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絕育話題的終結比丹尼預計的要複雜一點。他本來以為自己玩笑式地随口一提,醫生會笑話他杞人憂天,然後這件事就此揭過。沒想到醫生還真的有過要給他絕育的意思。聽到醫生說“絕育的貓也很開心”那一瞬間丹尼冷汗都要下來了,腦子裏立刻浮現了惡魔般的前主顧,連帶着想起醫生手持手術剪的側影。丹尼寒毛直豎,幾乎立刻就想逃跑。
好在醫生最後還是放下了這個念頭。甚至他還拒絕了丹尼的服務。雖然看起來不太清醒的樣子,其實也是個好人。
這天夜裏,丹尼坐在開放式廚房的臺面,一邊咀嚼着醫生特意準備的夜宵炸魚丸,一邊看向室外雪地上落下二樓卧室的燈影,如此想到。
離群索居的生活除了無聊與孤獨,還有許多住慣了城市的丹尼根本沒想過的困境。某天夜裏室外水管凍裂,暴噴出的水流凝結成定格瀑布,一夜過後在冬日早晨單薄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丹尼睜眼時幾乎以為是自己沒睡醒。他呆呆地看了片刻,跳下沙發就往樓上跑,頭一次登上這幢房子的二樓,将醫生的房門拍得咚咚直響。
“……結冰了!結冰了結冰了!”
醫生不一會兒便來開了門。他從樓梯邊的窄窗向外望了一眼,沒什麽表示,反而低頭看向丹尼,笑起來:“這麽興奮?沒見過嗎?”
丹尼想反駁他只是憂心用水安全,但他的激動态度自動地承認了醫生的斷言。丹尼之前一直待在南方,陽光海灘高樓摩天輪什麽的。不是沒見過冰雕,甚至他所見的比這更宏大更精致更獨特,但人工雕琢的展品和大自然的造物總歸有哪裏不一樣,後者對極少接觸自然的丹尼更有沖擊力。
他輕咳一聲轉過身,克制興奮保持着莊重的步伐下樓。醫生跟在他身後,不時發出悶笑聲。丹尼回頭向他瞪了一眼——沒什麽說服力。
醫生下到起居室,沒急着出門,反而先取了沙發上的毛毯,披在了丹尼身上。丹尼赤身裸/體地過了大半個月也沒害臊過,此刻被醫生關照地披上禦寒的毛毯,卻是突兀地一怔,仿佛忽然意識到自己還身處人間,不自覺地起了一些羞恥感。
他裹緊身上的毛毯,安靜地跟在醫生身後,步入積雪的前院。
說是前院,其實也沒有固定的籬笆圍欄,只是房子和公路之間的一段空地。幾天前醫生還開着家用掃雪機清理過一次,現在又積起了漫過膝蓋的雪。前院一側是車庫的入口。本該停在那裏的日産轎車現在傾覆于十英裏外的荒地裏,車庫裏只剩一架掃雪機、一架輪椅、和一些家用機械。
被凍裂的水管就在車庫邊,斷裂處有一段極漂亮的冰花。水壓足夠,冰花的尺寸相當張揚,冰晶在陽光下折射着耀眼的光芒。醫生彎腰研究了幾秒鐘,回到房子裏,過了一會兒,端來一壺沸水,澆在冰花根部時像一把流體的尖刀輕易切開了堅冰。整朵冰花脫離結凍的水管,完整地掉落在雪地上。醫生彎腰撿起冰花,遞到丹尼面前。
“送給你。”醫生說。
丹尼正着迷地看冰花與沸水間蒸騰起的霧氣,聞言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驚訝地擡頭,正撞進醫生微笑看向他的視線裏。忽然之間,丹尼有些尴尬,又有些緊張。他咽了口唾沫,機械地道了謝。他的嗓子有輕微的刺痛,額頭和臉頰也在發熱。
丹尼低下頭去,掩飾自己的情緒。是室外太冷了,他想。
他撿起那朵冰花,用鼻子蹭了蹭,小小地打了個噴嚏,然後将毛毯裹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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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很快找到了問題的源頭:昨夜溫度太低,防凍用的電熱膠帶自帶的溫度計老化失靈了,電熱膠帶不再産熱,水管處于在冰點以下的低溫裏待了一晚上,自然就凍裂了。
