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邵輝走得很幹脆,先前答應的聚會都不見現身。王涵意再碰見班裏人問起來的時候,才知道人提前上了飛機,前前後後不過一周,硬是将八月的行程提到了七月二十幾。
逃什麽,厭什麽,告別什麽?她心知肚明。
後來才告訴她始末的秦好語調平靜,依舊是高中時期的樸素打扮,手裏拿着厚厚一本雅思教材逐行逐字地背。她是也要出國的,今年或者明年,倫敦或者利茲。
生活多麽戲劇化。肝腸寸斷舍棄掉的人,不多時又可以有嶄新的開始,而依舊有人駐守在原地,站在明明是回頭一顧就能明了的位置,不言不語,默默受了所有的惡意和摧折。
秦好的飛機還是走了,彼時已是一年入冬,霜雪壓枯枝,天地一片蕭索。
她聖誕節從本市的大學回家,下車才看見客運站外那個臃腫的身影。不知怎的,無由來地就想到高中時期背的古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說的倒不是她這個歸客,而是她眼前的來人。
原來就算不離開,春依舊會成為夏,夏依舊會成為秋,秋天留不住,冬天步步來。止步不前的人,也還是逃不開季節的悲喜。
她看他已然是個大人模樣了,有厚厚的冬裝和不再憔悴的容顏。
“最近好嗎?”王涵意将背後的書包颠了颠,不願麻煩他幫忙,自顧自找了路往前走。
“嗯。”邵清明跟在她後面,有點沉默,“下周我就住院了。”
“啊。”她了然地嘆了聲。
“預産期是一月五號?”
“嗯。”
“一個人可以嗎?還是我和宋寶回來陪你吧……剖腹産也挺危險的。”
“就……有些知情書要你們簽,”邵清明啞聲開口,緩了一會兒又道:“等孩子生下來,我就不麻煩你們了。”
“你要走麽?”王涵意垂頭踢了踢路邊的小石子,他們正走到新鋪的瀝青路上,壓路車蝸牛似地吞吞爬過,“不麻煩的,我們不麻煩的。”聲音還顫顫的。
Advertisement
“傻姑娘。”
他可以一個人面對很多事情了,不拖累所有對他好過、為他付出過的人,大概就是他唯一的心願了。
他如此平和地面對将來,在之前,怕是想都不敢想。
心急見世面的寶寶偏偏不遂他的意,趕在十二月的最後幾天發作起來,王涵意接起電話的時候,宋銘早就到了醫院。
“我今天才回這邊,哪知道敲開他家門他就要生了,”宋銘平時拿畫筆的手難得不穩,估摸着也被吓一跳,“你快過來吧,路上小心安全。”
火急火燎跑進醫院,被領進一間單獨的小床房,宋銘正束手無策樹在簾幕外,見王涵意來了擡手指了指裏邊。
王涵意無聲做口型:“你是不是不長腦子,人家生孩子你慌個什麽?”
宋銘也做口型回,模樣忒委屈:“我不生不還不能急麽?”
王涵意翻了個白眼。拉開簾子往前踏了一步。
就一步,看到的景象就讓她啞然——那個人在疼,這是王涵意對此時此刻邵清明處境的首要印象。
她立刻就不動了,踏了一半的步子頓在那裏,眼裏閃爍徘徊。
“別太擔心了。”宋銘見她不動,也不故作可憐玩鬧,擺正了表情将她拉到身邊,又道:“不會很久的,總要等到瓜熟蒂落。”
“就你有道理。”王涵意轉身埋首在他肩頭。
宋銘攬住她,不多說什麽了。又調頭去看裏頭那張床位。
下雪的深冬,屋外是灰蒙蒙的。西伯利亞風呼嘯過境,寒峭的氣氛無孔不入,哪怕是暖氣充足的醫院也抵不住冷,那人就側向屋裏睡,面色浮粉虛汗津津,白色棉被從腳蓋到頭,後頸的布料邊緣微微青白色。
最突兀的是肚子。褪去外羽絨衣的勉強掩飾,他瘦得不像樣子。被子從腰部下隆到快胸口的位置,頭尾卻塌下去,好似太平間裏一架枯萎的裹白布幹屍。
英國的那位,會後悔的吧?宋銘如此想,讓王涵意扯了被子替他蓋好,幾息響動間,邵清明驀然驚醒。
“元姐……”邵清明攀住王涵意的手臂,看了一會兒,才回神改口道:“涵意……”
“唔……”
“你別動別動!”王涵意俯身挨他坐下,“感覺還好嗎?餓不餓?要不要吃東西?”
