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為了顏至
從小蝸牛口中又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不是他爹他父親, 也不是什麽舅舅叔叔, 那會是誰?
蒼歧覺得自己可以不需要陶瓷罐了,不如直接泡在醋壇裏算了。
帝君悶悶不樂的坐在一旁, 将清茶愈泡愈苦。
雲吞并未注意到他, 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枚佩子上, 道, “你是何門派?”
不是每個門派只有一枚佩子, 想必也是門中重要之物。
方懷悶咳一聲,“方懷無門無派, 得顏大俠賞識,有幸成為他麾下之人,替顏大俠分擔各地門派雜事, 佩子也是顏大俠為我行走江湖方便所贈予。”
雲吞點頭,又道, “既然是你欠了我的恩~, 理當你自己來還~, 你将佩子給我~, 是要去何處~?”
大概因為傷口還未完全好透, 方懷倚着門緣一手緊緊捂着胸口, 撐着一口氣,算的上英挺的臉龐自眼尾繃成一條線,無端為他舔了幾分滄桑和疲倦。
“我傷了無辜的人,已經觸犯了武林盟約, 縱我現在未死,也定是要接受顏大俠定下的刑罰,與其為讓他為難,方懷願求仁得仁,以還江湖大義。”
這一席話滿是江湖氣息,雲吞記得當年他爹爹也曾在師父的逼迫下去凡界游歷江湖了幾年,後來每每說起,還頗為感慨,當真是個事事講求道義的地方,揍人的時候一講道義,感覺打架都無比高尚。
雲吞是妖,對着義什麽道什麽完全沒有想法,摸着那枚圓潤的玉白佩,說,“你還想死嗎?”
方懷一愣,低下頭,摸着懷裏有些咯手的喜糖,酸甜苦澀漫了一喉,“我不知道。”
雲吞撩開衣擺坐了下來,順手接過蒼歧的杯子,低頭啜一口,将額前的發別到耳後,溫潤如玉,月朗風月,低頭擡手之間盡顯風華。
他拿捏了個語氣,悠悠道,“你帶我去見你們的顏大俠~,若他要你死~,我便不再多說什麽~,若他饒過你~,餘下的時日你好好活着~,不問生死往事~,寄情山水之間~,如何~?”
他的聲音有種蠱惑人心的明潤和幹淨,方懷看着眼前明明比他小了許多的少年,受他眉眼之間的溫澤明善所誘,不由自主點了下頭。
方懷答應不再尋死,帶他們去尋那位武林盟主顏大俠,約定兩日之後在此相見,待人走後,一旁快被冷落成雕像的帝君大人悄咪咪将眼風掃了過去,見小蝸牛仍舊自顧自的飲茶,蒼歧心裏憋悶,靠在窗棂望着下面來往的小販。
“我~要~出~去~了~”,喝罷茶,雲吞整了整袍子,站在門邊朝屋裏的人道。
蒼歧看他一眼,撐着臉嗯了一聲,繼而又轉了回去。
此時已經到了晌午,深秋的陽光不夠熾熱,但依舊透過斑斓的樹葉将屋子照亮半面,男人坐在斑斑點點的光影中,一頭墨紫色的發在陽光中如同披了一層細碎的銀紫色熒光,昳麗端莊而又帶着絕色的妖異。
“我~真~出~去~了~”,雲吞又道,微微拔高了一點語調,跟屁蟲不跟着了,還一時有點不大适應。
蒼歧嗯了聲,這次連頭都沒轉過去。
雲吞朝那筆挺寬厚的背影上看了眼,轉身出了房間,他剛出去,幾道銀絲巴巴跟了上來,粘在他袖口,用細長的須子在他指尖轉來轉去。
他捏了一下,将須子環在手腕出門了。
集市上很熱鬧,來來往往從碼頭下船的人在集市上打尖休息逛街買特産。客棧門口扛着稻草棒子的小販正低頭數銅板,肩頭的草棒子上紮滿了鮮紅欲滴的冰糖葫蘆。
雲吞擡起頭,二樓客棧的一扇窗戶閃過一雙黑眸。
蒼歧沒料到小孩兒說走就走,完全不搭理他,帝君老人家心裏憋着的一口悶氣,有什麽問不出來的,不就是幾句話想要得到小蝸牛的回答,可蒼歧又生怕他的回答将自己再次推進深淵,讓他嫉妒的發狂。
所謂的無欲無求不過是從沒得到過罷了,蒼歧從開了靈智到現在從來沒這麽迫切的想要得到一個人,想要他眼裏永遠都只看得見自己。
可他老人家在談情說愛這事上着實沒天分,只能半瓶子晃蕩的跟在小蝸牛身後以求關注。
蒼歧正氣悶之際,忽聽窗戶被粗魯的一陣亂敲,他打開門,看見他的幾根菌絲正纏着一串他看了許久的紅彤彤的東西晃悠悠撲進了手裏。
他探出頭往樓下一看,正瞧見雲吞捏着糖葫蘆朝他點頭示意。
不就是一串糖葫蘆,雲吞想起那日蒼歧站在客棧門口腳步躊躇的模樣,活似個想吃零嘴卻又沒錢買的小可憐,整日魂不守舍靠着窗口眼巴巴的看着。
