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巴掌
那目光穿過了距離穿透了竹簾,似有實質一般拂過賀霖的臉龐,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過詭異,讓她從心底就覺得不适,賀霖倒退一步,眨了眨眼,想要抽身離去。但又覺得回去了也是百無聊賴,也沒有甚麽可以打發時間的,一群男人唱歌跳舞的倒也不錯,忍了忍,又繼續站在那裏看下去。
李桓何時學會的琵琶,賀霖不清楚。不過她知道李诨給他請了名師,各種東西都要學,樂屬于君子六藝之一,他會琵琶等樂器也不是奇怪的事情。
李桓抱着懷中的曲頸琵琶,奏完一曲之後,他沒見着要停下來,手中撥子依舊掃弄琴弦,只是曲調由原先的古樸柔婉變成了急促略帶粗犷。
這一次是真正的胡樂了,北朝不比南朝,南朝自從衣冠南渡之後一直是華夏正統所在,而北朝這一百多年來,不是被這個胡人甲占了就是被那個胡人乙占了,曾經一段時間胡人遍地開花,占山稱大王。後來是被拓跋部鮮卑給大致統一,後來實行漢化,禮儀參照漢家來,不過宮廷裏還是每天來一場鮮卑樂。
在北朝,胡樂算的上是一項比較日常的娛樂了。
賀霖原先還有些擔心李桓在那裏彈奏胡樂,那些世家子會不會有不滿。後來轉念一想,如今李诨都成了刺史,算得上這地盤上的老大,這些世家們也是精的很,讓自家子弟前來也算是表明個态度。畢竟世家們在胡人互毆裏頭也是元氣大傷,沒幾個能夠和時不時就鬧騰上幾場的胡人打持久戰,适當時候賣個好,大家相處和諧都好。
想到這裏,賀霖無聲的笑了一下,原先她還以為世家是多堅韌不屈的呢……
崔氏的事情,讓她對世家的印象也好不到哪裏去。
她自己在衆人的眼裏連個土鼈都不是。要說李桓還能有一個隴西李氏的邊能摸摸,她自己則連土鼈都算不上。
賀內幹如今并不是在洛陽任職,眼下已經日子好過了,但頭上鮮卑胡戶的牌子依舊鮮亮。比不上李诨還能把祖宗們拖出來亮相一下,表明自己還是有個良好出身的。
她盯着眼前的竹簾發呆,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還沒發現那邊琵琶聲已經停了。
李桓已經連續彈奏兩曲,他一邊彈奏一邊唱歌,洋洋灑灑說不出的自在得意。他樣貌原本就生的極好,唇角含笑彈奏琵琶唱歌,也賞心悅目。
李桓時不時向院子那邊的一道竹簾望去,北方有佳人,他這裏也有佳人,而且就在竹簾後面,阿舅無心,但要是她自己有心,那又是另外說不準的事情了。
衆郎君之中,有一個長相白皙的郎君,他手中拈着葡萄幹果,此時戰亂水果之物并不容易得,而且不易保存,基本上是用來制成幹果,方便貴人随時能夠享用。
“景郎?”旁邊有人見着那位郎君一個勁的只顧着吃幹果,有些奇怪,好好的美人不看,吃這幹癟的果實有甚好的。
那郎君聽了這話,知曉裏頭的意思,他擡頭一笑,看了一眼那邊的李桓,“看他不如看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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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聽到這讓人如此說話,差點驚訝的沒把眼睛給瞪出來。不過細看這位景郎的容貌,紅唇白齒,的确不讓李桓半分。
也是,慕容氏向來是出美男子的。
慕容景從晉陽到晉州,自從步六孤榮将河北一帶的陸氏兄弟殺掉之後,偶有舊部反叛,但比起以前卻是好了不少,少年郎正是玩心最重的時候,不耐在家中讀書的,對着長輩留下一封書信,便帶着家仆出門游玩去了。
這邊悄悄私語,再加上慕容景面上若有若無的自得之意,李桓很快就看了過來。和李桓這種沒落了又不是太厲害的出身相比,慕容氏的名頭更好拿出手些,北燕皇族後裔,如今家中也有人為步六孤做事。
李桓嘴角含笑望過去,點了點頭。只是看見那少年風姿眼裏沉了稍許。
他不留痕跡望向那道竹簾後,那處位置他選的極好,衆人之中也只有他才能清楚看見竹簾後少女纖細綽約的身影。
他只想他一個人看見,也想她眼裏能看到的男人只有他一個。
他嘴角的弧度加大稍許,望向一衆賓客們。
賀霖隐身在竹簾後,看着一衆少年好不熱鬧,再想起自己眼下兩邊都不搭理的情況,不禁有些扶額,再這麽下去真的不行了,要融入圈子裏,想想平日裏她也不太出門,都是在家裏教弟弟們,要不然就是自己帶着人出去騎馬馳騁打獵。和其他女孩子的交往真心不多。
