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國主
穆戍王宮,方桦殿。
近期來穆戍大帥被堵在大黎岳洋河對岸,對方度遼将軍騎射果真如解般所言,一時間無法突破,這事煩得很,而這幾天又下了幾場雪,虞授衣上早朝時凍了一場,幾天都頭暈目眩。
好不容易緩過勁,虞授衣一邊批着折子,一邊讓內侍去将最新上貢的一箱貂狐皮毛送去文火山莊。然而半個時辰後接到回信,虞授衣頓時駐了筆——母後她老人家!
畢竟是太上國君後宮的小宴,而宴請的人又是個太妃,他着實不好貿然前往。虞授衣慢慢垂了眸子,擱了筆道:“傳父皇來孤這一趟。”
昨夜酣戰太晚,太上國君睡到日上三竿,突然被內侍叫醒說是國主傳令,他很惶恐,匆匆忙忙系了袍子就趕來,而還不等他小心翼翼寒暄一下,他的好皇兒就一個晴天霹靂砸了過來:“父皇,陪兒臣去一趟姑蘇殿。”
太上國君腿都在抖,他的嫡妻和嫡子都是他惹不起的,此刻兩個若是在一塊,他更惹不起,不由弱聲道:“皇兒……我,我近來身子虛,能不能不去……”
虞授衣沒理他,任憑內侍為他披上鶴氅,拿了暖壺後示意道:“給孤的父皇也打理一番,姑蘇殿今日有小宴,父皇思念母後久矣,也要打扮爽利了再去。”
思念個鬼啊……
太上國君想給他跪下的心思都有了。
姑蘇殿裏本是太妃們談笑風生,圍着那幾盆綠色海棠,說的卻都是對太後的奉承話。
太後低頭看着一本話本子,沒理太妃們的恭維,只專心等着她傳說的兒媳婦。她原本便對長子帶回兩個女人非常感興趣,但一想既然是兩個,那麽估計兒子心還沒定,也許是玩玩。沒想到幾天後長子突然又話裏話外說起這個事,明裏暗裏讓她不要插手。
太後很好奇,而且更好奇的是,兒子說的似乎只是其中一個人。當她問起另一個時,兒子愣了一下,想了想說:“那個是她的玩伴。”
啧啧,跟照顧母後似的照顧媳婦,玩伴兒都找好了。
太後看着話本子裏跌宕起伏的故事,卻有些打瞌睡,她天生對任何事情提不起濃厚的興趣和渴望,就是再好看的戲文突然中斷,她也不會有焦急盼望知曉結局的欲望。
解般剛被領入姑蘇殿,四周熙熙攘攘的聲音就突然一靜,她甩過蔽膝,擡腳步入殿門,略微厚實的衣衫獵獵,旁邊內侍幾乎是本能伸手接過脫下的滾邊披風。她輕拍袖口,随即單腿屈膝,跪禮一絲不茍:“臣……休衷參見太後。”
無論如何,征澤大将軍的為臣的禮儀和規矩永遠不廢,這也是身為臣子的生存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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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殿寂靜半晌,突然有個太妃驚吓一般喝道:“何方賊子佞臣,敢擅闖後宮!”
解般:“……”
本将軍不就是不穿宮裝,娘娘您至于嗎?
太後卻擺了手讓衆太妃退後:“是本宮請來的,不必如臨大敵,是個女孩子。”随後微傾了身子問道,“解休衷是麽?本國無女官,你為何自稱為臣?”
解般:“……”
不關我事啊,說順嘴了不行嗎?
頓了片刻後,解般答道:“太後恕罪,草民本意是自稱臣妾,但自知身份不夠,說了半字便截了,請娘娘明鑒。”
“你讓本宮明鑒,那麽你本是一介民女,為何又自稱草民?”
解般:“……”
這哪兒來的太後,找茬的是吧?那麽摳字眼!
太後本是随意問了幾句話,逗了一下,結果解般就眯了眼睛,覺得來的果然是一場鴻門宴。
解般生來性格就略微詭谲,兒時被販賣時也很少有人看中她,唯有解遠意意味深長打量了她許久,笑道:“好養活,就算不養,也一定能活。”
後身為将軍,越發神經了起來,特別是十幾歲的時候最是恐怖,陰晴不定,屠村屠城的事兒沒少幹。等成為征澤大将軍,治軍也狠絕,逃兵誅三族。但是好在官場上的彎彎繞繞她也是知曉的,這一點比解遠意強了很多。
大黎的兩朝老臣每每在給大黎的兩代女将作比較時,總會用一首詩:“征伐無常是地澤,未及遠仲一半慈。”——由此可以看出,遠仲王解遠意更有士人之風,待人寬和,體己将士,很多英傑都與她交情深厚。
而征澤大将軍,也許是受了遠仲王被賜死的影響,深谙為臣之道。為消除黎帝的猜忌,她從不處置身邊被安插的探子,甚至經常打散自己的親兵營,将跟随自己一段時間變得對自己忠心敬佩的将士外放;而且不管是帝王的號令多麽荒唐,都絕不會用“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拒絕。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忠于黎帝,而并非大黎——但黎帝很受用,起碼對于手下聽話而忠心的鷹犬,他是不會直接下令誅殺的。
于是朝臣想征澤大将軍死,不能用誣陷遠仲王的方法,只能使些陰謀在戰場上拖死她。
但在攜太上國君趕來的穆戍國主心中,解休衷就是出水的芙蓉雨中的茉莉,永遠是那個在遠仲王被絞殺時閉眼哆嗦的小女孩,也是唯一認真讀完祭文後第一個叫出他名字的人。
至于殺了穆戍三十萬人?那是大黎與穆戍的兵力交鋒,損失在所難免,若是追溯,這筆賬也應該算到黎帝頭上,關他的休衷什麽事?沒見着人家都受不了良心的折磨挂印離去了麽?