上游水泵有水壓檢測,及時停止了供水,只需要處理這一段。醫生從車庫裏搬來了一個加熱器,把凍裂的水管解凍後卸了下來,安裝上替換的水管。醫生的右手小臂還打着夾板,行動間很受阻礙,丹尼自覺地幫忙纏上了電熱膠帶。
“天氣預報說明晚還有降溫。正好今天天氣很晴,”醫生站起身,擡頭看着雲頭日影,自言自語道,“該去檢查一下……”
醫生嘟哝了幾個丹尼聽不懂的詞,似乎是發熱供水相關的。他讓丹尼先回房子裏休息,但丹尼對醫生的話聽若未聞。他把那朵冰花栽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外、最容易看見的位置,之後便牢牢跟在醫生身後。他已經悶在家裏那麽久了,好不容易出門晃悠一圈,自然不肯聽醫生的待在房子裏。
一上午時間,他們将前院所有室外設備檢查了一遍,又查看了地下室的溫控——丹尼不能理解為什麽地下室也需要溫控。他特地去檢查了一圈,發現醫生并沒有儲存他想象中的那些奇怪玩具。他更不理解了。
午飯後,僅剩的檢查項目是屋頂的發熱電纜。醫生搬來一把老舊的伸縮梯,回頭望向丹尼:“屋頂坡度很大,還有積雪。你——”
搶在他說完之前,丹尼已經鑽上了梯子。醫生認為他腹部有傷爬不上屋頂?他還憂心醫生斷了一只手呢。他靈活地攀上梯子頂端,沿着屋檐坐到梯子旁邊,晃蕩着腳,低頭對醫生笑。醫生怔了怔,也笑了,跟着爬了上來。
“這幢房子最初是山上滑雪場配套建起來的度假屋。後來滑雪場沒開起來,就低價出售了。爺爺買下這幢房子後,做了很多改建。供水供電和排水系統都是他自己架設的。”醫生沿着屋頂邊緣的排水槽行走,邊說邊戴上了電工手套,“供熱主要是靠燃油暖氣,另外車庫也有備用的室內加熱器。發電機在那裏,柴油。供水是從這邊的水井。排水在那邊。”
丹尼順着醫生的指點好奇地打量着。醫生用的詞有些難,他大概只聽懂了一半,但他明白醫生說的是這幢房子就像醫生本人一樣,離群索居、自給自足。丹尼聽說過,哪怕是最發達的國家也有20%的家庭在用地下化糞池而不是工廠排水,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實例——什麽都看不出來,丹尼想,或許雪化後能看出不一樣吧。
“入冬前——就是我撿到你的前一天,我檢查過一次。但這裏的冬天太多雪,以防萬一,只要天晴,我還是會多檢查幾次。”醫生解釋道。
丹尼邊聽邊邊點頭。積雪的屋頂很難行走,一不注意便會離開排水槽的範圍踩進雪裏。丹尼凍得一激靈,問道:“有雪鏟嗎?”
醫生笑起來:“那倒是不用。”
為了減少積雪,屋頂設計成了角度陡峭的斜坡,也做了防水加固,冬季不必上屋頂鏟雪。發熱電纜只安裝在兩面屋檐附近,為的是防止雪水倒灌結冰。
檢查完正面屋檐,醫生向着屋脊走去,要查看背面的情況。丹尼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他畢竟不習慣這種積雪的斜坡,走得跌跌撞撞。再加上天色漸暗,丹尼一時沒有注意,竟一腳踩滑。他驚呼一聲,趕緊伏下/身穩住了姿勢。
醫生已經被他的聲音驚動了,正大步流星地朝他走來。丹尼大聲道:“我沒事——”話音未落,先看見醫生的身形晃了晃。他同樣踩蹋了一處腳下積雪。醫生很快重新站穩,沒有失去平衡,整塊積雪卻沿着屋頂滑下去,極為不巧地撞上了伸縮梯的頂端。
只聽哐當一聲巨響,梯子整個向後翻了過去,在沒過膝蓋的雪地上陷出深深的紋路。
醫生已經來到了丹尼身邊,他們同樣呆滞着看着這一幕。
“——可能是安全鎖松脫了。”醫生艱難地解釋道。
但這會兒不是追究伸縮梯五金件有效期的時候。丹尼低頭看看三十英尺之外的地面,再看看面前一個手臂還打着夾板的半殘疾人,和自己這個一個腹部傷口沒有痊愈發力困難的傷員,半晌,木然問道:“我們……還能下去嗎?”
