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邵清明睡得很不安穩。意識是飄渺虛無的,身體也如立雲端,他在光怪陸離的夢之間沉沉浮浮,困意卻躲藏在夢土邊緣的罅隙裏,無處找尋,明明累得妄圖就此長眠,卻怎麽都逃不開焦躁。
邵輝的那些話,若有似無地回響。
若不是邵家于他有恩,他不會縱容邵輝至此;若他和邵輝并非親人,他只可能是邵輝的普通朋友。但事實卻走向他最畏懼的那一個,倒黴的幾率幾乎和中頭彩的幾率對等——他被自己的弟弟猥亵了,以後還将同猥亵自己的人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邵清明自問,不知該如何自處。
依稀聽見屋裏有清理碎物的聲音,他試圖睜開眼,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夠。
而下一秒,天地倏忽沉暗,光影的撩動似靜水浮影,萬籁俱寂清風無聲,春夜的柔軟将他包裹妥帖,恍惚間如歸風塵星海。
有人佑他好眠。他有認知。
清明節祭祖就沒他的忙活了。大約是今年邵賓鴻沒有記者随行,他也無需勞神費力地扮演一位上帝眷顧者,講述自己在邵家生活得如何無憂。
昨夜後半夜休息得好多了,他睡到快十一點才起床,在空無一人的家裏轉悠了一圈,找到兩張吸在冰箱門上的紙條,一個是告訴他早午飯自己解決,一個是告訴他生日禮物放在客廳茶幾上。筆跡是邵賓鴻的,起款署名規格嚴謹,完全公事公辦的架勢。
将紙條收好,再打開冰箱,才發現裏面空空如也……電都沒插。
他艱難步行到客廳,拿了那個大大的、沒有禮物包裝的、簡潔明了地注明了品牌的紙袋,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兜裏還平整收拾着的紙條上标着:
——行程匆忙,來不及給你準備早餐,希望你見諒。附近有許多小吃餐館,早午兩餐,麻煩自行解決。
拜昨夜邵輝折辱所賜,他的大腿根至今紅腫着,嚴重處似乎有些淤血,走路時和布料摩擦着,像針錐似的疼。而且因為他承力的姿勢不對,膝蓋、腰腹和手臂都有撕裂般的痛感,也許是傷到了韌帶。
解決溫飽,還是在家養傷?邵清明無疑選擇後者。
今年陽歷清明剛好和四月四撞在了一起,倒是十七年來前所未有的一次,往日他生日有同學朋友在身邊,也沒覺得多寂寞,可今天早晨一起來,看見窗外明媚的春光和屋內空寂的陳設,說不難過也不可能。正是青春年少的一個重要慶祝日,無人作陪,實在是太可憐了一點。
盡力鼓起點愉悅打開了紙袋,不意外地看見鞋盒。紙袋上醒目的商标就是不關注名牌的邵清明也有了解,校園裏的男孩子省吃儉用抱父母大腿才能求得一雙普通版,他手裏的限量版,肯定貴得人神共憤。
Advertisement
時下最新的款式,最舒适的版型,是邵輝憧憬很久的一款。可是上腳試一試,卻大了兩碼,四十二碼的腳踩在裏面,空蕩蕩的還有些秀氣。
只能拿到專賣店去換了,不然,只能給邵輝穿。
可不得不琢磨,忍不住琢磨:鞋子到底是買給誰的呢?明明是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卻偏偏是邵輝心儀的東西,就連尺碼都是邵輝的。到底是巧合,還是邵賓鴻他們刻意為之?或者,習慣使然?