雲吞不是沒發現,而是覺得他這模樣好笑的厲害,堂堂一帝之君,委屈跟在他身後,沒一分錢,還沒見過世面。
眨眼之間原本還在客棧裏生悶氣的蒼歧轉瞬就出現在雲吞面前,高大的男人從哪看都端莊威嚴,偏偏手裏舉個沾了蜜糖的糖葫蘆,笑的嘴角咧到耳根。
“你怎麽知道?”蒼歧黑眸像刮過一陣春風,沉靜的山河雪消冰融。
雲吞得意挑了挑眉,心想糖葫蘆果然是哄小孩的玩意兒。
他擡步朝集市中走去,慢悠悠舔着糖葫蘆上的蜜水。
自從給買了糖葫蘆,帝君大人便一發不可收拾,遇見什麽玩意兒都好奇,雲吞給他買了個猴子王的糖泥人,一眼沒瞧着,猴子王便在他手裏被捏成了個鼓着腮幫子的蝸牛泥團。
“小蝸牛。”
雲吞捏着荷包扭過頭,又要買什麽。
蒼歧指指泥蝸牛,“我叫它呢。”
雲吞,“……”
兩人在集市逛了半日,買了一兜零碎的小玩意,大多數是蒼歧看一眼,雲吞便付錢買了,十分有昏君的潛質,雲吞捏着癟了一半的荷包,看着與他并行的男人刀削斧刻似的側臉,唇瓣抿了下。
他已經快要見到自己要見的人了,等見到那人,蒼歧就沒必要跟着他了,那人定會護他周全,雲吞猶豫着想勸他離開,剛張口,就被塞進了個清涼軟糯的孢子,淡淡的熟悉的氣息盈滿他的身體,讓他剛有餓意,便被貼心喂飽了。
蒼歧手中還躺了枚,散發着淺淺的銀光,光暈裏有一抹很不明顯的粉色,雲吞發現和他平常吃的顏色有些不大一樣。
“我剛剛從那家做糕點的鋪子裏拿了點豆沙粉。”蒼歧眼裏徜徉着一點笑意,高大的身形後是璀璨金色的秋陽。
雲吞楞下,兩根指尖便又将一枚孢子推入他的唇中,他下意識嚼了嚼,果然嘗到一股甜膩的豆沙味,
雲吞,“……”
還能加陷兒,這到底是什麽玩意。
雲吞沒來得及思考,被一聲稍微尖銳又凄厲的聲音喚住了,方懷狼狽的沖到他跟前,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傷勢剛愈,近乎顫抖的擡手去抓雲吞,澀聲道,“肅哥服毒了,公子求求你救他!”
蒼歧在方懷伸手的同時把雲吞勾到了身後藏着。
不準碰他的小蝸牛。
雲吞從身後冒出個腦袋,問,“服~毒~?為~何~?”
這位捕頭新郎官不才剛做了三天,正是郎情妾意,花好月圓之時,又無人糾纏,理應再快活不過了。
方懷約莫是撕裂了傷口,痛楚的咳嗽幾聲,“他以為我死了,為我殉情,求求公子救救他,方懷願做牛做馬報答公子。”
雲吞見他咳得難受,想從身上摸出些藥丸給他,但礙于在大街上,驟然化成蝸牛怕是要引起圍觀,他瞄上蒼歧的頭發,手指剛摸上就被人攥住了。
雲吞甩開手,“小~氣~”
蒼歧哭笑不得,“再用,怕是要虛火旺盛,會傷了肝脾。”
他是大夫還是你是大夫,雲吞翻個白眼,知道,就是想蓐。
“走~吧~,我~同~你~去~看~看~”,雲吞看方懷神色勉強,像是強撐着一口氣,他不由得心裏嘀咕,瞪了蒼歧一眼。
對于莫名遭怨,帝君老人家早已經習以為常,甚至變态的覺得自己甘之如霖,拎着手裏的包袱歡喜跟上雲吞。
李府的紅綢還未撤下,院裏卻早已經沒了歡喜的氣氛,刺眼的紅紗挂在烏木色的屋檐上,反倒多了沉悶與凄涼。
房門口正哭的撕心裂肺的李老爺一瞧見方懷便怒罵起來,弓着腰背,顫着手,比前幾日一下子老了十歲有餘,但嘴裏的穢詞比起門口撒潑的惡婆子也絲毫不遜色。
方懷看也不看他,擋下李府的家丁,将雲吞一路請進到了李肅的床前。
剛一進門,屋裏濃濃的苦味鑽了雲吞一鼻子,這種苦和蒼歧那萬年靈芝精不一樣,就好像一個是冰山雪尖的苦蓮,清苦寒香,而一個是放在屋裏生生馊掉的爛饅頭,酸苦的讓人發嘔。
說起嘔,雲吞便真沒忍住,眉頭一皺,沖了出去。
蒼歧在他臉色大變的時候就跟了過去,擡手在周遭落下障眼法,心疼的撫着雲吞後背,看着他吐的眼淚汪汪,虛軟無力的靠在他懷裏。
“不治病了,我們回島上,讓陸英給你看看好不好?”蒼歧一把将雲吞打橫抱起。
雲吞将頭倚在蒼歧肩頭,踢騰了兩下腳,軟綿綿的摟着蒼歧的脖子,目光茫然的看着虛空。
他到底是怎麽了,雲吞努力平複自己的呼吸,想從蒼歧懷中退出,可又莫名覺得他懷裏溫暖舒适,跟自己蝸殼一樣能讓他感覺到平靜而又安全。
雲吞擡手按在脈上,微瞌着眼,靜靜感受着經脈裏起伏。
“小蝸牛?”