“不用了……”
“水呢?要不要宋銘去燒熱水?”
“不用,”他抱着肚子撐坐起來,看樣子很吃力,兩個孩子确實很折騰人,光是肚子就看得人心驚,“傻姑娘。”他摸了摸王涵意的腦袋。
王涵意偏頭抹眼睛。
“醫生說,再過兩小時我就要進手術室了,”他微微一笑,白膩的指間觸上王涵意的手,卻望向一側兩個人,要求有點過分,“你們能不能……能不能……”
踯躅了一會,他期期艾艾道:“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我……我不知道他的號碼。”
兩個人都匪夷所思地看他。
“對不起。”他低頭道歉。
鬼使神差般的要求,實在是不應該的。可他無處說,不表示無處想。分手這種事,最可怕的就是人走了,回憶還在腦子裏,習慣還在身上,邵輝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樣語調和眼神都歷歷在目,白日想不起,夜裏也夢到,夜裏夢不到,孩子動一動的時候,也會下意識記起來。
很可怕吧,邵清明無奈地笑了笑,他也找不到解脫。
“你……你聯系他做什麽呢?”宋銘壓下王涵意的斥責,勸道:“等孩子生下來之後,再聯系也不遲。”
聞言,邵清明流露出慌亂而無辜的表情,語速快了些:“我不是想打擾他,我只是聽聽他的聲音,”頓了頓,他大喘了口氣,肚子疼得發硬,內裏肺腑也揪心地難受,“你們……你們随便和他說說什麽都好……讓我聽一聽……”
咬緊了牙,好半天才憋了句:“求求你……”
“你是傻的嗎?!”王涵意還是甩開了宋銘拉着她的手,“你之前和我說的什麽?他對你又是怎樣?你到這時候還惦記他你——”
“涵涵——”宋銘厲聲打斷她的話,伸手在荷包裏掏手機,王涵意轉頭盯他的動作,眼眶一點點充血。
她是個心善的女孩,也很拎得清。當初喜歡邵清明的時候從未冒進,自認對邵清明也了解不少,如今才得以好生相處。可自從出了這檔子事兒,她一向進退有度的為人準則就破例了,雖不是心懷什麽吃碗裏看鍋裏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出軌情愫,可也算是過界的,這還當着宋銘的面,倒是她不懂事。
也就閉了閉眼,長出了口氣,轉過身不再看了。
電話撥通的呼叫聲在暖和的空調房裏響起,是一種類似于水底振鳴的聲音,很悶很沉,如同屋子裏滞澀的空氣。
片刻後被接通。
“喂?找邵輝嗎?他睡了。”
女孩的聲音,宋銘向邵清明遞去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秦好?你和邵輝現在在一塊?”
“你是……”被道出身份,秦好頓了頓,似乎是拿過電話看了眼才回道:“宋銘?阿輝怎麽不備注一下?害我還以為是誰呢,找他有什麽事嗎?”
“……我問問他的情況,可以讓他接電話嗎?”
“很急嗎?”秦好不太願意,聲音也壓小了些,“他這幾天在趕一份作品,剛剛才睡,這邊都九點了……”
“我們有很急的事情,”王涵意插話道,“你是他女朋友嗎?九點了為什麽還不回家?”
“我……”
王涵意在她的猶豫聲中露出失望和隐忍的表情——她想不到高一時幾乎稱得上是閨蜜的人會變這麽多,原來那個開朗的良善的秦好不知不覺就不見了,現在在電話那頭說話的,只是個為了喜歡的人不惜一切代價、完全淪落自我且精于猜忌防備的可悲女人。
“算了……”邵清明閃了閃眼睫,伸手挂斷了電話,“算了……”通話挂斷,還是“嘟——”的 一聲。
王涵意一手撐上床,想去抱抱他,卻意外觸摸到一片濡濕,她一把抓住邵清明的手,才發覺他在抖,挺着大肚子的身體在床邊搖搖欲墜,他腹痛仰頭,王涵意這才看見他汗淚雙下的臉頰。
怔愣間,宋銘按下了床頭的呼叫鈴。
“應該是破水了。”宋銘沉靜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