可能是不記得他的尺碼,只好依照邵輝的買了——即使是如此,邵清明的心情也明朗不了多少。
不過好在還有一份生日禮物待拆。
昨天下午從福利院走到城郊大巴站的一路上,元善再三囑咐邵清明不許在生日之前拆生日禮物——那個小小的估計是方盒子的禮品就塞在邵清明的背包裏,元善将禮物包裝得很嚴實,包裝紙印着滿滿少女心的灰底碎花,封口貼着貼紙和緞帶,怎麽看也不像是一個三十四歲離異女人的風格。
邵清明猜,裏面可能是一塊手表。
元善的禮物一直都不難猜,因為邵清明了解她的喜好。她總是買實際而符合期望的東西,就像邵清明十歲向往鋼筆時收到她送的鋼筆一樣,十七歲的邵清明,收到了一塊以往偶爾表示過羨慕的機械表。
一點點拆開包裝,确保日後還可以還原如初。邵清明果然看見一塊精美的手表,柔韌而皮革表帶色澤鮮亮,表盤底色深藍有光澤,上有縱橫線條、簡單圖案,整體低調而奢華。
EPOS浪漫星月——他拿手機搜了搜,才知道市價過萬。
表盒下還壓着折疊起來的紙條,邵清明将紙條鋪展開,将所有折痕壓平整,才正式看元善的字——她的字很娟秀,是很正規的行楷,并無倜傥風流之意,卻多乖順端莊之情。
很特別,邵清明眼底笑意漸深,眼神瞥過自己攤開的書頁,行間筆跡式貌,同紙條裏別無二致。
——清明,祝生辰快樂。十七歲正值花開好景之時,薄禮如此,無在于金锞銀钿之斤兩,願你青春依舊,愉時永存,時光不負少年郎。
落款是“元善”。僅此而已,就足夠;僅此而已,就圓滿。
他将紙條放進以往收納元善贈品的盒子裏,鎖在衣櫃的下層。手表被他戴在左手手腕上,襯得他皮膚白皙,如瓷白天幕上點了一輪墨月,好看得不得了。
一下午的時間就在自我欣賞和刷英語卷子中度過,等到晚上八點多邵輝他們還沒有回來,邵清明有些困,洗了澡躺在床上背單詞。
「禮物看了嗎?」手機提示燈亮起,屏幕中央閃現元善的信息。
「看了,很喜歡!」邵清明發完,又覺得不夠,補了一條,「下午祭祖完回家,才拆開看到。」
「嗯,那我就放心了,你喜歡就好。」
「謝謝你元姐,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頓了頓,又将後面一句删除,邵清明按下發送鍵,看着信息狀态那裏從“未讀”跳成“已讀”。
……
九點五十七,一身煙火氣的邵輝,沉默立于哥哥床前。明亮的白熾燈如昨夜一樣亮着,照得困倦的邵清明微微偏着頭,似乎在躲避光線的打擾。
他知道他睡得不踏實,卻不願意給他關燈,他在等邵清明醒過來,同時壓抑着內心騰動的氣火。
不可以對他生氣,不可以無理取鬧,不可以再傷害他……可後牙依舊咬得死緊,拳頭依舊攥得骨節噼啪,狠戾如饑獸的眼神,是無論如何也藏不住的。
邵清明的手裏依舊躺着手機——屏幕因為充電的緣故亮着,背景界面是他給王涵意空間說說的點贊,最醒目的,卻是元善發來的短信信息。信息框在屏幕正正中央,只有簡單卻礙眼的兩個字——晚安,那麽熟稔那麽自然。
忍不住偷看了信息記錄,才看到邵清明手腕處的嶄新機械表,就是睡覺了還不願意取下來,用腳趾頭思考都能知道邵清明有多喜歡他的禮物,或者是,有多喜歡送禮物的人。
邵輝微微蹙眉,察覺到自己對邵清明的獨占欲,好像正在飙升至一個新的界點。
……
柔軟的,清甜的,有影影綽綽的光影在眼前晃動……邵清明倏忽睜眼,瞳孔尚且渙散,神色不失惺忪,呼吸卻被人控制着,不順暢不舒服。
邵輝在吻他。
發現邵清明蘇醒,邵輝微微撐起了身體,濕熱的唇還閃動着水澤,意猶未盡的舔舐色氣到極致。邵清明稍稍回神,像受驚的兔子似的一下子推開他。
“你幹什麽?”他試圖用大吼大叫來弱化心底的不安。
“哥哥不喜歡嗎?”邵輝單膝跪上床,将邵清明逼至床角,“我特意從外面買來的水果糖,本來想給哥哥嘗嘗,可哥哥睡着了,我只好喂你吃。”說完,他又舔了舔唇角,似乎那裏還有水果糖的餘味。
邵清明走投無路,只覺得他無聊至極,憤憤道:“我不喜歡!一點也不喜歡!邵輝,如果這又是你整人報複的新招,我可以為我以前所有的出言不遜道歉,以後我不會再和你吵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別胡鬧行不行?”
“我胡鬧?”邵輝看似平靜的眼神藏了刀光劍影,他猛然将邵清明拽到懷裏,道:“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說我胡鬧?好!我胡鬧!那你呢?你他媽又和那些莺莺燕燕很清白嗎?!”
邵清明聽不懂他的深意,立即對他拳打腳踢,“你有病吧?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好,你聽不懂。”
眼前人的聲音很沉,最後一句話聽着鎮定,卻讓邵清明渾身發冷,好像看見萬噸大石墜落雲端,撲打在地面上如春雷爆響。可他還來不及脫逃,就被邵輝扛在了肩膀上,天地頓時倒轉,攪得他神智昏聩。邵輝為什麽如此激憤,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邵輝暴君到了極點,他的五髒六腑都快從嗓子眼裏嘔光,胃部更是完全抵在邵輝肩胛骨上,幾乎被碾碎。
邵清明的聲音有了哭意,打在邵輝背部的拳頭使不上力氣,所有掙紮于事無補。
邵輝有條不紊地拿了玄關櫃上的車鑰匙,一路将人扛到樓下。又一陣天旋地轉,邵清明發現自己被邵輝扔進了車裏。
“你瘋了!”邵清明試圖打開車門,卻發現被鎖死,再轉眼就看到邵輝坐進了駕駛座,“小輝,你沒有駕駛證,你不會開車的!”
邵輝卻不在意,反而回頭沖他綻了個柔軟而陰暗的笑,“好久沒聽見哥哥叫我小輝了呢,我好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