山區冬季,天黑得極早。四點剛過,天色已經暗得像是入夜了。從前院到公路有一列路燈,做了感光設計,在太陽落山的一刻依次地亮起。那溫柔的光線在長夜裏指出一條通向天國的路。
醫生之前踩塌了一處積雪,丹尼此刻就坐在那處露出本色的屋頂上。他們受困屋頂才不到半個小時,然而日頭落下,黑暗降臨,離開屋頂就變得更難了。醫生為此頗為焦慮,沿着屋檐走來走去查看可能的路線。丹尼倒是不着急。他的腳下便是屋檐上的發熱電纜,連同毛毯一起,提供了足夠的溫暖。況且,醫生跟他一起困在這裏。不知怎麽,這竟令他有些安心。
在醫生再一次路過丹尼的時候,他抓住了醫生的褲腳:“停。”他的手勾在醫生的褲管上晃蕩着,“太暗了,會摔的。”
醫生猶豫了。很明顯,他還在試圖想辦法,但丹尼抓着他的褲子不肯放開。僵持片刻,醫生屈服了。他順着丹尼的力道坐在了丹尼的身邊。後者于是滿意地松開。
他們并肩靜默地坐了一會兒。丹尼在看星星。冬夜的星空跟夏夜有些不同,星星們似乎更亮一些,排列也變了,他認不全。他想去問問醫生,卻見醫生單手撐在膝蓋上,視線漫無目的地落在路燈下空蕩的光暈裏。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什麽都沒有想。
丹尼順着醫生的視線看過去,随口道:“那些燈。”
他感覺到醫生看了過來。于是丹尼擡手指向前院到公路的那一列路燈:“那些。”他本來是随便起了個話題,但說到路燈,他又想起了自己由來已久的一個疑問,“車禍那天,回來的路上,我就想問了。你住得這麽偏僻,為什麽要裝那些燈?”
“呃,當然的吧……”醫生的聲音聽起來不如他所說的話那樣堅定,“裝路燈的話,路人更安全。”
“哪來的路人?”丹尼以匪夷所思的語氣問道。
不要說路人,自從入住醫生的家以來,除了醫生和他自己,丹尼甚至連野兔松鼠之類的動物都沒見過一只。剛剛被困在屋頂,丹尼還提議打衛星電話報警,結果醫生說這裏大雪封山後警車都過不來,唯一安全的交通方式是直升飛機,還要支付天價的救援賬單。這麽荒僻的地段,醫生的路燈難道是裝給熊和郊狼看的嗎?
醫生對此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萬一呢。”他望向丹尼,“你不是就在這裏嗎?”
丹尼想說那只是因為我太倒黴遇人不淑,無奈詞彙量實在不夠。他還在絞盡腦汁構造句子,無意間與醫生對視,卻是一怔。他忽然意識到醫生也是明白這一點的。不會有路人,這裏什麽都沒有,然而醫生還是在期待。他不想待在人群裏,卻希望被靠近,想要拯救所有有緣相遇的對象,包括丹尼。
丹尼凝視着醫生的眼睛,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住在這種地方?”
“因為……安靜?”醫生說。他的語氣裏有濃重的不确定。
丹尼知道這不是醫生的真心話。喜歡安靜?丹尼開始說日語後,醫生只是短暫地驚訝了兩天便熱心地教他語言,甚至在丹尼暫時放下心事放慢進度後,以比丹尼本人更高的熱情持續教授着。這段時間以來,醫生的情緒明顯比最初高昂。他并不喜歡安靜,相反,他極度渴盼交流。
丹尼沒有開口戳破。他順着醫生的話往下問:“你一直住在這裏嗎?還是從哪裏搬過來的?”
