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兩碟兒蒜炒仙子,一捧水煮花生,一打啤酒腳邊放,茶幾正中一鍋小龍蝦還在汩汩地冒泡。沙發上正看球賽的胡楊整個跟剛才判若兩人,他叼着個龍蝦腦袋就嗷嗷地捶腿大笑,捶得是沙發上一個印子,褲腿兒上一個印子。銀裴秋煙抽了兩個發現胡楊不叫了,側頭一眼,那死龍蝦的鉗子正精準夾在了胡楊的嘴皮上。
他無奈起身一捏,順帶揉了揉沾滿醬汁的嘴唇,放到自己唇下舔了舔手指:“說你什麽好……”
“我說你有潔癖會不會不太好?”胡楊哼笑一聲,看銀裴秋逐漸僵硬,自己抽紙擦了把手去給來人開門,“應哥!……周,周哥?您也來啦。”
周白陶鞋都沒脫,他還是那一身西裝,銀絲邊兒眼睛泛白光。走進屋也沒給胡楊幾個好臉色看,他左手一擡,謝應就畢恭畢敬抵上一沓文件,下一秒這文件劈頭蓋臉就甩在了銀裴秋臉上:“你忘了肖華是怎麽進去的?你還敢遞假劇本?”
懵,胡楊完全是懵的。他出自本能把銀裴秋從紙堆裏扒拉出來,想按住肩膀讓銀裴秋別打人,一轉頭卻看到他頹喪地拎起酒瓶喝了口:“我能怎麽辦?”
“小夥汁,看球賽啊?”謝應笑着把胡楊抓過去,貼着他耳朵小聲說,“你導演哥哥在幹傻事,打一打就清醒咯。”
胡楊拿起水煮花生咬得汁水四濺:“放屁,不能打。”
周白陶沒空管這邊兒的事,只顧着從包裏翻出幾張打印紙:紙上赫然是二手房車交易廣告。他居高臨下睨着銀裴秋的臉,看到胡楊想上來,一腳就給胡楊踢了過去。還好謝應護得及時,腳落在他自己腳背上,嗷嗷直喊疼:“周老師殺人了啊!”
“拍個電影多大點事兒你至于嗎周哥?”
“多大點兒事?”
“多大,一點事!”周白陶扯起銀裴秋的衣領,嫌惡似的看着上面的牙印,“不是老子那天去陪寰宇的老板吃飯,我還不知道你敢去跟別人簽對賭協議啊?賣了你這套房,賣了你的車還不夠?你還要多少錢?不能拉贊助?”
那邊兒正吵着,胡楊才從謝應嘴裏聽出了對賭是怎麽一回事。白話來說就是返利協議,我給你出三千萬,你必須保證八千萬票房才不算虧,沒有的話就得賠到傾家蕩産。很多缺乏資源或者路徑的青年導演逼到絕路就會選擇簽對賭,賠不起那就只有一條路——自殺。
如果要按照銀裴秋的想法,他這部即将拍的電影預算至少要八千萬,二手房急轉出去頂多兩三千萬,車子小八百萬,連個大牌演員都請不起。這人腰板兒硬,死活不肯疏通關系跟人喝酒,一來二去,就只剩條鋼筋似的風骨在暴雨裏杵着。
拍電影必須去廣電立項,為了過審得交一個大綱。周白陶罵紅了眼,擡手就給了銀裴秋一耳光:“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幹青山的聯系方式?”
“你就是怕你突然進去了,沒人照顧這個小狐貍精是不是?”
“所以你身世查出來沒有?”見銀裴秋和胡楊都一臉漠然,謝應才勾住胡楊的肩膀問。
Advertisement
胡楊抽了抽嘴角:“我醒事兒之前,就都死了。”
空蕩蕩的客廳只剩下電視裏的歡呼聲,在場四人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周白陶揉了揉鏡片下的眼睛,好久才啞着嗓子說:“我有錢啊……你想過,我嗎?”他話鋒陡然一轉,“要不是老子用錢把你的假劇本壓下來,你現在就該去喝茶!你是不是覺得……覺得我害死了陳桦,我這錢是髒的是臭的,你就不要了?你拿你的命去換!你的前途,你的一切!”
