴻影臉色發白,唇間微顫,不知道說什麽。
“你…沒資格說我…你不是我…”喬鴻影痛苦地搖頭,一點一點往後退。
納其快走幾步追上來,一把抓住喬鴻影的手腕,喬鴻影下意識擡腿要踢,納其哼了一聲,“你是想踢死我麽?呵,我确實不該指望一個叛徒知恩圖報。”
喬鴻影腿上的力氣一下子卸了,掙紮推搡着納其,“你不要管我麽,我就要在這…我要我阿哥…你們都欺負我,只有阿哥愛我的…你們都讨厭我,阿哥喜歡我的…”
納其被推煩了,狠狠一拳打在喬鴻影肚子上,喬鴻影痛得跪下去,被納其壓在冰冷刺骨的雪地裏,嘴角滲出血沫,兩眼哀戚地望着納其,斷斷續續地乞求,“阿弟,我該還的都還給你了,你放我走好不好麽…”
“你別想。”納其按着喬鴻影的頭,掰開嘴親上去,狠狠碾咬着無處可逃的舌尖,直到血腥味彌漫口腔。
疼痛和窒息感一起襲來,喬鴻影想要叫鐘離牧出來,又害怕鐘離牧出來看見自己和別的男人在雪地裏糾纏,胃裏仿佛被血泡着,刺痛難忍,渾身僵硬着動不了,眼角滲出來的淚化成了皺裂的冰。
納其折磨完了,從衣袖裏摸出一片銀環,掰開了生生紮進喬鴻影耳垂肉裏,扯得喬鴻影耳垂流出一道血絲,順着蒼白的脖頸流進衣服裏。
“你不是喜歡在別人身底下做小伏低麽,來,你扣上我的環,當我的奴隸,像侍候他一樣侍候我。”納其眼神輕蔑,憐憫又不屑地俯視着身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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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鴻影再也忍受不了,一腿屈起,拿殺傷力最小的腳背把壓在身上的納其掃了下去,在雪地裏滾了一圈站起來,伸手扯掉耳垂上的銀環,雙眼含着屈辱的淚,把沾着自己血跡的銀環甩給納其,“你和他們一樣!我以為你不一樣的!我到底哪裏做錯了,你們欺辱我十八年了,我走還不行嗎!”
納其并沒伸手接,在原地揚揚嘴角,“再怎麽說,你身上流着一半桀族的血,你那短命娘親的骨珠還在家裏奉着,你不想你娘的骨珠被扔牛羊圈裏糟蹋吧,可汗在等你給他一個解釋。”
喬鴻影木然站在對面,閉上眼,緩緩仰頭深吸了口氣。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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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在主座上等待多時,主座的扶手上雕刻着兩頭威風的雪豹頭,座後挂着無數猛獸顱骨,牛角獠牙,兩邊陣列着兩排手執弓箭的桀人射手。
喬鴻影手腕身上都綁着帶刺的荊棘繩,被納其押進來,納其推搡催促着喬鴻影,把人押到可汗面前,伸腳猛的踢在喬鴻影膝窩,喬鴻影痛哼了一聲,撲通一下跪在可汗面前,磕得膝蓋骨劇痛,差點失去知覺。
喬鴻影仰頭望着可汗,并無半絲畏懼,只是眼神裏有種死氣沉沉無動于衷的悲哀。
可汗把骨桌上的酒杯雜物憤怒地掃下去,在喬鴻影周圍噼噼啪啪落地炸響,可汗質問,“喬鴻影,你私自逃脫木籠,這麽長時間,你去哪了?”
喬鴻影嘴角還挂着幹涸的血跡,面無表情地說,“自我出生,可汗從不關心我去哪了,我一直以為我想去哪就去哪。”
可汗冷笑,“可是去漢軍營裏心甘情願做奴隸?你別忘了你是桀族兒郎,身上流着我的血,不忠于桀族,我寧可殺了你,也不會讓你去別的男人身下,玷污了身上桀族的血脈。”
喬鴻影沉默許久,忽然笑了,油燈照映下側臉鍍上一層慘淡光暈,好像陰霾荼毒後的月光。
“血脈,有那麽值錢麽。”喬鴻影挺起胸脯,笑容苦澀,“我沒了阿媽是因為你們,我會生在這是因為你們,我會變成現在這樣全是因為你們!我憑什麽給你忠誠,你配嗎!!!”
“我活該這樣?我生下來就要給你們欺負麽!!”