借着雪地漫反射的月光,丹尼看清醫生面容上的懷念。醫生微笑起來:“搬來也有三年多了吧?我是宮城縣人,後來大學考到了旭醫。旭醫你知道嗎?啊,你當然不知道了。是日本排名靠後的醫學院,但當時我也是拼了命考上的。視頻通話的時候,爺爺經常調侃我,說以後聘請我做家庭醫生。沒想到最後竟然應驗……”
醫生的微笑消失了。他搖了搖頭:“我畢業後就來這裏照看爺爺,大概有半年吧。但還是沒有用。最後,還是只剩下我自己。”
丹尼聽不明白那些地名、學校與專業,但他聽得出醫生沒有講完的故事結局。他猶豫片刻,朝着醫生的方向挪近了一點,将手覆在醫生的手背上。醫生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上。丹尼半伏在醫生的胸口,聽見他穩定的心跳,感受後頸處輕柔撫摸的力度,不自覺地輕微戰栗起來。
他又打了個噴嚏。
“冷嗎?”醫生摟住丹尼。
毛毯已經滑脫了身體,丹尼當然冷得要命。但剛剛不知怎麽,待在醫生的懷抱裏,他幾乎忘了這一點。丹尼匆忙地從醫生懷裏跳出來,起身重新把毛毯裹緊。他轉身背朝醫生,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很快。血液被泵向四肢五骸,變成了一種活物在體內橫沖直撞。他想要奔跑,想要尖叫。他決定離開醫生身邊,但是又無處可去,漫無目的地踱了幾步,最後幹脆向着屋脊攀去。
“小心!”醫生在他背後喊道。
可丹尼聽到他的聲音,反而更不想小心了。他爬上屋脊,晃晃悠悠地轉了個身。毛毯随着他的動作滑下,裸露出其下漂亮柔軟的身體。
丹尼俯視着醫生。醫生個子很高,他極少能夠從這樣的角度看醫生的面容。月光下,他能看清醫生的額頭并不光滑。擡頭紋是生活刻下的紀年,一根細而長,如同平靜湖面的漣漪,一根短而深,如同久久不能痊愈的刀疤。
丹尼笑了起來。他大喊道:“我要跳下去了。”
“——哈?”
丹尼看到醫生受驚而驟然瞪大的眼睛。醫生猛地加大步伐,匆匆追過來,但他追不上了。丹尼閉上眼,向後用力地一蹬。逆着風,他就那樣墜落下去,落進深深、深深的深雪裏。
丹尼在雪地裏睜開眼,耐心地等待着。很快,他看見醫生從屋脊上探出頭來。醫生一臉緊張,卻又在捕捉到丹尼安然無恙的事實後化作一種混雜着驚愕、荒誕、與劫後餘生的苦笑:房子背後是接近一層樓高的積雪。前院有醫生偶爾開着掃雪機打掃,後院則根本沒人碰過,雪堆得高而松軟。
丹尼志得意滿地笑了起來。方才他攀上屋脊,粗粗一眼便決定往下跳了。他那麽高興,根本沒有心思考慮後果。
醫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裏卻有笑意:“果然是只貓。”
丹尼才不肯理他。他老早就覺得醫生對“貓”的定義有問題了。他撮起嘴唇,發出各式各樣奇怪的聲音催促醫生跳下來。很快,耳畔傳來了另一聲落地聲。醫生撲簌地從雪地爬起來,向丹尼伸出一只手。
丹尼沒有接。
“背我。”他向醫生張開雙臂,笑嘻嘻地要求道。醫生一怔,縱容地蹲了下來。丹尼跳上他的後背,像雪地車禍那天一樣,緊緊摟住醫生的脖子。毛毯不知丢到哪裏去了,他渾身赤裸,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是他那樣快活。
他偷偷在醫生的後頸親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