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吱吱吱
早春三月, 春光明媚。
談昌走在市集上,開開心心聽着四面八方的吆喝聲。
“糖葫蘆嘞,糖葫蘆嘞!”
“公子,買朵絹花麽?”
“公子這樣的年紀, 沒什麽絹花, 不如到我家的書肆看看!”
談昌穿着月白色的錦緞長袍,影影綽綽繡着暗紋, 腰上還挂着佩玉香囊, 一看就是大家公子,所以街道上的商販見着他都紛紛熱情地推銷起來。談昌左手拿着冰糖葫蘆, 右手揣着半只燒雞。他站在書肆前頭, 停了片刻,叫道:“決明!”
隐匿在人群中的護衛長快步向前, 到他身側問道:“小公子有何吩咐?”
談昌思索了片刻,看着那書肆問道:“沐澤平日喜歡讀什麽書?”
決明一時懵了。太子殿下平日讀什麽書,他怎會知道?
談昌見他無話可說, 小小嘆了口氣。“算了,你看過的書還沒有我多。”
莫名其妙就被鄙視了的決明一臉懵逼。
談昌吃完了糖葫蘆,又把燒雞依依不舍塞到決明手上,還吩咐道:“不是賞你的,不準偷吃!”才留下心情複雜的決明,獨自進入書肆。
“公子可要看看帶批注的四書五經?這可是翰林院的狀元郎批的,也虧得咱們淮陽的讀書人運氣好,一般人根本沒機會見着呢!”書肆裏的小厮見到談昌, 不遺餘力地推銷起來。談昌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讀書科考的年紀。談昌點點頭,不帶什麽興趣,把那書拎起一看:書封上赫然有“張冠玉注”四字,談昌登時就樂了。
張廷張狀元賺外快的方式果然別出心裁。
談昌沒興趣把自己的零花錢貢獻給張廷的大作,便随手挑了幾本游記散文,叫人包起來。看得書肆的小厮直搖頭。不學無術,不學無術。
談昌買好了書,打包一同扔給了決明,才問道:“你說沐澤這會回去了沒?”
“殿下恐怕已經返回。”決明回答。說是恐怕,其實他們暗衛之間有自己的聯系方式,所以決明很确定,殿下已經回到了。
他們在淮陽已經待了三個多月,李霖親自監督,将修建的銀子一筆一筆花了出去,工部的人來時便沒指望撈着好,如今立了功,樂得避嫌。按說如今材料采買、民工服役等事都不上了正軌,李霖也可清閑一些。
談昌露出了苦惱的表情。今日單獨出門,是他撒嬌服軟,不知費了多大功夫才争取來的機會,他可不想那麽早就回去。可是既然李霖已經回去了,若是回得太晚……
談昌剛剛起了這樣的念頭,決明便盡職盡責地催促道:“小公子,我們在外不宜久留,還是早些返回吧。”
談昌只好跟着決明往回走,邊走邊小聲嘟囔道:“回去又得練字。”
決明忍着不敢真的笑出來。
談昌又拽了拽身上的袍子,心裏覺得別扭。他是狐貍,平日赤=身=裸=體慣了,化成人形的時候皮毛也變成一件裘衣。可是李霖非說他那打扮敗壞風俗,入了春又說不合時宜,來時裝模作樣運的一車綢緞全被裁成衣服。
馬車停在一處茶館,決明跳上去趕車,談昌坐進車廂,抱起軟墊上的皮裘。
等到馬車停進院子裏,決明跳下車,輕車熟路地從車廂裏抱出一只通體火紅的小狐貍。
此處院子是李霖賃下的。他們一行人原先隐姓埋名住在酒樓裏也就罷了,後來官差入城,工部官員每日來來往往頗不方便,便一同搬到這裏。
決明抱着談昌下車後便把小狐貍放到了地上,把談昌買的那些雞零狗碎搬下來。談昌自己撒着歡往自己裏沖,像一團火嗖一下卷進屋子,卷到了李霖面前。
“決明大哥回來了。”竹苓見着決明,曲身行禮,決明短短地嗯了一聲。竹苓說道:“剛巧,大人們剛回去——外頭好玩嗎?”
他們這些東宮來人中,也只有決明有幸,能三不五時帶着太子殿下的愛寵出去逛逛。
“遠不如京中熱鬧,不過自有滋味。”決明說了一句,便打算進屋回複。廣白正好從另一邊出來,便叫道:“竹苓,怎麽還不過來?”
