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猩紅羔羊
猩紅羔羊——流星街往事【HXH】
01.
“小鬼,坐下來陪我說說話?”
飛坦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懷裏的書上,神情戒備又貪婪。
這老家夥快死了。他手裏拿着書。
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遍地走的環境裏,能讀的起書的不是手裏拿捏着十足豐富資源的,就是實力不錯幻想着有一天能走出這裏的。這玩意兒比不上吃喝或者武器的必要,卻也有着經年不變的良好市場。
繞着老頭兒走了幾步,他握緊了藏在袖管裏的匕首——破破爛爛的一把,薄到極致的刃上布滿豁口,木質刀柄碎裂了大半,稍有不慎就會未傷人先傷己。
他活的年歲不算久,不過想要在流星街這種地方活着,總該對受傷,死亡這類事情有點超前的嗅覺。飛坦的境地不好不壞,在這上面倒是敏銳至極。
老頭兒擺出個有些無奈的笑,“我還沒落拓到要對一個孩子出手。”他忽然低下頭咳嗽起來。飛坦眼尖地看到了一股血突然從不知何處飚落到了地上,很快就聚成了一攤。暗紅色的血像團爛泥,老頭兒坐在其中,渾然不覺褲子變了顏色。
劇烈地咳嗽讓他整個人抖得像是風中上下翻飛的黴爛枯葉,可當他擡起臉,神情依然是安然且溫和的。老頭兒的聲音聽起來像在苦笑,“我只是想讓你幫我給一個人帶句話,然後這本書就可以送給你。”他晃了晃厚重的書,“沒什麽可怕的。”
聽起來像是不錯的主意,飛坦度附。哪怕看上去就一副要死不死的樣子,危險錘煉出的直覺仍然告訴他這人并不好惹。毫發無傷總好過魚死網破——最好永遠也別讓自己受傷——簡單的換算是每個流星街人都銘刻在骨子裏的原則。
他停下了腳步,站直身體點了點頭。尚屬半大孩子的稚嫩嗓音壓得很低,言簡意赅,“帶給誰?帶什麽話?”
老頭兒反倒沉默了下來,擡頭遠眺。
流星街天空仍是一成不變的黯淡灰藍,沒有雲,也沒有風。像是時光永遠凝滞在了這抹略顯肮髒的顏色裏。
飛坦繞有耐心。這是流星街人的必修課。
終于,老頭兒神色淡淡說,“話帶給一個叫庫洛洛的小家夥。他呆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你只要稍微打聽一下就能找到那孩子。”他揚手将手裏厚重的書甩了出去,飛坦眼疾手快地接下來,掃了眼,迅速按到了懷裏。
“告訴他,跟一個老家夥的賭約,他贏了。他是對的。賭金在他知道的地方。”
飛坦點點頭,并不急着離開。拿到報酬讓他心情不錯,他決定稍微留上那麽一會兒,等這老頭兒咽了氣,就幫他稍微收個屍,算是一份小小的附贈品。
老頭兒倒詫異了一會兒,低低咳了聲。比剛才更多,顏色也更深的血從他口鼻噴濺了一地,呼吸帶着破洞風箱般沉重的雜音,在徹底失去眼底的一線光明前,他朝飛坦擡起了手。
“臨終贈禮。努力挺過來,小子,然後活下去,走出流星街……”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漸趨于無,終于夭折殆盡——亮光熄滅了。
雙腿的骨頭像是被镪水融盡,飛坦在劇烈的痛苦驅使下跪倒在地。痛苦變成流不盡的冷汗,從他軀體的每一個部分淌下來,手指狠狠插進地面留下深刻的抓痕,飛坦緊咬牙關,一道細細血線順着他的唇角蔓延到了下颌。壓根沒聽清老頭兒臨終說了些什麽,一邊忍痛,他一邊在心裏把這個看上去人模人樣卻到死都要陰自己一手的老家夥罵了個遍。
收屍的念頭随之灰飛煙滅。
02.
“庫洛洛 魯西魯,這是我的名字。有沒有興趣留下來,成為我的夥伴?”
