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試播通共三期,第一期到喝羊血結束,第二期以孫音橋和趙淼為主,第三期用發現綠絨蒿結束。大早上後期剛起,看到剪輯師粉毛跟個陰間惡鬼似的盤在電腦上,頭皮又是一陣發麻。小明星受苦受累那是拍攝期的事情,真拍完了,別人都在家該談戀愛談戀愛、該打游戲打游戲的時候,就到了剪輯和後期、宣發這些人的死亡熬夜階段了。
粉毛跟銀裴秋和程導合作過好幾次,程導側重戲劇沖突,銀裴秋側重擡升意境和渲染感情。前者就是沖突鏡頭的堆砌,從上千的鏡頭裏扒拉出一個故事抓準沖突點就行。再說程導也不是什麽吹毛求疵的人,粉毛編輯好花絮就把母帶送去同行那兒紀審了。剩下銀裴秋導的一塊兒才是硬骨頭,這姑娘什麽髒話都罵出來了,如果話語可以具象化,這間屋子裏将會擠滿對銀裴秋的詛咒。
淩晨一點後期小哥給粉毛叫了一碗刀削面,顫巍巍地推開工作室的小門兒,迎面就挨了一個本子。裏頭粉毛一手捏着鼠标,一手掐着電話,怼嘴上就破口大罵:“你個老鼈孫兒!老娘瞎了還是你這金魚腦子出問題了?沒有!我他媽說了沒有就是沒有!操你媽!不信你自己過來看啊,一盤帶子送審五百,沒有這個鏡頭你給我翻十倍!”
“姐姐,吃面啊。”後期面部肌肉抽搐,護着手上這碗有點坨的面,努力壓着自己的聲音,“跟銀導打電話呢?我們哪兒做的不對啊?”
“什麽破玩意兒,跟老娘急眼兒 !”粉毛砸了電話就往地上呸,“銀裴秋不是說讓咱倆弄完最後那啥升華中心的破花字兒就給他看看嘛?我就順手把帶子也給他看了,誰不知道這人喜歡霍霍時間!結果,這可好了,說老娘有個鏡頭沒剪進去,我殺他血媽,我能沒剪嗎!”
銀裴秋從爬山開始看到結束,始終沒找到他心中那種感情效果。他開車這一路飓風帶閃電,進工作室腦門兒上頂着一團黑氣兒。高原最迷人的地方是它的曠遠,年輕人最動人的畫面是結合着夕陽而思鄉。在發現綠絨蒿之前其實沒有一段兒能符合銀裴秋想要的那種情緒低谷,或者說有,就是沒有那股感覺——躲帳篷後面哭不大氣,山頂山蹲着不下來太壞形象。
這時候他腦子裏就出現了當時自己揣着臺本兒去找胡楊那會兒看到的畫面。
餘晖下的草海淡金,浪濤全滾入了胡楊那雙淺淡的眸子。那時候胡楊眼眶滑出來的淚都似乎夾着金箔,和金色的口琴相映成趣。銀裴秋捕捉到了最好的沖突,逗樂全組的人自己坐在高坡上吹口琴傷神,眉眼間那種淺淡的憂傷因為胡楊的五官而不顯得狹隘,如果能配上胡楊的同期聲,最後切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醇厚的男低音與胡楊青澀的少年感相互碰撞,一定能撞出絢爛的火花。
“馮懋,沒有?”
“倔驢!你自己看有沒有!”
銀裴秋顧不上又髒又亂的電腦桌,坐下去就握住滿是油漬的鼠标點擊播放。粉毛和後期蹲在後面吸面條,後期一張嘴粉毛就塞一把瓜子進去:“別說話,銀裴秋要炸了。”
綜藝和電影不同,它不可複制,不能重錄,所有出彩的點與觀衆都是一期一會。于導演本人也一樣,他們的職責就是精确抓準這些鏡頭,并将它們以藝術化的手段展現在觀衆面前。銀裴秋翻遍了所有的視頻文件,牙齒咬得越來越緊,沒有,什麽都沒有。捕捉到那一瞬間的之後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深植進腦海的概念和印象永遠無法呈現到觀衆面前。
他閉上眼睛癱在椅子上呼氣,失誤帶來的遺憾把整個人從內部攪碎。這時候湧上來的不只是沒拍出好東西的失落,甚至還有對胡楊和他人的抱歉。作為一個導演,他錯的離譜,這也許會是銀裴秋前半生裏最慘痛的憾事。他沒多說,站起身就拿出錢包裏所有的現金拍在桌上,少說也有三五千。銀裴秋還覺得不夠,卡一張一張地往外抽,抽的粉毛和後期都怕了。
“哥,銀導,不至于,真不至于。”
“我至于。”
沒人見過這樣的銀裴秋,沮喪失落,惱恨到丢了自己那份灑脫。粉毛知道銀裴秋是那種精益求精的人,但試播拍攝早就結束了,說不定這也是沒緣分的事兒:“銀導,咱們拿你卡喝點兒去?燒啤?伏特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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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心,”銀裴秋瞥見這姑娘那油頭,毫不掩飾地抽出身,“滾去開房洗澡吧。”
驅車回程的時候銀裴秋差點兒想飚去八寶山公墓,他繞着後海開了少說三圈兒,腦子那暴風呼呼地轉,吹的自己方向盤都打顫。他清晰地記得胡楊展露出的那個帶着淚的笑容,那時候一滴眼淚從胡楊眼眶裏滾出來,滴答,砸進了銀裴秋心裏。
胸中那股凝滞感讓銀裴秋完全無法靜心思考,回到家也許家裏那些鏡子全都不保。他沒顧上自己愛車在路旁的剮蹭,頂着晨光咬煙插兜往家走。那段遺失在川藏的鏡頭一幀又一幀地在銀裴秋眼前跳動,他揚起頭來呼出一口帶着血腥味兒的濁氣,低頭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胡楊還站在小坡上跟自己揮手。
“哥!”