喬鴻影胸口起伏,膝行好幾步,仰面用惡毒的眼神望着可汗,幾乎咒罵地吼出聲,“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桀族,恨我身上那一半桀族血,恨你,恨桀人,你們該感謝漢人,這半年是我不在,否則我一個一個地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每個人,你們毀了阿媽一輩子,我就讓桀族滅在我手裏!”
納其一把抓住即将發狂的喬鴻影,狠狠扇了一耳光,“別胡說八道了!”
喬鴻影口鼻都滲出血跡,唯獨那雙狼似的眼睛,兇光畢現,惡狠狠地瞪着在場所有人,身上的銀鈴嘩啦啦響。
可汗暴怒,“殺了他!”
兩邊的弓箭手立刻搭箭上弓,拉滿弓弦,塗着劇毒的銳利箭矢紛紛對準喬鴻影。
納其皺起眉,掩住眼神裏的一絲慌亂,雙手合十對可汗躬身道,“可汗息怒,不如先囚禁起來,等到他神智清楚再做決定。”一邊說着,一邊微微側身擋住對準喬鴻影的箭頭。
可汗仰天笑道,“我看他神智清楚的很啊!你退下,今天這個孽子非死不可。”
納其咬咬牙,還想再說什麽,被喬鴻影打斷。
納其一愣,喬鴻影腿間發力帶着整個身子朝後一滾,毒箭緊随着喬鴻影的軌跡爆射而出,箭頭深深沒進土地裏,喬鴻影腿上的肌肉在衣裳上繃出形狀,突然仰身躺下,雙腿掃過急速飛來的箭矢,兩道毒箭被攔腰踢斷,箭頭轉了方向,铿铿兩聲爆開兩個弓箭手的頭顱,腦漿四濺。
數十道毒箭竟無一沾到喬鴻影分毫,弓箭手死傷無數。
可汗極度驚怒,掀了桌子,“殺了他!別讓他走出去!”
喬鴻影用力一掙,身上用來捆牦牛的荊棘繩咔的一聲斷裂脫落,像一道閃電般蹿上帳頂的橫梁,踩着挂滿的牛角獸骨闖了出去。
納其掩住眼底的震驚,緊追了出去。
喬鴻影先去了供奉骨珠的陰窖,在陰冷油燈映照下雙手捧起自己母親那一串骨珠時,冰冷的刀刃架在了脖頸上。
納其站在喬鴻影身後舉着桀刺,橫在喬鴻影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
喬鴻影沒再猶豫,把骨珠虔誠地放進自己衣袖裏,雙手合十念了幾句,轉向納其,輕聲說,“阿弟,這幾年我們死了好幾個兄弟了,但你沒事,你知道為什麽麽。”
納其冷冷道,“我知道是你做的。”
喬鴻影并不答話,兀自繼續道,“其實我列過一個名單,只有你的名字不在上面。”
納其眼神有一瞬間的松動,轉眼又冷厲起來,“你不就是長了一張媚人的臉麽,鐘離牧是承國的戰神,家世顯赫戰功滿身,你配不上人家。”
喬鴻影不想聽,轉身就走。
納其緊了緊手中的桀刺,勒在喬鴻影頸間。
喬鴻影身體裏氣勁外放,橫在脖頸上的桀刺猛然一震,斷得四分五裂,稀稀落落掉在地上,喬鴻影頭也不回地走了。
納其在後邊問,“你到底藏了多少實力。”
喬鴻影抓住石欄翻上了地面,輕聲嘆息,抛下一句,“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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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大雪漸漸停歇,喬鴻影沒回天威營,獨自坐在一塊鋪着白雪的巨石上,長發在風中飄散,暗紅的衣裳如一簇火花,身上的銀鈴在空曠雪山裏空靈回響。
喬鴻影捂住臉,眼淚從指縫裏滲出來,被寒風凍成冰晶。喬鴻影把頭埋進胳膊裏,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噎,口鼻間呼出白氣,眼淚滴在雪地裏。
身上忽然一暖,一件帶着熟悉體溫的狐裘從背後裹上來,身子一輕,被撈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鐘離牧從來沒見過喬鴻影傷心成這樣,摩挲着瘦小的脊背哄慰,親掉挂在小孩臉上的眼淚冰渣。
喬鴻影雙眼失神,無助地把頭靠在鐘離牧胸前,喃喃問道,“為什麽我不是一個中原的公主麽。”
鐘離牧心疼地牽起喬鴻影的手,放到唇邊,輕聲問,“為什麽?”
“那樣就配得上阿哥了。”喬鴻影呆呆地望着遠方寂寥的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