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在冬日的深山裏,一切都是寂靜的,聖誕節的來臨也同樣無聲無息。
丹尼最近一直待在書房裏。他之前一直不怎麽喜歡上網,部分原因是家庭教育和耳濡目染,部分原因是沒必要和嫌麻煩。然而自從意識到他們身在美國,丹尼就忽然有了鬥志。
他花了大量時間在網絡上,主要內容是登陸郵箱聯絡認識的律師,密謀如何把前主顧告進監獄順便大賺一筆——別意外,丹尼的确沒錢雇律師,但社會精英往往更有奇怪的癖好。又或者說,他們有足夠的錢實現他們的癖好。丹尼不是他們的朋友,他是他們的癖好。他有足夠的理由結識他們。
即便如此,只有那麽一兩次的特殊情況裏,丹尼的主顧能像同這位律師一樣,變成他的朋友——你不能随便在大街上交朋友。同理,你也不能随便在主顧裏給自己的私人電話。除去剛開業那陣子的生疏,丹尼對待工作一直很專業。他只是希望自己能專業在更體面一些的工作上。
除開這段密謀之外,丹尼的生活重心放在了追查醫生的事上。
醫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英文搜不出任何結果,日文也只能搜到入學和畢業記錄。對此,丹尼早有預料。他覺得醫生不是那種知名人物——醫生的待人處事裏沒有那種自我意識。反倒久世的爺爺,是個當地小有名氣的日裔美籍畫家。
實際上,醫生從來沒有提過爺爺的全名,丹尼能查到這裏,單純是因為他做了壞事:他偷看了久世的抽屜。幾個大大小小的筆記本和信封堆成兩摞,就放在書桌抽屜裏,沒有上鎖。丹尼打開閱讀的時候,感覺自己像是藍胡子的新娘。
說不定會看到可怕的事。丹尼想。
他大概有一半是認真的。
不是說丹尼真的忘記了聖誕節這回事,但他的确沉浸在希區柯克式解謎中,錯過了蘋果派的出爐時間。等醫生端着一盤半生的蘋果派進來詢問那是不是丹尼的作品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意識到自己又暴露了。
醫生當然發現了丹尼閱讀的材料是自己從前的課程筆記。這件事是第二次發生,丹尼有八成把握醫生不會生氣,但他還是感到緊張。丹尼想轉移話題。他端過那盤蘋果派,從醫生腋下擠出房門,放回烤箱試圖搶救一下。
“你在讀我的筆記。”醫生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開口。他的聲音并不如他的用詞那麽嚴肅,“我很慶幸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你這個隐私小偷。”
丹尼立即凝固在原地。
“我只是想了解你。”他尴尬地回答。
“我?”醫生意外道,他挑起眉毛,“你想了解什麽?直接問吧。”
“想問你搬來這裏之後的事。”丹尼說。他若無其事地打開烤箱門,把烤盤放回去,假裝自己沒有偷偷去瞥醫生的表情。丹尼的手指在發熱管上磕了一下,他“嘶”地一聲收回手,然後發現烤箱是冷的——他在書房裏走神足夠久了。
Advertisement
醫生笑了起來:“你問吧,別折騰那塊蘋果派了。”
丹尼更加尴尬了。他把烤盤推到一邊,面對醫生。他的視線探究地落在久世臉上,但很快移開了。丹尼不确定這是不是個詢問的好時機。聖誕節,他們應該過得更開心一些。
“說說看?”醫生追問道。
這是你要求的。丹尼想。他深吸一口氣,問道:“你是從日本移民過來的吧?三年多前……也就是那場瘟疫前夕。”
醫生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你的爺爺,他是日裔美國人吧?在妻子去世後,他獨自搬離日本定居在這裏。而你從小在日本長大,卻跟爺爺保持着親密的聯系,博士畢業後,也為了照顧他來到美國。後來,他在那場瘟疫中去世了……”丹尼說到這裏,暫停下來看醫生的反應。這場談話不是為了戳醫生的傷口,他不想令醫生難過。
“不是瘟疫,是肺癌。”醫生平靜地說。
丹尼點了點頭,并不感到意外。瘟疫中最混亂的那幾個月,沒有醫生可以動手術,床位和人員同樣短缺,丹尼記得自己拔智齒的計劃也推遲了一年。但智齒和癌症是截然不同的。他不知怎麽安慰醫生,只能拍了拍他的手臂。醫生按住他的手,示意他繼續。
丹尼于是繼續講述自己的推斷。他試圖找到一種柔和的說法:“那個時期……對任何人都非常艱難。對移民尤為如此。你匆促地來到這裏,卻因為親人去世和時局陷入了很大的困難。并且你不會講英文,無法融入——”
“哈?等等,你在說什麽啊?”醫生打斷了丹尼的話,他皺起眉,不贊同地看向丹尼,“喂,旭川醫科雖然不是什麽一流好學校,但也不可能不教英語的喔。因為爺爺在這裏,我的英語可是認真學習過的,哪怕有口音,也不至于差到‘不會講’吧。”
丹尼這下愣住了。醫生的回答與丹尼的預期截然不同。醫生會講英語?那在丹尼學日語之前,他們為什麽無法溝通?哪怕存在口音差異,也不應該完全不能互相理解。
“你确定嗎?你能聽懂我在說什麽?”丹尼用英語說。他緊緊盯着醫生,試圖看透他的心理活動,但醫生只是輕松地笑了起來,說:“你別‘喵’啊。雖然貓語和英語對我來說都是外語,但我聽不懂‘喵喵喵’的。”
什麽意思……丹尼對自己的判斷産生了懷疑。醫生的邏輯非常合理。醫生的爺爺是美國人,醫生自己也受過高等教育。他怎麽可能不會講英語?哪怕講不好,至少能聽懂幾個單詞。但事實是醫生根本聽不懂英語。丹尼只要開口講英語,在醫生耳朵裏就是喵喵聲。
丹尼陷入了矛盾中,而醫生顯然在丹尼說出“你不會英語”這句話時便不把丹尼的見解當真了。見丹尼陷入沉思,他玩笑式的握住丹尼的肩膀搖了搖,催促道:“醒醒,蘋果派?”