胡楊擦掉晨練冒出來的汗,小步湊到銀裴秋跟前搶了別人的煙,自己叭叭抽了兩口還不停地笑:“腰好了晨練就是爽,诶?怎麽了你這……對不起?我馬上滾去洗澡,走了886。”
“回來。”
周白陶的房子跟銀裴秋那兒的路根本就是兩個方向,況且銀裴秋這個9號房前面就是崖,一條斷頭路,沒人腦袋被驢蹬了想沖這兒跑。胡楊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跟在銀裴秋身後走,手還不安分地往銀裴秋後腦勺湊。被人一瞪就到胡楊的發揮時間了,他眨眨眼睛就開始扯:“哥你比我高半個頭诶?”
銀裴秋長眉一挑,站在路中間不走了:“你腦袋五厘米就有一半兒啦?真空壓縮版吧!”
“你186啊!比例真好!”胡楊三兩步跨到銀裴秋身邊兒跟人并排站着,眼睛還止不住打量銀裴秋那破洞褲,“好有錢哦,褲子剪個洞。”
“行了行了,一大早這麽有活力,叭叭地,說不停了你。”被人誇了能不爽嗎?銀裴秋臉上不耐煩,心裏舒服了不少。他上手攬着胡楊的肩往上走,把煙拿回來抽了口就扔在了地上,“拍第三期我犯了個錯誤,挺對不住你的,你有沒有什麽想要的,哥全部補給你。”
什麽運鏡藝術同期聲,胡楊一個字兒都沒聽懂。他只知道銀裴秋很看重這事兒,一說就眼皮直跳青筋直冒。當他聽到銀裴秋把錢包裏所有的現金都給了剪輯師,心裏就是咯噔一聲,臉色登時就垮了:“敗家玩意兒,哎喲我這嘴啊……那得多少錢?你們打賭能叫上我嗎?我真窮。”
銀裴秋沒閑工夫跟胡楊置氣:“說吧,多少都行。”
“那把房子給我。”
“你餓死鬼投胎?”
“我本是哈爾濱荒漠裏修煉了千年的胡楊精……”
“打住。”銀裴秋眼看着胡楊那表演勁兒又上來了,把人拉進門,抵在牆邊就不動了:“別給我扯嘻嘻哈兒,胡楊,我真對不住你,那是個出彩鏡頭!你也許能借着這一幕一炮而紅,那種美感足夠達到這效果了,你一點兒遺憾都沒有嗎?”
“說不遺憾肯定是唬着你玩兒。”就算是個門外漢現在也該懂銀裴秋的意思了,胡楊別過腦袋吭氣兒,“要我說,你腦子裏肯定在想那種情節!”
“啊?”
“摟摟抱抱的,嗯嗯,我沒事,人都會有失誤的時候嘛,哎呀哥哥別難過了親親嘴兒。”
“胡,楊。”
“誰能說沒事兒啊,我也想紅呢。”胡楊不卑不亢,腰板挺得筆直,後背抽抽地疼。他直視着銀裴秋的眼睛,大力抱上去,可勁兒把人往懷裏按,“不過我人特別好哈哈哈哈,感受到社會主義的溫暖沒有?”
“臭死我了,操!”話雖這麽說,也沒見銀裴秋撒開手。他反抱住胡楊,閉上眼睛還能回味起那段鏡頭帶來的沖動:“我就是停不下來去想,想你那時候的樣子,想你在向我招手,在對我笑。我想把這段兒帶出去,放到別人跟前,我不想讓它,讓你在我腦子裏發黴。”
胡楊聽得臉一陣兒紅,銀裴秋身上那股煙味也變得好聞起來。他小心翼翼攬住銀裴秋,把腦袋貼在銀裴秋肩膀上,壓着呼吸慢慢吐氣:“我給分享一個分神兒的辦法呗。”
只見胡楊刷就把人推開了,摸出手機登錄小號,行雲流水一套操作,在銀裴秋疑惑又飽含期待的眼神中點開了一個視頻——鄉村愛情故事第三季第五集 。一股大碴子味兒的東北話呱呱就夾着火往銀裴秋腦袋頂上竄,什麽狗屁感情、鏡頭,全給胡楊這正在傻笑的玩意兒給弄沒了影兒。
他捏緊拳頭想伸手關了那視頻,胡楊卻一臉賤兮兮地湊過去說:“你不是說什麽都會答應我嗎?咱倆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銀裴秋腦瓜子都快給胡楊弄裂了:“看,看,我陪你看。”
胡楊擺出人生中最真摯的笑容來:“你給我朗誦一遍吧。”
銀裴秋倒抽一口涼氣,硬着頭皮就拿标普給胡楊念。兩人拿着手機聽一句念一句,念到最後不光發火還好笑。銀裴秋全忘了鏡頭的事兒,扔下手機追着胡楊滿屋打,兩人又抓又撓,胡楊這白斬雞身材怎麽也弄不過銀裴秋。他牙一咬心一橫,貼着銀裴秋耳根子就親了一下。見銀裴秋愣住,胡楊拔腿就跑,他一邊跑一邊笑,整個片區都能聽到胡楊那放肆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