她還想多看看會不會有少年們一起起來跳舞什麽的,她聽崔氏說過,聚會上常有主賓相對而舞,見多了胡人跳舞,還不知道那些世家子是怎麽跳的呢。
賀昭和一衆娘子正說到興頭上,說句心裏話,她并不希望長媳是那些士族女,她不喜那種做派,但長子的婚事并不是她能做主的,李诨有意和士族聯姻,她連話都說不上。
正說着,一名侍女過來,俯身在賀昭耳畔輕聲說了幾句。賀昭唇邊的笑意不變,但眼中半點笑意也無,她瞥了崔氏一眼,崔氏正和幾個娘子說話。
崔氏純正的洛陽口音和得體的禮儀讓那幾位士族娘子很是願意和她說幾句話。
不過這位娘子從來不說自己娘家乃是何門何戶,頗為讓人摸不着頭腦。
“将她叫回來。”賀昭收回視線,淡淡吩咐道。
“小娘子!”她正樂着趴那裏等着看跳舞,背後一個梳着十字髻的侍女輕輕喚道。
“哎?”賀霖轉過頭去。
“小娘子怎麽走到此處了?”侍女走近了悄悄說道,那侍女面目生的好,“娘子不見了小娘子正在問人呢。”
“嗯。”賀霖也不說自己也是被人帶到這裏的,她點點頭跟着侍女離開。
等到李桓再回首的時候,那處竹簾後一件事空蕩蕩,再無人影。他眉心微蹙,擡起手來将一盞微濁的酒飲入喉中。
賀霖走入後院的時候,賀昭沖她招招手,賀霖走過去。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久不見人?”賀霖話語裏帶着責怪,“可把阿姑給吓到了。”
賀霖不好說自己被侍女待到少年聚會的地方去了,只是抿嘴笑。
“好了,去和她們一起玩吧,你騎術不錯,也有的話聊。”賀昭向那邊玩的正高興的鮮卑少女們怒了努嘴,示意賀霖去。
賀霖點了點頭,向少女們走去。
賀昭垂下眼來,繼續和旁邊的女眷說話。
那些鮮卑少女見着賀霖過來也不太搭理,賀霖也不沮喪,她又不是真的是十幾歲的孩子,排擠不排擠,冷落不冷落,她也不甚在意了,反正捧着酸酪坐在小胡床上,看着嬌嬌嫩嫩的少女嬉笑打鬧,別有一番趣味。
崔氏見着賀霖真的一邊喝酸酪一邊垂足坐在胡床上,那副自得其樂的樣子看得人不禁發笑。
這性情也不知道像誰。
這場聚會說長并不長,賀昭令人将那些家眷們送出門後,臉上的笑容立即斂了起來。她擡足便是往長子那裏走去。
李桓此時正沐浴完畢,聽見母親來了,他随意将還在滴水的長發攏一攏,就往書房走去。
賀昭坐在書房的那張可以容納幾人同時跪坐的大榻上,她拿過一卷書卷,展開來看。看過幾眼覺得枯燥無味,就放在一邊了。
“家家。”李桓走進來喚道。
“你來了。”賀昭笑道。
“家家來,是有甚麽事嗎?”
“怎麽?沒事就不能來找你了?”賀昭手臂靠在身邊的憑幾上問。
“兒不是這個意思……”李桓低下頭來。
“阿惠兒,你如今也十三四歲了。”賀昭伸手撫平袍子上的褶皺,“到了該娶婦的年紀。”
“可是古書上說,男子二十行冠禮成家……”李桓想也沒想一句話脫口而出。
“別拿那套來堵家家。”賀昭面上的笑意淡下去,蹙眉看向長子,“今日那些小娘子你看上了哪個沒有?”
“你兄兄喜歡士族家的娘子,但是家家覺得我鮮卑人的女孩也不差,性情比那些木頭似的士族小娘子不知道好上哪裏去了。你說呢,阿惠兒?”
“……”李桓沉默着并沒有給賀昭回答。
賀昭面上的笑容随着李桓的沉默漸漸淡下去,最終消失不見,“一個都沒看上?還是看上你阿舅的了?”
“家家?”李桓擡頭,看見賀昭臉上已有薄怒。
“你還真的敢想!”賀昭揮手就将手臂下的憑幾推翻下榻,“娜古的年紀比你大!你知道嗎?!”
“也不過是大上幾個月而已。”李桓垂頭做出一番恭謹的姿态,但是話語裏讓賀昭火氣愈發猛烈。
“幾個月?你知道婦人比男子容易老麽?現在看不出來,到時候就知道了。她今日還看着一群郎君也不知道躲避,性情又能好到哪裏去?”
“鮮卑女郎不都這樣麽?當年家家不也是看到了兄兄沒有躲避嫁給兄兄了麽。”李桓面色不改半分回道。
“你!”賀昭沒有想到一向在自己面前乖巧無比的兒子竟然會這樣說,“你還敢頂嘴?”
“兒不敢。”李桓垂首。
“你還有甚麽不敢的,讓人将娜古引到你那邊去,是為了甚麽事情?”賀昭平下怒氣問道。
“……”李桓不言。
“還是說是她自己去的,好看看郎君們?聽說今日還來了一個慕容家的郎君,慕容家男子多俊秀,難道是為了這個?”
“是我讓人引她來的,”李桓飛快說道,“我想讓她看看我。”
“你——!”賀昭被氣的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她揚起手,一巴掌打在李桓臉上。
那巴掌用了力氣,李桓被打的側過臉去。
“你真的是瘋癫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