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預料之中的拳頭意外落在鐵床床欄上,低悶的震動使得整張床都在晃,力道之大,可見一斑。本有所預估的邵清明在那聲響炸開時依舊瑟縮了一下,團作蝦米狀的身體繃得死緊,後背肋骨根根突兀,膈得邵輝愈發怒火中燒,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又是防禦的姿勢,也許是害怕,也許是躲避,只因他是無理取鬧歹意欺霸邵清明的無恥暴徒,一朝痛改前非,也不可以被原諒。
掌骨被硬鐵磕得生疼,那疼痛的餘音卻依舊在心頭缭繞,一圈圈一陣陣,針碾着一般。
卻依舊不依不饒地抱着邵清明,深呼吸好幾下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邵清明的話有些飄,人也顫抖着,氣息清淺,“你滾……滾啊……”
他掙動了幾下,小動作像奶貓揮舞爪子似的輕,那種喜歡的人即将消散的恐慌又一次席卷了邵輝。邵輝将人掰到身前一看,才發現邵清明一手捂着胸口,将那處的睡衣都揪作一團,清隽的面容緊蹙,虛汗淋漓,面如金紙。
“藥呢?在哪?”邵輝呼吸一窒,手腳不穩得從床上爬起來,慌慌張張就往書桌邊沖。
“嗯……”邵清明小聲嘤咛着,喘了幾口氣,還犟着不答邵輝的話,一手往床頭櫃那夠,鬓發糊了額角。
下一秒就有櫃門被打開的聲音,塑料藥瓶嘩啦一聲被拿起,擰瓶蓋的摩擦聲刺耳又粗粝。
邵清明勉強轉了個身,又是不理。
他永遠有辦法忤逆邵輝,永遠有辦法不讓邵輝如意,自傷或者相害,怎樣都好,他永遠不在邵輝面前低頭。
倘若不是親友,邵輝也許就是邵清明最羨慕的那種人——他的家庭圓滿,他的性格陽光。他多才多藝,他氣宇軒昂,他是親戚朋友最喜歡的小孩,是師長前輩最驕傲的學生。他光芒萬丈不需要小心翼翼得掩藏自己的喜歡,他看對眼的女孩大可以不管不顧地追求,可邵清明知道自己不一樣,他到底只是寄人籬下的借居者,是不得運道的偷生人,他本該終結于田埂荒野的生命每多一天都是上天憐憫恩德,他陰差陽錯地愛上如長如母的姐姐,本就是一種亵渎,他控制不了情愛,只有東躲西藏不顯得那樣不知廉恥。
可邵輝為什麽要那樣明白,洞察一切之後還要給他那樣的眼神和嗤笑?
邵清明不和邵輝争的……只是疏遠而已也不可以嗎?非得他無所謂地對着那樣優秀的弟弟談笑風生,對着那樣優秀的弟弟親切友愛,他是真的真的一點也做不到的。表面看着再和善的邵清明骨子裏全是争強好勝的個性,其他人激他他可以不聞不問,可邵輝卻是他心頭最大的那根刺,從小到大一直深深紮在邵清明心窩裏,碰一碰就疼痛難忍。
“清明。”很柔軟的嗓音,夾雜着散不開的陰霾。
被呼喚的人充耳不聞。房間裏有幾秒鐘的寂寞。
Advertisement
猝不及防地,身體被大力扭轉了角度,就着仰面向上的姿态,邵輝颀長的身體覆了上來,抿住的唇撞上同樣的柔軟,邵清明來不及驚呼就被撬開了牙關,軟膩的舌頭如長龍趁虛而入,推着邵清明上颚不許他合嘴,微涼的水和着藥就被粗暴地灌進來。
喉嚨不自覺将嘴裏的東西咽下去,心髒的疼痛卻還未緩解,邵清明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別的什麽,視線又亂入水光晃蕩的一片朦胧裏,有情緒行駛過眼角漉漉的舊痕跡。
莽撞而有目的性……都算不上吻的觸碰嗆得邵清明咳嗽了幾聲,邵輝看了眼窗外透着魚肚白的天空,輕輕将邵清明額頭耷拉着的頭發整理好,又憐愛地吻落了他眼眶未盡的苦楚,就着壓制的動作又抱緊了他。
不再有人動,像是雙方有了某種共識,一切都合規。