流星街裏,結伴同行能讓生存稍微容易上一點,人們管這種共生關系叫做夥伴,相互通名則是開啓這一關系的、約定俗成的第一步。這句話讓本意只是傳個話的飛坦頓住了腳步。轉過身,庫洛洛正朝他伸出右手,平攤在他面前。
夥伴。飛坦想起來自己曾經有過這玩意兒,一個三人小隊,可惜沒能跨過死亡和背叛這兩道檻。
他埋葬了死亡者,殺害了反叛者。刀子插在泥土裏,他在那兩個家夥的墳墓上蹲了會兒,拿袖子把刀上的血一點點抹幹淨。并沒有察覺出什麽痛苦憾恨的情緒,只是莫名想在昏黃的夕陽下睡一覺。
但劇烈運動帶來的饑餓感很快将這最後一點情緒也剝奪了。他站起身,踢了踢靴子上沾着的泥土,離開了。
時間過去幾年,又有人問他要不要成為夥伴了。
黑長睫毛過濾了打量的目光,飛坦原本打算拒絕了事,庫洛洛的笑容卻始終挂在臉上。他看上去成竹在胸,平攤開的手掌穩穩當當,似乎沒打算接受額外的回複。
出乎意料的,飛坦猶豫幾秒,把手搭了上去。
“飛坦 博通。”
敏銳地在這雙眼睛裏看到了些不同尋常的東西,飛坦猜想這就是讓那個老家夥甘心服輸的緣由。
在遇上庫洛洛前,飛坦從沒覺得自己對所謂“外面”的世界有多向往。
這種想法當然也沒什麽問題。
被神抛棄的流星街,名副其實地擁有被神抛棄般的、匮乏至極的資源。在這樣的地界,僅僅只是“活下去”這一件事,就足以耗費大多數人的大多數時間。肉體空乏地尋求更多——稚齡孩童都不會做出的愚蠢抉擇。
羔羊沉默而混沌地咀嚼血肉,雪白皮毛上滾落猩紅的血滴。
直到庫洛洛的到來喚醒了些什麽。
那個時候他們還都是些半大孩子。飛坦剛剛從強行開念的生死關頭掙紮回來沒幾天,對念的修行一竅不通,念量稀薄的不堪一提。而庫洛洛甚至還沒開念,清秀單薄,手腕細瘦地讓人懷疑是否會一折就斷。
笑容和言語,和每一個微小的舉動卻仿佛帶着魔力。
飛坦從他這裏第一次認識到了一個道理——垃圾在被抛棄前也有所價值,沒有人天生就該歸屬于哪裏。生于流星街,他們頂多算是時運不濟,卻不該坦然于此。
03.
少有的夕陽。雲被烘焙成熱烈的橙紅,昏黃的光線模糊了雜亂不堪的背景,讓流星街在某個時點甚至看起來像是具備了成為一幅風景畫的資格。
這是透過鏡頭看進來的人才會有的感覺,熟悉于此的人卻永遠不會這麽覺得。
遠遠看着庫洛洛從高高低低的殘瓦廢磚上走過來,飛坦挪了挪身體,給對方讓出一個位置。
庫洛洛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沒管黑色西裝褲會不會因此沾上灰塵,擡臂解開了衣扣,又單手拉掉領帶揚手丢開。梳到後腦的頭發在他一番動作下散了個七七八八,庫洛洛擡手抓抓額發,手撐在石板上往後仰倒。夕陽照進了眼裏,庫洛洛眯起眼,長密的睫毛形成一道簾,遮住了其後的深黑。
十三區近來頗富名氣的少年團體理所應當的受到了高層招攬,庫洛洛被十分看重,第一次任務就是跟着精銳力量一起去外界交涉,攬接軍火。瑪琪、窩金跟他一道出去,飛坦則被要求留下來鎮守營地。
瑪琪不知道去了哪裏。飛坦沉默地看着他一番動作,良久才開口問,“怎麽?”
