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原斐愣了一下,下意識轉頭看向來人。
慣常一絲不茍梳上去的頭發被汗水打濕了,微微淩亂地散落在額前,喘着氣的樣子看起來很有些狼狽的意味。
“爺爺不會怪你,你先起來。”傅景丞彎腰俯身,朝原斐伸出手,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漆黑深邃的眼睛裏含着一絲懇求。
但原斐并沒有回應他,只重新轉過頭去,面對着傅老爺子。
老爺子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掃了一圈,“小原,有什麽話起來再說。”
坐在老爺子對面的傅東黎從懵逼中回過神來,麻利地爬了起來,“原斐哥你先起來吧,突然跪下吓我一跳……”
“爺爺,我說完後,您不生氣,我再起來。”原斐的神色卻很堅持,“剛好趁傅景丞也在。”
“原斐!”傅景丞這下是真急了,再次不顧風度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想好了再說!”
有些話一說出來,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老爺子的臉色沉了下來,“讓小原說。”
傅景丞還想再說什麽,原斐一言以蔽之:“我跟傅景丞離婚了。”
傅家老宅裏的空氣瞬間凝滞了。
傅老爺子的身體晃了晃,反手一把撐在棋盤上,有序的棋子瞬間被打亂,嘩啦啦地四散了一地。
傅東黎一個箭步沖上去,“爺爺您沒事吧!”
老爺子稍稍緩了一口氣,一把揮開小孫子的手,“ 什麽時候的事?”
“有一段時間了。”原斐跪在地上,腰背挺直,目光坦蕩,“對不起爺爺,沒有第一時間來請求您的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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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景丞頹然地垂下了頭,雙手在身側死死地捏成拳頭,一聲不吭。
“原因呢?”經過歲月沉澱變得日漸寬厚包容的眼神中,出現了威懾人心的嚴厲,“是不是傅景丞這個狗崽子,非要跟你離婚?”
原斐輕輕搖了搖頭,剛準備開口解釋,傅景丞就“撲通”一聲跪在了他身旁。
傅東黎這下徹底被吓到了,不明所以地跟着跪了下去。
一時間,客廳裏的三個小輩齊刷刷跪了一地。
“是,是我要跟原斐離婚的。”傅景丞一口承認,“爺爺您要生氣,就打我吧。”
原斐驚詫地扭頭看向他,矢口否認道:“不是,爺爺——”
“是我對不起他。”傅景丞不管不顧地搶白,第一次将自己赤·裸·裸地剖開:“我把結婚時的不情願全發洩到了他身上,逼迫他,忽視他,暴力他,這兩年裏我沒有一秒,盡到過作為丈夫的責任。我對不起他,所以我沒有臉和他在一起。”
老爺子倒吸了一口涼氣,摸到靠在一旁的龍頭拐杖,慢慢站了起來,“結婚時,我怎麽跟你說的?”
“爺爺,我真的錯了。”傅景丞也不辯解,“您不要氣壞了身體。”
“混賬東西!”老爺子擡手一揮,龍頭拐杖重重地落在了傅景丞背上。
這根龍頭拐杖的用料是上好的紫檀木,平常掂在手中都沉甸甸的,這一下結結實實地打下去,拐杖和骨肉碰撞,發出了異常沉悶的一聲響。
原斐完全沒想到老爺子會直接動手,一時愣在了原地。
“作為一個男人,作為我們傅家的子孫,無所謂成不成功,最重要的是承擔所有應該承擔的責任,你就是這麽承擔的?”老爺子年輕時當過兵,年過古稀身子骨還很硬朗,下手時毫不留情,“跪好!不準彎腰!原斐這麽好的孩子,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你,你就是這麽對他的!”
傅景丞咬着牙挺直了脊背,承受着遲來的責打。
“爺爺!”原斐終于回過神來,忍不住喊道:“您別打他了,離婚是我主動提出來的!”
老爺子的動作頓了頓,下手更重了,“你說!你到底做了什麽,竟然讓原斐都忍受不了你,要跟你離婚!”
