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病好出營那日, 天氣難得陰涼, 裴敏隔着面巾呼吸了一番沁涼清新的空氣,只覺渾身舒暢無比。
并州街道上已恢複些許生機,裴敏回到驿館沐浴一番,洗去滿身晦氣,披散着半濕的長發出門,便見王止和沙迦端着粥水面點上來, 朝她笑着招呼:“裴司使辛苦了, 先吃點東西果腹。”
在病營裏灌了十來日湯藥, 以至于現在看什麽都是佳肴美馔。裴敏慢吞吞攪着粥水,對沙迦道:“你這波斯人半個月都沒有消息, 我還以為你殉國了, 正想着把狄彪扶正, 順帶向天後上表求些撫恤呢。”
沙迦爽朗大笑,一雙深邃的桃花眼彎着,說:“我可是裴司使您最忠誠的下屬,您尚且健在,我怎敢先死一步呢?”
裴敏佯裝冷笑,咂摸道:“這話我怎麽聽着刺耳呢?”
“沙迦同突厥人交手了好幾次, 一直找不到機會突破防線運送物資,直到賀蘭大人前去汾州引路,這才順利将備好的物資送來并州。”王止解釋道。
裴敏在病營的這些時日,淨蓮司的情報往來、大小事務處理,皆是王止在代勞, 整個人都黑瘦了一圈,方知裴敏平日裏勞心費神是多麽不容易。他重新舀了碗粥并兩個饅頭過來,“并州形勢大好,過兩日我們便能啓程回長安了。”
“但願事情順利,不要再出什麽岔子才好。”沙迦咕哝道。
“少烏鴉嘴。”裴敏用筷子敲了沙迦手背一下,而後擡眼問王止,“那些東西給誰送去?”
王止回答:“給賀蘭大人的。他傷勢重不方便出門,這幾日的吃食都是給他送去房中。”
裴敏想起那串擱在房中的佛珠,三兩口将粥水飲盡,擦了擦嘴道:“放着罷,等會我給他送去。”
王止“啊”了聲,而後很快改口:“好。”
說罷,将盛着早膳的托盤小心交到裴敏手裏。
待裴敏出了門去,沙迦眼冒狼光,湊到王止面前賊兮兮道:“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麽好戲?是錯覺麽,怎的感覺裴司使對賀蘭小和尚的态度變啦?這些年裴司使活得像個男人似的,還從未見過她對誰這般耐性呢。”
接着他又自顧自點頭,摸着下巴道:“莫不是你們唐人所說的,美人救英雄,患難見‘真心’?”
這波斯人的漢話颠三倒四的,王止收拾碗筷,臉上撐着一貫的假笑,好脾氣道:“左執事還是少看些愛情話本方好。如今兩位上司暫時停戰,淨蓮司不必日日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于我們而言是好事,就是……天後那兒不好交代。”
Advertisement
沙迦深以為然。
另一邊,裴敏去自己房中取下那串熏香去穢過的佛珠,将帶着淡淡草藥香的佛珠串子置于鼻端嗅了嗅,方揣入懷中,端着還熱乎的米粥面食朝賀蘭慎房中走去。
她沒有做聲,屈指叩了叩門,裏頭立即傳來清朗熟悉的嗓音:“進來。”
裴敏推開了門扉,光線照在木質地板上,投下三尺薄光。
只見賀蘭慎在案幾後正坐,赤着上身,臂上和左胸處纏繞着層層疊疊的繃帶,肌肉勻稱有力而不誇張,完美得如同精雕細琢而成。他本在擦拭案幾上擱放的金刀斷刃,聞聲擡眼,見到裴敏時明顯怔了怔,連擦拭的動作都不自覺停了下來。
“不用看了,你不是在做夢。本司使病愈出山,決意重新為禍人間。”裴敏笑着進屋,在賀蘭慎對面坐下。她雖已病愈,卻依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雙落拓不羁的眼眸來,将吃食往案幾上一方,“吃飯。”
賀蘭慎收斂眼底的波瀾,起身抓起木架上晾着的衣裳披上,背對裴敏穿戴齊整了,方再次坐下。屈腿時大概牽動了傷處,他皺了皺眉,取了粥碗慢條斯理地小口抿着,蒼白的唇上沾着水光,頗為潤澤。
見他沒有什麽血色,裴敏問道:“傷了哪兒?”