庫洛洛沉默了許久,反倒一反剛才頹态地笑了笑,“沒什麽。只是突然發現哪裏的天空都是一個顏色。”
突然直起身看過來,庫洛洛略微壓低了下颌,沉在陰影裏一雙眼睛黝黑且深沉,“我在想也許我們應該成立一個團體,犯罪團體。服從十三區的高層只是暫時的,我們需要緩沖期慢慢發展實力,這裏念能力高手很多,能提供給我們想要的。但我們早晚要走出這裏,擺脫那些家夥,到外面的世界裏去。去犯罪,随心所欲地做一切想做的事,就像所有曾經走出流星街的人那樣——犯罪本來就是我們應該歸屬的生存方式,我們理應肆無忌憚。”
瓦礫上垂下一只紅腹毒蛛,蟄伏良久,突然雷霆般躍起前撲,一擊得手後立刻謹慎地将獵物拖到了陰暗處慢慢享用。
他們的眼神都莫名定格在了這一處。飛坦沒出聲,這時候的庫洛洛也壓根不需要他的回應。寡淡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熱烈,庫洛洛的拇指抵着下巴,低聲喃喃,“蜘蛛。我們就是蜘蛛,陰暗的生物,身負仇恨和懲戒的Alcmene......我們會把怒火帶回人間。”
他會喜歡這生物一點也不令人訝異,就像剛才飛坦也不可自抑地被那一出獵殺好戲所吸引一樣。飛坦想起來他們漸漸強大起來後庫洛洛越來越豐富的藏書,其中有不少關于那些傳說中的猛獸。奇怪的是他并沒有多愛惜它們,這些在流星街堪稱一筆巨大財富的書,他在讀完後就随手丢開,雜亂地堆積在他屋子的角落。
庫洛洛少有地說出關乎未來的計劃,飛坦毫無異議。他幾乎從不反對庫洛洛地想法,不光是因為這些大多時間都是正确的,還因為他們之間被時間打磨成的信任足以讓他跟随庫洛洛的步伐。
抽出薄刃慢慢擦拭——它早已不複過去的破爛模樣,流光順暢地從刀刃一端滑到另一端,刀面圓滑飽滿。飛坦喜歡這項工作,沒有活動的時候,他可以一個人窩在角落裏把刀擦上一整天。而現在,他一邊擦刀,一邊在間隙裏抽空想到了瑪琪、信長、窩金,還有其他的夥伴。他們應該也跟自己想法一樣。
庫洛洛是所有人的啓蒙者。
04.
“你們的任務是牽制住白頭k——在保證自己不被殺掉的情況下——越久越好。那家夥是個念能力好手,也是高層座下最忠實強大的一條狗,只要牽制住他我們的行動就成功了大半。飛坦,信長跟我一起行動。”
飛坦站在一處廢墟上,他的夥伴們四散而開,各自待在高低錯落的斷壁殘垣上,庫洛洛站在最中央,做着行動的最終安排。
蟄伏的時間足夠久了。很久以前被庫洛洛喚醒的火熱、激烈的情緒肆無忌憚地沖擊心髒,飛坦藏在袖管裏的手指扣緊刀,指尖在刃壁上輕輕叩擊——他得冷靜下來,不能被激蕩的一腔熱血擾亂——這是出流星街前的最後一戰。
環視一周,庫洛洛唇角緩緩吊起一個笑容,漆黑眼睛閃閃發光,“狂歡吧,拿出你們最出色的成果,預作為走出這裏的禮炮!”
這是幻影旅團成立以來的第一次大動作。同伴的呼喝夾雜着猛獸出籠的雀躍和兇性,暗金瞳眸亮的驚人,飛坦在衣領遮擋的陰影下面露出個冷笑。眼睫因為過度的興奮微微發抖。
雜碎。
刀劃過喉口的聲音居然有點清脆,飛坦一刻不停,打算盡快解決掉這群雜魚趕到庫洛洛身邊。
血液積滿刀口和刀身上被他刻出的幾道三角凹槽,一層一層鋪疊漫上。刀柄被浸的濕滑難握,好在飛坦早就習慣了這種手感。他的刀輕詭至極,配合他的速度,從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角度突然刺出,一擊斃命——他天生就懂得暗殺的好處,并且毫不避諱地把這點發揚光大。
待身上血腥味濃厚的近乎刺鼻,他終于到了此行的終點。信長比他慢上一點,但這絲毫沒有關系。黑色的大門半阖着,兩人對視一眼,飛坦擡手推開了大門。
“普雷夫,這算是你輸了吧?”