一股醇厚沉靜的修為從交握的手心傳入身子裏。
雲吞突然胸口劇烈起伏了下,切脈的手像是被火燒着一般縮進袖子裏,直到蒼歧喚了他好幾遍,這才受了驚般回過神,神色不太好。
“我們立刻就走。”見他這副模樣,蒼歧不再猶豫,抱着人便打算離開。
雲吞急忙喚住他,望着被靜止的李老爺和方懷,目光好像粘在二人身上,死也不肯離開,他梗着脖子不去看身後擔憂的男人,含糊不清道,“我~答~應~要~救~人~的~”
蒼歧看着他寧願自己難受死,也不肯再回島上,一顆心跟被狠狠攥着,又憋悶又難受。
“是為了顏至?”蒼歧忽然問。
雲吞一愣,不知他是如何想起的這人,低頭扯着衣袍,将袍角扯的皺巴巴,又一點點抻平,“嗯。”
“非見他不可?”
雲吞點點頭,他沒看見蒼歧眼底一閃而過的猩紅,向來無風無浪的黑眸剎那間狂風大作。
蒼歧活了數萬年,曾因為屠盡夏氏而被迫背上焚骨之痛的毒,遭受着日夜的碎骨焚身的痛楚,但那時蒼歧也并未覺得有此時此刻這般難忍,難以忍受他的小孩兒心中想着別人,不能将他抱進懷裏,揉進骨子裏不分離。
他的手緊緊握起又猛地松開,又握起,幾次反複之後,蒼歧拉住了背對着他的雲吞。
雲吞身體僵住,渾身湧起一種毛骨悚然的害怕,但握着他的手什麽都沒做,只是将溫暖而又靜谧的修為送入他的身子裏,撫平他胃裏的灼熱,安撫他受了驚吓的心口和神魂。
片刻後,雲吞靜了下來,将手縮回了袖子裏。
寬厚的手掌輕輕落在他腦袋上,僅是輕柔的一碰就收了回去,“去吧,做你想做的。”
雲吞明亮的眼睛望着被夕陽拉扯的修長身影,嗯了一聲,重新走進了屋子裏。
李肅中的是鸠毒,一瓶斃命的那種。
方懷蹲跪在地上,伸手撫摸他的臉,“傻不傻,既然已經決定當了負心人,又何必做得這一出,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
他從李肅的臉上摸到手上,掰開他緊握的拳頭,在裏面摸到了半片喜服的碎布。
布上用暗紅色的繡線繡了一把窄背細刃的長刀,這是方懷的武器,他只會用刀。
李老爺被新媳婦扶着,不知從哪尋了個竹竿朝方懷頭上就敲,狠狠敲下去,方懷直愣愣跪着,連躲都不躲。
細若無骨的銀絲在半空截下那根竹竿,細細的銀絲猶如鋼韌傲嬌一甩,将那竹竿生生砍斷一半。
雲吞約莫是吐過,心情正起伏不爽,微仰着頭,道,“鸠毒無藥可解~,就算你們現在吊着他一口氣也是将行就木~,離死不遠~”
李老爺渾濁的眼睛睜大,指着方懷,顫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後硬是從胸腔裏生生憋出個難聽啞澀的音,“滾!”
聽雲吞這麽說,方懷眼裏瞬間掉出眼淚。
雲吞看了蒼歧一眼,不緊不慢道,“滾也可以,但李老爺,我們若是滾了,您也就可以準備棺材給令子準備後事吧。”
那老頭聞言幾乎要将眼珠子瞪出來,一口氣憋在胸口,雙腿發軟,聽出他的話外之音,李老爺幾乎再也站不住,将半截竹竿撐在地上,嘶啞求道,“神醫,你是神醫,是你救活了那賤人,我求求你救救我兒子!”
雲吞對神醫兩字頗為受用,眼睛一亮,又眯起來,人畜無害道,“好說,只是救令公子的仙草我昨日恰好送給方懷,就是您說的那賤人,只要他給,我這就救令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