……好複雜。丹尼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醫生說得對,還是先做蘋果派吧。
醫生也有聖誕節的概念,晚餐準備得格外豐富。
丹尼花了一下午時間,一邊上網查一邊對照記憶裏的菜譜,做出了一生心血凝就的蘋果派。堕落為網瘾少年後,他找到了好多像這樣網絡菜譜。丹尼将它們統統打印出來,在案臺前放成一疊。他正準備再挑一張接着鍛煉廚藝的時候,那疊菜譜卻被醫生高高端了起來。丹尼伸手去搶,醫生仗着身高,好整以暇地将整疊菜譜舉到了他夠不着的位置:“夠了夠了,再做我們要吃微波爐餐吃到新年了。”
那為什麽不是醫生把他的菜取消?丹尼憤憤不平地想道。他像童話故事裏那個夠不着枝頭蘋果的狐貍似的跳腳,又介于白天的事故自知理虧不敢直接反駁醫生,只好用英語大聲咒罵起來。他自己覺得聲音裏的憤慨很明顯了,但醫生竟然沒心沒肺地在一旁笑。
“你笑什麽?說不定我在罵你呢?”丹尼沒好氣問道。
醫生又笑了:“就算那樣也沒關系,我聽不出來啊。只覺得你喵喵叫的時候很可愛。”
丹尼一怔。
“幹嘛?害羞了嗎?”醫生笑道,他敲了敲桌子,“回神,你想要喝酒嗎——啊,你可以喝嗎?”
丹尼當然可以喝酒。在達到法定飲酒年齡之前他就喝吐過很多次了,那都應該算成是職業傷。但丹尼知道醫生指的不是合法飲酒年齡,而是“貓”能不能喝酒這件事。他都懶得反駁了。
醫生買的是啤酒。一提十二罐,剛剛從冰箱角落拿出來,金屬罐的外皮上凝結着冰涼刺手的水滴。丹尼開了兩罐,在一對玻璃杯裏各自倒了半滿。他舉起自己的杯子,向醫生做了個敬酒的手勢。
醫生拿起另一杯。玻璃杯的杯沿相碰,撞出清脆的聲響。他說:“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丹尼用英語回答。他知道這句話在醫生耳朵裏只是喵喵聲,但他就想這麽說。他咽下杯中的啤酒,單手托腮,在桌上食物的熱氣裏,凝視着醫生仰頭飲酒的側顏。丹尼從前對東方人有些臉盲,覺得他們都長得相似。中餐外賣裏的中年人都長得一模一樣,大學附近的年輕人也長得一模一樣,甚至泳池裏的ABC,他們的笑容也是一模一樣。
但醫生是不同的。丹尼不記得這種不同從什麽時候開始。或許他一開始就覺得這個東方人高大得可怕,又或許他後來才發現醫生面容上的棱角,那些風霜雕琢的細節。又或許兩者都有,是他的印象在逐漸變化。現在,丹尼看着醫生,知道他永遠不會認錯這個人。他不需要更多确認了,丹尼只需要再多一點點努力。
丹尼笑了起來。他搶過醫生的酒杯,将自己的推過去。醫生疑惑地看向他。丹尼從齒列間緩緩探出舌尖,在杯沿輕輕一舔。他很擅長這種事。醫生不會被他引誘,但丹尼不介意。就像一只天堂極樂鳥求偶,張開尾羽既是吸引,也是用這種方式表現自己被吸引。他看着醫生用丹尼自己的酒杯飲下啤酒,側臉在燈下微微泛紅。
醫生切下兩塊蘋果派,分發到兩人的盤子裏。丹尼沒有提醒那是飯後甜點。此時此刻,他願意被糖分溺斃。
這個聖誕夜沒有聖誕樹、花環、火雞、槲寄生或者冬青。丹尼一無所有,當然也沒有什麽可以當做聖誕禮物贈予醫生。他倒是收到了來自醫生的聖誕禮物:一個皮質的貓項圈——雖然非常精致柔軟,沒有銘牌也沒有驅蟲草,極力裝扮成是普通裝飾品的樣子,但那就是個貓項圈。還有貓鈴铛。
這是個糟糕透頂的聖誕節。