映入眼簾的是庫洛洛逆光的黑色背影和十三區頭領普雷夫的沉默的臉。屋內沒有絲毫打鬥過的痕跡,庫洛洛始終笑吟吟的,普雷夫坐在椅子上,偏于剛硬的輪廓像是生鐵澆築的、沉黯的塑像,一道暗紅的疤痕像閃電劈開黑夜般橫亘他整張臉。
他擡頭看着庫洛洛,在很長的時間內默不作聲。而庫洛洛臉上一直挂着笑,眼神被長而密的眼睫襯得甚至有幾分多情憂郁。
普雷夫嘆了口氣,悶雷一樣低沉渾厚的音節從他喉口滾出來,“你贏了。”
他站起身來朝庫洛洛走過來。過于高壯的身量讓他看上去像個巨人,庫洛洛卻絲毫也不顯得渺小。普雷夫神情複雜,“庫洛洛啊,你這種人,是那種若不能收服,就只能去摧毀的。你太聰明,也把事情看的太透,這樣有什麽樂趣呢?明知道後果只有無窮無盡地痛苦。混沌的活着有什麽不好。”
“牧場主們也這麽對他們飼養的羔羊這麽說,他們說着‘羔羊們啊,混混沌沌的活着吧,每天咀嚼着幹草,聽着鞭哨,夜晚挨挨擠擠地睡在一處’,到時間就把它們送去了屠宰場。”
“你這麽聰明的人,難道就真的相信外面的世界就是伊甸園的傳說?世上沒有這種東西,清醒的赴死怎麽會比混沌的逝去更好。”
“就算這樣,也想去外面的世界,走遍更多的地方,肆無忌憚的做所有想做的事。流星街人沒有膽小鬼,膽大包天,恣意妄為,永遠不會甘心去安安分分地活成那些人想要的樣子。我們應該有自己的姓名,讓這個世界知道、讓那些遺棄了我們的‘神明’知道,這世上還有個地方叫流星街。”
“這裏資源匮乏,罪犯橫行,還有各種外界勢力的交錯壓制,我們依然發展出了組織、制度,磨砺出了數量質量上都遠高于外界的念能力者。現在是時候要求更多了——”
飛坦和信長遠遠觀望着這邊,同樣的言語在他們眼睛裏灼燒成火,火光映到了普雷夫的眼裏。
“要求姓名。”
一時間普雷夫的喉口被哽住了。他沉默了更久的時間,突然擡手用力揮了庫洛洛一個巴掌。庫洛洛的右臉被整個打得偏向一旁,側頰整個變得紅腫,細細的血痕從唇角順着下颌滑落。庫洛洛擡手揩去了血跡,毫無怒容,眼睛落在額前散落的碎發間,眼神仍舊孤傲從容。
飛坦眉頭倒是一瞬蹙了起來,半弓起腰。刀尖點在地上,發出咔的一聲輕響。
庫洛洛擡手揮停了他的進攻。普雷夫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出去吧。”
他放下手,轉身走回他的高椅,姿态看上去疲憊佝偻。忽然回頭,補充了一句話,“我花費了那麽久的時間想要收服你,結果都只是白白養肥了你。小子,那就給我保持住自由的靈魂。給你這巴掌,是讓你永遠不要忘記剛才對我說的那番話。你們生于流星街,這個事實從你們墜地起就不可更改了。”話音落地轉頭離開,普雷夫手擡起朝背後擺了擺,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再進行多餘的對話了。
庫洛洛的聲音平穩地毫無波動,“會的。”低頭揉了揉被打的高腫的側頰,龇牙咧嘴地自言自語,“有點疼。”
轉身那刻高狹大門洞射進的白光模糊了他的視線,但不用看他也知道站在面前同伴期待又興奮的目光,齊齊落在他身上。
“出去吧。”他的聲音從容又冷靜,率先踏出了大門。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