黎帝真是個不要臉的糟老頭子。
更可恥的是,還給休衷一直灌輸忠于大黎的走狗信念,簡直是……奪妻之恨!
……很久之後大黎國破,黎帝淪為階下囚痛不欲生時,還很摸不着頭腦,自己不就是在穆戍進兵來犯的時候派兵抵抗了一下嗎?這也是必要的吧?那這立國大穆的新帝究竟跟自己有什麽深仇大恨嘛……
穆帝一如既往高冷不給理由,但太傅薛儒精辟的給出了結論——因為忠犬,所以任性!
… …
姑蘇殿內一片靜默。
今日宴請來的太妃,除了姣太妃,其他的資本都非常老,從嫔妃一步步活到太妃的女人,個個都有三四把刷子。在太後問了幾句話後,這些太妃見風使舵也各自唱了黑臉白臉,然而對面作風如朝臣的女子一絲不茍,恭謹如文臣,大氣如武将,無論是話語還是禮節,順從而疏離。
她的身上帶着風雨欲來的氣勢,表面卻無可挑剔的懂禮,像是一鍋沸油被精鐵的鍋悶在了裏面,叫人不敢過多撩撥——誰也不敢保證這油會不會炸自己一臉。
後妃們就沒見過這等人物,畫風太生僻,實在沒經驗應對。
正在氣氛僵持時,一聲唱和——“君上駕到!太上君上駕到!”
這一嗓子把整個姑蘇殿都唱活了,太妃們紛紛起身跪安,而在當中的解大将軍脊背微微發僵。
她早知道穆戍的國主絕不是好糊弄的,她這一身做派,在後妃面前充其量也就是個新奇,在雄風老二眼中那可不一樣,估計分分鐘起疑。
怎麽辦?殺出穆戍王宮?可入宮前被檢查了身上,手無寸鐵,而且就算出去了怎樣?文火山莊的小塘和兩崽子能跟她一起逃命?啧,以小塘那腳力。
征澤大将軍人生中第一次懂得,果然隐世高人都是沒有家眷,牽挂什麽的煩死個人。
可是再煩都不能抛下,否則就辜負了牽挂這個名頭。
短暫的僵硬後,解大将軍恢複了三軍臨戰的鎮定,然而下一刻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個低緩的聲音:“解,休衷,本宮想了很久,總算知道為什麽耳熟。”
解般一頓,冷冷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太後的一只手臂駐在腿上,身子微微前傾,嘴角勾起,笑容意味深長。
于是虞授衣踏進姑蘇殿時,莺燕們跪拜的身姿很整齊,而唯一伫立的背影在嚴冬時節一身黑色涼衫,腰際綴着雪白流蘇,雙手負立身後,平靜穩重,烏發僅僅取了兩鬓少許往後用紅繩編起,側臉帶笑,三分平和裏竟透露出一分實實在在的嚣張,與太後的鴉色眼瞳對視而嗓音不變:“太後娘娘,有何高見,願與臣讨教一番?”
虞授衣步子不停,跪倒的太妃自然不敢阻攔,跪行移開一條道路,他連鶴氅都來不及叫內侍取下,來到解般身後,低聲道:“休衷。”
解般早熟悉虞授衣的腳步,便是不回頭也知道他來了,心裏微微松了些,心想有這個八皇子打掩護,雄風老二應該不會過多關注,便是太後知道了什麽,也不會當堂發作。
聽見虞授衣說話後,她就垂下眼皮,傲氣的笑容也消散殆盡,重新恢複一個臣子的謹慎。
然後她就聽見一個內侍小心問了虞授衣:“君上,可要責令太妃們回殿?”
一道驚雷。
解般瞳孔縮小,一動不動,半晌突然退開一步,轉身看向虞授衣,警惕重複道:“君上?”
虞授衣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迷怔,沒想到她會如此發問,微微擡了眼:“休衷……你難道此前不知我是穆戍的國主?”
解般的心簡直像是被一百匹馬踩過,她震驚而淩亂:“你說過嗎?!”
不等虞授衣回話,解般更是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再退一步:“你是對我有企圖還是對小塘有企圖?還是……崽子?”
虞授衣:“……”
此時精神從入宮就一直緊繃的解般,突然的刺激,開始徹底犯神經了,自己理不清關系還非要別人說個清楚:“等,等等,八皇子多少歲來着?你長得又不像雄風老二……你怎麽不殺我,留着又不拷問,做什麽用的?什麽企圖?”
虞授衣:“……”随後他吩咐內侍,“拿些冰水來。”頓了頓,“不要太冰。”
這個問題我們之後再說,現在休衷你要冷靜一下……
而看得起勁的太後少見的興趣盎然,卷起手中話本子在桌案上敲了敲,問道:“你們是在導一出離家出走貴公子遇上失足閨閣小姐的故事麽?”又打量了一番,笑道,“挺得趣的,比那幫太妃們可樂多了。”
虞授衣:“……”
解般:“……”
衆太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