賀蘭慎恪守‘食不言寝不語’的戒律,将粥水飲盡後才淡然道:“一點小傷。”
“一點小傷能把你折騰成這樣?我告訴你,該叫苦時就要叫苦,別什麽事都自己一個人扛着,‘能者多勞’從來都是騙傻子的。”裴敏以一種過來人的态度喋喋不休,賀蘭慎只是安靜聽着,并不反駁,卻也不會附和。
對他而言,功名利祿皆是過眼浮雲,力求問心無愧而已。
“不過,也要謝謝你。”裴敏話鋒一轉,曲肘撐着案幾的一角道,“若沒有你這股傻勁兒,過五關斬六将,單槍匹馬帶來援軍和藥材,我這會兒還不知是個什麽情形呢。”
聽她提起這事,賀蘭慎心中那些刻意被壓下的情緒再次翻湧起來。
三天四夜百裏奔襲,戰馬累死亦不敢稍作停歇,他無法想象若自己遲來一步,裴敏死在病營裏會是何情境。
佛心已亂,味同嚼蠟,他将胡餅努力咽下,倒了茶湯慢慢飲着,說:“知道後怕,以後就莫要意氣用事。”
“你教訓我?”裴敏緩緩眯起眼,涼涼哼道,“當初我入并州送藥,是為了誰?你這沒良心的小和尚非但不承情,反倒教訓起我來啦?”
見賀蘭慎垂眼不語,頗有幾分病态之感,裴敏心一軟,嘆聲大度道:“罷了罷了,看在你是傷員的份上,我不同你計較。”
說着,她拉起賀蘭慎的一條臂膀,将懷中的佛珠拿出來,欲重新繞回他腕上。
賀蘭慎微微睜眼,迅速抽回手,五指蜷了蜷。半晌,方低聲道:“佛珠已贈與裴司使,為何退回?”
裴敏被他這般反應驚了一下,而後散漫笑道:“你的金刀已經壞了,這佛珠我不能再拿你的。你放心,珠子我仔細熏過香了,幹淨得很。”
“我并非這個意……”賀蘭慎張嘴欲辯解。
“好了,少廢話!你對同僚重情重義,我自然明白。只是我不信佛,戴着這珠子怪模怪樣的,不如物歸原主。”說話間,裴敏再次拉過賀蘭慎的手臂,将這串黑沉的佛珠重新繞回他腕子上。
還是戴在他身上合适些。
裴敏想着,感覺到賀蘭慎的視線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然而等她擡眼望去時,少年又悄無聲息垂下眼睫,避開她的目光。
裴敏嘴角一勾,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明亮,道:“馬上就能出城回長安了,高不高興?”
賀蘭慎眼睫微顫,說:“嗯,高興。”
六月十七,并州城開,被困許久的人終于得以返回長安。
距離離開長安追查布防圖一案,已過去了一月半有餘,期間種種波折跌宕,恍若經年隔世。
出城時,并州劫後餘生的軍民夾道歡呼,自發送賀蘭慎與裴敏歸去。
淳樸的百姓拿不出什麽值錢的物件,只這一村湊一籃子雞蛋,那幾家湊些許燒餅,眼巴巴送來,讓賀蘭慎等人拿去路上做幹糧吃。更有甚者,一個紮着羊角髻的小姑娘抹了把髒兮兮的臉蛋,将一小束蔫了吧唧的紅蓼花遞到裴敏的馬下,踮起腳尖奶聲道:“阿姐,送給你!”
小小稚子,還不懂得她身上的淨蓮司吏服有多‘可怕’,眼眸純粹幹淨。
“我也有?”裴敏頗為意外的樣子。
馬背很高,小姑娘很矮,裴敏須得彎腰俯身才順利接過女孩遞過來的紅蓼花,順勢摸了摸女孩的羊角髻。
陽光下,她的嘴角微揚,神色溫柔,一點也沒有惡吏的影子。
這一幕,被賀蘭慎收歸眼底,印在心間。
似乎察覺了他的注視,裴敏倏地擡頭挺身,目光準确地搜尋道賀蘭慎的位置,揮舞着手中熱烈的紅蓼花道:“賀蘭真心!”
她驅馬小跑而來,捧着和她衣裳一樣英氣鮮妍的花束,得意道:“我也有贈別禮呢,好看麽?”
賀蘭慎點頭,誠然道:“好看。”
也不知是指花,還是指她。
裴敏将花往蹀躞帶中一別,晃着馬鞭,感慨道:“太久沒做善事,都忘了被人喜歡是種什麽感覺。”
賀蘭慎壓下心中的情緒,依舊清冷如佛,揮鞭在一片歡呼相送中出了城門。
“走罷!”裴敏示意王止、沙迦等人,揚鞭跟上前方一騎。
回到長安,依舊是繁華富庶,盛世升平之景。
入了淨蓮司,一切回歸正軌。裴敏與賀蘭慎各事其主,于庭院中對視良久,終是裴敏撓着鬓角打破沉默,朝後院指了指:“那,我去忙了。”
“嗯。”賀蘭慎看着她說,“我也要入宮一趟。”
夏風穿庭而過,樹影婆娑,于是兩人各自轉身,背道而行。
裴敏不敢稍加懈怠,沐浴更衣後便馬不停蹄去了大明宮含涼殿,面見天後。
午後,盛夏的太陽毒辣,連風都是燥熱不安的。
裴敏獨自跪在含涼殿外,只覺暑氣蒸騰,汗出如漿,不到兩刻鐘便後背透濕,洇出一塊深色的痕跡。
吏服繁複,頭頂在曝曬之下像是着火似的難受,裴敏眼前發花,視線已有些模糊,趁沒人注意稍稍放松姿勢,咬着發白的唇直吸氣。
正此時,殿門從內推開了,一名秀美的朱袍女官緩步出來,站在廊下看裴敏。
裴敏忙端正姿勢,下颌汗水滴落在磚石上,轉眼又被蒸發殆盡。她面紅唇白,撐着笑意道:“上官舍人,天後醒了麽?”