“這跟你沒有關系。”銀裴秋抽了口煙,“你走吧。”末了又加一句,“把胡楊帶走吧。”
理想主義的殉道者,陳桦是,肖華是,銀裴秋也是。一個吸毒過量,一個痨病傷身,還有一個馬上就要用自己的一切去換那個理想,可周白陶無能為力。胡楊坐在周白陶家的沙發上,他心亂如麻,想去銀裴秋家,可那邊早就已經下了逐客令。他擡眸看了眼桌上的空酒瓶,小聲念了句:“少喝點兒吧哥。”
“喝死我,喝死我,我看着他們一個個去死!我周白陶也要活得好好的。”
“你不能……”
“你還有閑心管我?”
“我心裏還不是亂,只有先管着你。”胡楊看着一邊兒沙發上睡得跟死豬一樣的謝應,沒由來的嘆了口氣,“或者你管管我吧,給我接點兒那種賺快錢的活兒,說不定能給秋哥幫襯點。”
“陪酒?”
“算了吧,那不是作踐他心目中的藝術嗎?”
銀裴秋心中的藝術是一塊處女地,處處玲珑剔透,容不得一絲污垢。就在剛才,胡楊也在懷疑,是不是自己在銀裴秋心裏還沒有他的電影重要?這答案是肯定的,但兩者根本就不能拿來比較。他沉默着打開手機數了數卡上的零頭,哪怕是結算了片酬,對于拍電影來說,那也只是杯水車薪。
“我媽就是為了家裏,出去賣。”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開始說這件事,一想到還有點好笑,“我要是去陪,銀裴秋不就跟龜公似的……有手有腳,現在又不是那個年代,咱們努努力,說不定還能有轉機呢?”
于是這幾天,胡楊愣是一個約都沒推脫。拍完畫報又出席宣傳活動,盡管周白陶盡量幫他挑的是符合路線和咖位的活兒,可還是從早忙到晚,根本沒有歇腳的時間。那幾天銀裴秋的手機一直打不通,胡楊就坐在休息室用腳打節拍,拍到十下,自己就挂了電話。他躲角落裏偷偷抹了滴眼淚,心裏又是起火又是無奈。
微博現在已經完全不是解悶兒的地方了,自從胡楊和潘雨櫻解綁之後,兩家的粉絲有事沒事就開撕。他的粉罵別家玩不起,潘雨櫻的粉說胡楊一接就是基佬劇,怕不是要石錘自己是個同性戀。偏偏最近潘雨櫻又轉發了一面彩虹旗,搞得自家粉絲瘋狂起底,挖出來胡楊的養母是個老修女才堵住悠悠衆口。
那要是被他們知道了我的生母是個妓女呢?
能給予別人的信息是那麽的片面,好像長了一百張嘴也無力去辯駁對方的觀點。胡楊癱在椅子上,他看着手邊江行雲推薦給他的好幾個號碼,連撥號都不想動——這是不是意味着銀裴秋在把他往外推呢?
“叮。”
接下來這條消息是胡楊想都沒想過的,他拿着手機看了半天,終于确認下來是金柳月。他連忙跟羅清華告了個假,下午便趕到私人會所。門口的侍應見了也沒攔,看胡楊有點疑惑,才開口解釋說:“您也算是名人,這裏只有名人。”
合着是名流場合,連屋頂都有壁花。金柳月挑的位置為了圈兒高過人頭的薔薇,說是名字叫冰山美人,倒是和本人相稱。她拿起花茶抿了一口,眼上的浮腫還是沒被粉底蓋過去,說話的聲音也帶了點兒啞:“銀導幫我修改論文了。”
“他還跟我住一塊兒呢!”
“……你以為我是來跟你吵架的?”
金柳月瞪胡楊一眼,拿出自己的論文成稿遞給胡楊:“裏面你不懂的那些專業名詞,我都給你加了批注。”她看到胡楊一直盯着自己,臉上不免帶了點兒紅,“看我做什麽?!你是他男朋友,你怎麽可以連這種都學不會!拿去給你抄答案!”