“再也不了,好不好?”察知身下人漸漸放松,捂着胸口的手也懈了力氣,邵輝才低聲開口,喉嚨哽得如砂紙磨砺過,“再也不了……再也不了……”似諾言似警告。
晨間鬧鐘的循環和人走動寒暄的聲響此起彼伏,忽遠忽近隔着門板嘈雜疊錯,方圓之內的清靜和方圓之外的喧嚣對比鮮明,有那麽一瞬,邵清明覺得自己仿佛是塵外之人,游離在生死兩岸,似浮萍無根,在無涯苦海中飄零。
明明幾個小時前,他還在為幾個英文字母苦惱。
六點五十,在一個匆匆忙忙起床依舊得面對遲到問題的時間,邵清明阖上空洞的眼,偏轉頭,聽見自己說了一個“好”,聲音幹澀微弱,如蚊蠅嗡鳴。
邵輝……是他的弟弟。是他的弟弟。不管怎麽說。
……
六月中旬,期末考結束,全體師生緊張了幾個月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各科老師開始布置暑期作業,本子卷子教輔資料呼呼啦啦發了一堆,紙張嘩啦嘩啦的聲響在教室裏盤旋往複,訂書機咔噠咔噠的切合聲奏響暑期繁忙而緊促的音調,期盼着縱情玩樂的男孩女孩手裏規規矩矩整理着雪花似的紙卷,望着桌角摞起的作業山,依舊激動得按捺不住,笑嘻嘻地呼朋喚友,商量着到哪裏去好好玩玩。
省重點高中,市模範學校,高考一本升學率92%……年年展示在入校門口告示牌下的信息板又被推到最醒目的地方,近年入學的優秀人物和考取高校的畢業狀元捧着紅獎狀的照片被放大登出,吸引着來往行人和咨詢家長的目光。
暑假是最忙碌的時間,忙着畢業的也在忙着升學,忙着分班的也在忙着準備。高中最重要最嚴肅的分班家長會,就定在放假前兩天的早晨九點半,所有家長孩子都得到齊,先聽講座,再回各班聽班主任分析利弊,解惑答疑。
可巧那日邵賓鴻有事在外省,一時回不來,盧馨澤一個人負責兩個孩子的家長會,就是一個班也分身乏術。所以家長随孩子班級位置落座的時候,她還是遲疑了一下,緩步走到邵清明身邊落座,留邵輝一人獨坐在角落一邊。
“阿姨……”邵清明看着光鮮亮麗的養母氣度雍容地坐在身邊,一點不在意邵輝的樣子,微微有些無措局促,只讷讷開口道:“您陪陪邵輝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說完,習慣性用牙碾了碾嘴唇,低頭将桌上的筆記本往懷裏挪了挪。
“沒關系的,”盧馨澤對他的客氣不做評斷,只和顏悅色地拍了拍他的腦袋,眼裏盡是官方的體貼,“小輝沒問題的,他知道該選什麽。”頓了頓,她不經意地瞟過邵清明躲躲藏藏蓋着的筆記本,又道,“叔叔阿姨對你不做多大要求,只要你健健康康地成長,念自己喜歡的科目就好了,不用太勉強的。”
“嗯。”邵清明點點頭,脊背卻繃直了些,低着頭也有些不将就的傲氣。
他是奔着理科來的,即使很多人告訴他他更适合沉靜簡單的卷文。在競争壓力如此迫人的環境裏,理科榮耀,文科累贅,相似的話他聽了太多太多,不會有人比他更知道以後的路該如何走——他得有方便求職的知識背景和足以放肆的經濟來源,他得靠自己實現所有訴求,他不得不選理科,不得不和理化生糾纏鬥争,他知道如果得不到面包,其他都是虛妄。
他的一切過往都在将他磨砺得圓滑而現實,別人口中他所謂的政史地天賦、所謂的喜歡、所謂的夢想追逐,在他眼裏,如果無法得到家庭縱容的生活援助,都是薄薄紙張上畫的一塊大餅,看着滿足,卻不可食之充饑。
那本子裏的一句句,都是邵清明鼓舞自己選擇理科的勵志言論,可他知道,明晰他情況的班主任不贊同他的孤勇,所以盧馨澤也不會同意。本都預計是鏖戰了,如今盧馨澤又來坐在他身邊,邵清明只覺得自己像個破了大口子的氣球,好不容易心理建設來的一點點勇氣都漏光了,使他迅速萎靡起來。
可惜萬萬沒想到,今天搶走衆人焦點的人,并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