上官氏溫聲笑道:“醒了。但天後說了,此時天氣酷熱,她心情不好,不想見裴司使。”
裴敏早料到是這般情形,臉上笑意不減,滴着汗道:“那,天後何時才鳳顏轉好?”
“這個可說不準,興許太陽落山便好些了。”上官氏說着,悄悄給一旁的小宮女使了個眼色。
那宮女也伶俐,端了杯解暑的涼茶催促裴敏飲盡,又迅速退下,自始至終沒有多出一言。
“謝了。”裴敏抹了把嘴角,對上官氏道。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你我同是女子,在宦海沉浮,自是要互相幫襯些。”說着,上官氏壓低嗓音,無奈道,“裴司使知道天後為何動怒……若那和尚死在了外邊,你也不必受這等皮肉之苦。”
裴敏颔首:“我知道。可是上官舍人,小和尚救了并州。”
“裴司使何時這般良善了?”上官氏垂着眼看她,也不知是憐憫還是別的,淡淡道,“李家死去的那些,有幾個不賢良、不無辜?”
點到為止,她不再多言,轉身入了大殿。
黑皴皴的殿門合上,不知何時才能再打開。
不遠處的宮道上,幾個小宮女透過拱門見到長跪的裴敏,紛紛議論道:“那不是天後面前的紅人裴司使麽!今兒怎麽跪着啦?”
“都跪了半個多時辰了,你不知道麽?大概是犯了什麽錯罷。”
“平日裏她告密排擠之事做得還少麽?這就叫‘善惡有報’。”
“噓,你們小聲點兒!”
小宮女們窸窸窣窣走遠了,宮道拐角處才轉出一條修長的身影。
賀蘭慎一襲戎服站在宮道上,透過門洞望去,花影交錯下裴敏搖搖晃晃跪着,後背洇濕了好大一塊。
那濕痕像是陰雲籠罩心間,他不由皺眉,加快步伐朝紫宸殿走去。
裴敏在含涼殿外跪了一個多時辰,直到聖上那邊派了人來傳話,天後顧及天子猜忌才松口放人,讓上官氏傳言送裴敏回淨蓮司呆着,什麽時候想清楚了再入宮來。
裴敏曬得眼前發黑,膝蓋也疼,在小宮女的攙扶下趔趔趄趄地出了含涼殿,好半晌,發麻的腿腳才漸漸有了知覺。
三步一停五步一歇的到了建福門,忽聞一道低沉的嗓音傳來,喚道:“裴司使。”
裴敏心中一緊,擡首望去,建福門下等着的白袍小将不是賀蘭慎是誰?
她一愣,下意識掙脫小宮女的攙扶,示意她們回去複命,這才竭力穩住步伐朝賀蘭慎走去,笑道:“呀,賀蘭大人!好巧好巧!”
她走得慢,雖極力掩飾不适了,但依舊可以看出些許痕跡。
賀蘭慎負着手,面上依舊清冷平靜,唯有眸色較往日深沉些,問:“因為我,受罰了?”
“怎麽會?我可是天後身邊紅人,怎會因你牽連?未免也太擡舉自己的分量了。”裴敏笑着掩飾過去,舔了舔發白幹燥的嘴唇,揮手道,“走罷,回去說。”
賀蘭慎沒說話,只是突然想起在并州時,裴敏來他房間送粥時說的話。
那時她言之鑿鑿地告訴他:“我告訴你,該叫苦時就要叫苦,別什麽事都自己一個人扛着。”
可輪到她自己受苦了,卻為何一聲不吭,将所有傷痛埋藏于笑顏之下?
在宮中,兩人要保持疏離的距離,只一前一後走着,直到出了建福門,遠遠地見着一輛馬車停候。
嚴明從車上跳下來,朝賀蘭慎躬身道:“少将軍,東西都在車裏,備齊全了。”
賀蘭慎微微颔首,而後側首,朝身後顯然精神不濟的裴敏道:“裴司使,上車。”
作者有話要說: 賀蘭慎:裴司使,上車。
裴敏:車???
抱歉小可愛們,今天有點卡文,所以來晚了一點!
感謝在2020-04-21 21:26:26~2020-04-22 20:50:1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514980 2個;聽風唱歌、蘇白啊、陳藍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烊烊、41514980 20瓶;舒柔_ 15瓶;18421097、方糖、Kokkia、41268403 10瓶;Miss.M 9瓶;葵禾、小萌星君、樂簡安 5瓶;逢生 2瓶;26864636、桃之夭夭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