“我——”傅景丞一張嘴,“噗”地噴出了一口血。
“爺爺!您別打了!大哥都吐血了!”傅東黎連滾帶爬地竄到傅景丞身前,擡手擋住了老爺子舉起的拐杖。
拐杖重重落地,老爺子穩住了身形,“我看你是要繼承你爹的衣缽,活生生把我氣死才算了結!”
傅景丞咳嗽兩聲,又吐出了一口血。
眉心緊蹙,原斐不自然地撇開了眼神。
他只在劇組裏見過演員吐血,吐的都是提前做好的血包,哪見過這種活生生吐真血的場面。
“爺爺,離婚的事不能全怪傅景丞,我也有錯。”纖細白嫩的手指揪住了外套的下擺,用力到骨節微微泛白,“一開始我就錯了,我不該設計他,又逼他跟我結婚。”
強扭的瓜不甜,也算是他自食惡果。
“逼他?”老爺子緩緩喘了一口氣,拐杖在地板上敲得啪啪直響,“他一個四肢健全的大男人,真不願意你能逼他什麽?這個崽子什麽狗脾氣我還不了解嗎?我以為他既然同意了結婚,那就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啊!”
他閱人無數,第一次見面就知道,原斐這個孩子心性善良,看着景丞的眼睛裏又是滿滿的喜歡和愛。他真的以為,這個孩子能慢慢融化景丞內心的冰天雪地,卻沒想到,仍走到了今天的結局。
“全是我的錯,爺爺。”傅景丞擡手擦掉了唇邊的血,說話時嗓音咕嚕咕嚕的,像是漏風的破風箱。
爺爺說得沒錯,如果當初他死了心不想跟原斐結婚,就算爺爺再怎麽施壓,他也根本不會妥協。
但他選擇了同意結婚,然後用長達兩年時間的折磨,一點一點消耗掉了原斐對他的感情。
他親手折斷了漂亮活潑的小百靈的翅膀,将小百靈困在一方小小的牢籠裏,不許小百靈和外界有任何接觸,但卻連一點點的關心和愛護都沒給過小家夥。
現在小百靈飛走了,他的世界也重新歸于死寂。
原斐飛快地垂下眼睫,将所有的情緒都藏住,“不管誰錯誰對,一切都結束了。”
他朝老爺子的方向磕了一個頭,“爺爺,您對我的好我銘記于心,絕不敢忘。但我們之間的爺孫緣分,也只能到這裏了。”
從他離開傅景丞的那一刻起,他就決定要徹徹底底和傅家所有的一切都割裂開來。如果不是老爺子親自給他打電話,他今天也不會回來這一趟。
傅景丞的臉色霎時變得極為慘白。
在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老爺子的語氣溫和下來:“小原啊,就算你跟這個狗崽子離婚了,難道我就不能是你的爺爺了嗎?”
老人家的口吻裏充滿了遺憾和難過,“我是真心喜歡你這個孩子的,不然當初也不會……罷了罷了。”
傅老爺子轉過身,背對着他們,“狗崽子對你做了這些事,你應該也是不想再見到我們傅家人了。”
“不是這樣的爺爺,您別誤會。”原斐想站起來,但跪得太久了,膝蓋一軟整個人都晃了晃。
一旁的傅景丞急忙伸手要去扶他,結果剛動了一下,就痛得重新跪了回去。
“大哥你別動了!”傅東黎連忙攙住他,“你這血就跟不要錢似的往外噴,太吓人了!”
原斐的心瞬間顫了顫,但下一秒,他若無其事地快步走到老爺子身側,“爺爺,我和傅景丞之間歸我們自己的事,您還是我非常尊敬的爺爺。”
“那又有什麽用?你也不會再回來看我了。”
“我……”原斐頓了一秒,“如果您想我了,我會給您打電話。”
老爺子沉默了片刻,擡起蒼老的手摸了摸他的發頂,“好孩子,既然來了都來了,今天就留在老宅吃飯吧。王媽做的菜都是你喜歡吃的。”
“……好的,爺爺。”
傅老爺子嘆着氣走向書房,一眼都沒再給地上跪着的傅景丞。
而傅東黎也像傻了一樣,就這麽陪着傅景丞跪在地上。
“把你哥扶到沙發上去。”原斐微微側過臉,話是對傅東黎說的。
傅東黎這才一拍腦袋,費勁巴拉地摻着沉重的他哥坐到了沙發上。
傅景丞傷得不輕,咳嗽間還有血沫往外飛,眼神卻紋絲不動地黏在原斐身上,見他突然轉身,急得就要站起來,“原斐,你別走!”