一下午胡楊就在金柳月的監督下小心翼翼地看,确實很多不懂的詞兒,金柳月說不通,就拿手機拍着一個個兒給她示範。那眼神就像教自己親生兒子,或許還要帶點兒氣惱和無奈,胡楊看她也難熬,輕聲問:“姐姐,幹嘛這樣兒啊?”
“我喜歡他。”斬釘截鐵,絲毫沒有拖泥帶水。金柳月拿筆戳了戳二作上銀裴秋的名字,托着腮癡癡地畫圈:“你是他喜歡的人,是他想要的男主角……我能不能幫點忙?我是這麽想的。”
“你倒是灑脫,我肯定做不到你這樣。”
“要是你被刷了,我就趕緊上位,告訴他還是我比較好!”
“哇,心機女!”
別的不說,胡楊多少有點感動。金柳月所經受的勞累估計也不少,她看着跟個沒事兒人一樣,眼下遮不住的黑眼圈暴露了這個女人的疲憊。她側頭看着花牆上墜落的白色花瓣,自己苦笑着摘下一朵別在耳朵邊上:“好看嗎?”
“好看,”真心話,金柳月的樣貌甚至壓了花一頭,“你照照鏡子不就知道了?”
“但是銀導拒絕我出演那部片子。”金柳月嘆了口氣,攪着杯中茶細聲說,“相貌、演技在他那裏是不夠的,他選角的基準在于貼合角色……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沒走到他心裏過,那裏沒有屬于我的角色。你呢?”
“我?我不知道。”
銀裴秋沒有給過肯定的答複,他只是說想拍,可是也沒有聯絡周白陶。胡楊沒看過本子寫到了什麽程度,也不知道這個角色是不是為自己而生。他想找個借口去見銀裴秋,可是左右又怕別人嫌他多事:“我好久都沒見他了,忙吧。”
“找個機會去見他吧,”金柳月收拾起提包,“我晚上有個約會,跟陳铎。”
“祝你們百年好合!”
“閉嘴!”
胡楊一個人在會所坐在了傍晚,他看着夕陽把白花染上了紅,突然想起生母身上那邊紅絨布的衫子。沒多想他就給周白陶挂了個電話:“哥,我會所呢。”
“你還真去賣了?!”周白陶擱下酒杯就找侍應過來,“有沒有一個高高瘦瘦的……”
“薔花廳。”
這一路吓得周白陶臉色發白,看到胡楊一個人傻坐着流眼淚,他氣也沒處發,上前去扭了胡楊一臉水:“幹嘛?”
“我想……”
“我正在談。”
“啊?”
退出節目過錯方雖然明着是胡楊,但暗地裏圈子裏都在說捆綁這事兒到底合不合适。兩邊攢了個酒局,今天正好約周白陶來商議要不要搞個飛行嘉賓,當是解開傳聞不合,重修舊好。局上還有《乍見之歡》那男主演陳铎和導演江行雲,幾個人喝了不少,省一筆宣傳費是一筆,自然就敲下來了。
胡楊聽得眉頭一皺,他摸了摸手腕:“可我想回一趟哈爾濱。”
雖然父母具體在什麽地方已經不可考,他還是想回那條街走一走,哪怕是變了樣子,多少還能呼吸一下同片天空下的空氣。周白陶見胡楊落寞地低下了頭,這幾天胡楊一丁點兒都沒外露的情緒好像在這兒找了個口,又輕又緩地往外流,他又重複一邊,輕輕的,帶了點兒鼻音:“讓我回哈爾濱吧。”
“特輯……”
“解都解約了,還特什麽級?”
“那特輯也在……”
“我不去。”
“我就不去。”胡楊撇了撇嘴,“他不想見我啊哥,讓我自己回去吧。”
周白陶苦着臉嘆了口氣:“你回去哪兒啊?”
胡楊蹲下身刨了刨草皮:“去尋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