丹尼瞪着那個貓項圈。醫生早在拆禮物環節之前就回到了樓上卧室裏,丹尼想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會生氣所以提前躲開。他撕掉包裝紙,手指從光滑的邊緣滑過,打開環扣,将項圈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鈴铛随着丹尼的動作發出清脆的聲響。
丹尼步上樓梯,邊走邊脫下/身上來自醫生的尺碼過大的服飾。襯衫不用解開扣子,直接套頭脫掉了。休閑褲更是輕松,扯掉皮帶便沿着筆直的雙腿如流水般褪下,在地上堆着兩圈漣漪。他将內衣甩在醫生的卧室門口,推門而入。
醫生正背對他整理床鋪。聽到聲音,他回過頭,然後便睜大了眼睛。醫生明顯被丹尼的打扮吓了一跳,退開一步,小腿磕在了床沿。丹尼才不在乎那些。他關上門,不顧醫生疑惑與心有餘悸的表情,徑自坐上了醫生的床。
“你的聖誕禮物,”丹尼說,“是限時12小時的一只貓。”
他調整了一下狀态,發出一聲柔軟的貓叫聲。這項技能沒有因為兩個月的離群索居而生疏,“喵”聲聽起來很是逼真。職業上,丹尼扮貓是很有心得的,可現在,他在醫生面前扮貓,卻沒有從前那麽自在。不知怎麽,仿佛總有點兒羞恥。
醫生很驚訝也很茫然。他看着床上的丹尼,一副不知道該說什麽的樣子。丹尼笑了起來。他把整齊的被子踢掉半截,翻身躺了進去。見醫生沒有反應過來,丹尼便模仿起貓的動作,不張開手指,而用整只手掌在床墊上拍了拍,發出催促的喵喵聲。
醫生的慌張與不知所措簡直是肉眼可見的。他怔在原地,等丹尼又催促一遍,才遲疑地走上前去,僵硬地坐在床邊。過了片刻,丹尼聽到醫生清了清嗓子。他等待着醫生說話,但他什麽都沒有說。醫生安靜地熄掉燈,躺在床鋪邊緣,離丹尼最遠的位置。
丹尼相當從容。他用貓咪捉魚的耐心等候着,直到醫生終于堅持不住僵在床緣那個別扭的姿勢,翻了個身,向丹尼的方向靠近了幾寸。不錯。丹尼想。他側身偎進醫生的懷裏,安靜片刻,開始用指甲輕輕抓撓他的手臂。
“喂——”
醫生想要抗議,但丹尼搶在他說話之前開了口——他慵懶地“喵”了起來,就像只在抱怨沒能得到關注的貓咪。他的叫聲婉轉纏綿。過了一會兒,丹尼感覺到醫生的手慢慢環過來,放在腰間。起初只是僵硬地觸碰,漸漸地,醫生貼近了丹尼,他們變成了兩只重疊的勺子。醫生的呼吸吹在丹尼後頸皮膚。有點癢,但丹尼忍了下來。
這12小時,是丹尼醫生的禮物,也是他給自己的緩沖。他不會在聖誕節提起會讓醫生傷心的話題。丹尼蜷在醫生的懷抱裏,想起晚餐前他的話:“就算那樣也沒關系,我聽不出來啊。”
是的,只有能聽懂的侮辱與作踐會刺痛心靈。全部當成喵喵叫的話,反而會覺得有趣。把那些歧視者全部當成非人的動物,認為它們不懂得禮貌,沒有社會性,就能夠不受惡意的侵害。人類是不會在意家貓是如何咒罵他們的。
醫生在來到美國前,心中存有美好的幻想。他與爺爺的親密聯系讓他對這個陌生國度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會講英語,接受過良好教育。醫生對未來存有希望。然而他來到美國,卻是在哪個充斥着憎恨與恐懼的時間。他遭受了爺爺離世的打擊,又發現這片土地與其上的人民并不歡迎他。
很難想象是什麽樣的“不歡迎”,讓“醫生”這個緊缺的職業也沒有用武之地。又或者曾經有過用武之地,但現在已經用不上了,所以才失去工作回到這間深山中的房子裏。醫生別無選擇,這種幻象是他僅有的自衛方式。
丹尼願意讓這幻象多停留12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