“老實待着!”原斐心煩意亂,狠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道:“我去找醫藥箱。”
原斐從客廳的櫃子裏翻出了醫藥箱,擺到茶幾上,從裏面找出了治療跌打損傷的藥物,“傅東黎,幫你哥處理一下背部的傷。如果持續感到胸悶和呼吸不暢,就要去醫院做檢查,可能是傷到肺了。”
不過冬□□服穿得厚,老爺子下手也不會完全沒有分寸,大概率就是皮外傷。
“原斐……”傅景丞的嘴唇本是蒼白的,卻被吐出來的血染紅了,顯得尤為詭異,“對不起。”
“傅景丞,苦肉計對我來說沒有用。”原斐站直了身子,“第一,我沒有叫你跟過來,第二,我沒有讓你攬下全部的責任。”
傅景丞怔了怔,苦笑一聲,“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傅東黎實在是有點看不過眼了,語氣認真地替他哥辯解道:“原斐哥,我哥要是會使出苦肉計這種高端的計謀,那他就不叫傅景丞了。”
原斐沒再說話,一言不發地坐到了沙發的另一頭,和那兩兄弟隔得遠遠的。
直到午飯時,傅老爺子才從書房走出來。
老爺子坐在主位上,傅東黎和他爸媽坐在一起,原斐和傅景丞雖然坐在同一側,中間卻遠遠地隔了兩把座椅。
這是傅家老宅餐桌上最尴尬的一頓飯,盡管每個人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是揮散不去尴尬的氣氛。
傅家三叔沒話找話說,“那個原斐啊,前幾天三叔在電視上看到了一個廣告,裏面的演員長得有點像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斐:“口紅廣告嗎?那就是我,三叔。”
三叔:“……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說怎麽那麽像你呢!”
老爺子聞言掀起了眼皮子,“小原,你回去演戲了嗎?”
“是的,爺爺。我想來想去,還是很喜歡演戲。”原斐也不避諱談這個問題,“再說,我也沒什麽別的特長了。”
老爺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演戲也好,還是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那個誰,低頭瞎戳的那個誰。”
傅景丞正悶不吭聲地戳着碗裏的肉塊,後知後覺地擡起了頭,表情略有些茫然:“爺爺,您在叫我?”
老爺子對他的嫌棄之情溢于言表,“天辰娛樂在你手上沒倒閉吧?小原說喜歡演戲,該怎麽做還要我來教你?”
“爺爺,我已經簽約了經紀公司。”原斐主動開口解釋,“我現在很好,一步一步慢慢發展吧。”
傅老爺子放下了碗筷,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廢物啊,養了這麽個廢物孫子,老頭子這是造了什麽孽……”
一桌子的人都不敢接話。
吃完飯,原斐陪老爺子喝茶,抱歉道:“爺爺,這次太匆忙了,空手就來了,希望您不要見怪。”
“你能來爺爺就很高興了,怎麽會怪你呢?”老爺子慈愛地握着他的手,“小原啊,真的就……不能再給那個狗崽子一個機會了嗎?”
原斐怔了怔,輕緩而堅定地将手從老爺子手中抽了回來,“爺爺,我和他,結束了就是結束了。”
“爺爺知道你這兩年受了很多委屈,爺爺替你好好教訓他。”傅老爺子的語速很緩慢:“你可能也聽說過,景丞他不是自小在傅家長大的。他吃了很多苦,我也沒能親自教導他,讓他養成了這麽個性子,沉默寡言的,防備心又太重。但,他本性其實不壞——”
“爺爺。”原斐感到有些疲倦,“我不是不想打開他的心防,但我努力了整整兩年,真的是……無能為力了。”
老爺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勸說,轉而聊了一些其他安全的話題。
一盞茶見底,見時間不早了,原斐主動提出了告辭。
老爺子也沒留他,只冷着臉喊了一句:“那個誰,還不快出來送小原回家!”
幾秒後,沉默地坐在樓道拐角處的男人走了下來。
“不用了爺爺,我打車回去。”原斐起身,再次向老爺子鞠了一躬,“您多保重身體。”
今日一別,下次見面,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傅老爺子眼睜睜看着孫媳婦兒清瘦筆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扭頭恨鐵不成鋼地吼了一句,“還愣着幹嘛?追啊!”
傅景丞如夢初醒,忍着背部的劇痛,大踏步往門口追去。
“今年我生日前,沒把人給我好好地追回來,你也不用回來了!”老爺子氣呼呼地站起身子,又罵了一句:“廢物!人都娶回家了,不放在心上疼着寵着,還能把人作沒了!廢物!”
傅景丞的腳步頓了頓,“爺爺,謝謝您。”
“滾!沒追回來之前別叫我爺爺!沒你這種廢物孫子!”
***
傅家老宅地處偏遠的半山腰上,原斐對這邊的路況并不熟悉,就沒有開車過來。
但這邊好像也很難打得到車。
“原斐,我送你回去。”正在張望時,身後傳來了一道熟悉的嗓音。
原斐回過頭,“我說了不用了。”
傅景丞定定地凝視着他,換了一種方式,“這邊真的不好打車,讓我送你回去,好嗎?”
尊重他的想法,征求他的意見,讓他感到舒服。
原斐微微揚了揚眉,傅總什麽時候也會用這種商量的語氣,而不是那種命令通知的句式和他說話了?
“我嘶……”傅景丞朝他走了一步,卻不慎牽動了背上的傷,痛得嘶嘶直吸氣,還是堅持道:“我不會對你做任何事,只是單純地送你回家。”
原斐眼神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後擡腳往回走,“鑰匙給我,我可不想跟你一起在盤山公路上出車禍。”
到時候他死了,也不知道媒體會怎麽寫他的故事。
“嗯。”傅景丞沉沉地應了一聲,唇角微微揚起了一點點弧度,又轉瞬即逝。
黑色邁巴赫不急不緩地行駛在盤山公路上,原斐一路專心致志地盯着前方的路況,坐在副駕駛上的人,目光卻全程盯在他臉上。
難以忽視的,克制又放肆的。
原斐忍了一路,終于順利地回到他家小區門口。
停車熄火,動作利落地解開安全帶:“如果實在開不了車,就讓梁特助找人來接你。”
說完就開門下車。
“原斐。”傅景丞跟着下了車,卻正對上周錦源似笑非笑的表情。
兩人腦子裏瞬間都閃過了同一個念頭:怎麽哪哪兒都有你?
“老板,你怎麽來了?”原斐驚訝了一下,自然地朝周錦源的方向走過去,“還沒到開工的時間吧?”
“我在你心中就是這麽個——”周錦源找了個形容詞,“周扒皮?”
“呵呵。”原斐一秒就聽懂了這個笑話,噗嗤笑了一聲,“說不準周扒皮還真跟你有什麽淵源呢。”
周錦源也跟着笑了起來,親昵而不失禮貌地替他理了理衣領,低聲道:“跟你二哥約了晚飯,你想一起去嗎?”
“二哥?”原斐眨了眨眼睛,毫不猶豫地回道:“好啊。”
身為原家的現任當家,二哥的這個年過得可謂是兩腳不沾地,還要替他隐瞞離婚的事,更不敢叫他出去見面了。
兩人一拍即合,原斐轉身就上了周錦源的車,好像完全忘記了身後目光灼灼的某人。
傅景丞這次沒再做無用功,和周錦源對視了一眼後,一聲不吭地上了自己的車。
一輛賓利雅致,一輛邁巴赫,一前一後地駛入了車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