“這就來。”竹苓連忙小步快跑過去了。
決明看見竹苓,就想起消失不見的竹瀝,心中有些惋惜。
為了十兩銀子,就把自己害了,何苦。
當日香荑在酒樓時,被廣白看着,原本不應出什麽差錯。偏偏她出銀子收買了竹瀝,才獲知太子殿下的住處,有了那找上門的一幕。
香荑被送到姚家沒多久就死了,被害死的。竹瀝除了那十兩銀子什麽都不知道,李霖只好叫他們處置了。
決明收起雜念,進屋行禮,“殿下。”
李霖方才已經同談昌打過招呼,見他來也只說:“辛苦,他又買了什麽別的?”
決明只好把半只燒雞、風筝、九連環、幾包點心還有一包書放在桌上。李霖只注意到了那書。“這是什麽?”
屋裏再無別人,抱住燒雞不放的談昌用爪子把書往李霖面前推了推。
“難為你還知道給孤買東西。”
決明見沒自己什麽事,便告退了。
談昌用爪子撥開紙,迫不及待地啃起燒雞。李霖随手翻着游記,漫不經心地說道:“不日便将動身返京了。”
談昌一愣。他今日回來,的确見李霖有些不同尋常,不過沒想到竟是如此。
小狐貍躍下桌子,光一閃,談昌站直身扣緊了裘衣。“聖旨已下?”
“都說了,不要随随便便變成人。”李霖無奈搖頭。如今他貼身的人當中,唯有決明知曉這一秘密。畢竟什麽都瞞不過暗衛的耳目。
“他怎麽突然改變了心意?”談昌還是忙着追問。
李霖辦姚家辦的幹脆利落,一家子下獄、搜尋贓款、動刑拷問。姚家如此,其他那幾家商戶自不必說。等供詞都交出來了,李霖才将口供和賬本、證人證詞以及參姚信鴻的奏折一同上給景和帝。
景和帝勃然大怒。
誰也沒想到,李霖還真的這麽幹脆地動了手。人證物證皆在,景和帝不得不發落了姚信思父子,判了板子和流刑,又革了姚家皇商一職,收繳贓款無數。
然而,姚信鴻參與貪墨,卻沒有鐵證,只有一份交與弟弟報信的文書。惠妃的枕頭風一吹,景和帝息怒之後,僅以監管不嚴、持家不正的罪名罰了一年俸祿。
彈劾的折子一股腦送上去,李霖卻沒有動靜了。他知道,這還不夠,他父皇已經消了氣,開始遷怒這個兒子了。
果然,辦完姚家,從年節開始,景和帝就對這個兒子不聞不問,俨然是忘了太子。
李霖并未停止,他又上了一道折子,這次才真正是石破天驚:廢除皇商制,改三年一度送物入宮競價,質優價低者獲選,凡本土商戶均可參選。
此外,征收商稅,以田稅作比,按盈利征收,二十稅一。
太子殿下的奏折,從年後開朝起就開始吵了。不少老學究都嚷嚷着不合規矩,違背祖宗成法,恐激起民變。然而戶部的人卻是一百個一千個贊成,恨不得把反對的官員都押去看看空虛的國庫。
當然,姚侍郎也不能唱反調,只能憋着氣上書支持。
從年後吵到現在,還沒有吵出個結論。
景和帝雖不喜廢除皇商一說,但他也知道,銀子要緊。
國庫空虛,人人就都盯着他的內庫。所以,還是得想法充實國庫。所以他也不表态,就看着群臣争論不休。
這些事情李霖時常與楊京潤和張廷,乃至工部官員們讨論,談昌也是心知肚明。但他也知道,即便争到這樣的地步,景和帝也沒有松口召李霖回京。怎麽今日,李霖的口氣卻如此篤定?
“舅舅要回京了。”李霖終于露出了些許歡喜。見談昌一臉茫然,他只好又補充道:“建威将軍不日将返朝。”
在他解釋之下,談昌才終于明白。
當年陳氏能夠入宮即盛寵,穩坐皇後寶座,除了夫婦相得外另一個原因,便是她出身顯赫,其兄長是赫赫有名的靖遠侯,建威将軍陳吉銘。陳吉銘一向鎮守南境,此次被召回,不知是什麽緣故。但不管是為什麽,景和帝都不能讓陳吉銘看到他的太子外甥被扔在外地不準歸京。
“旨意多半已經在路上了,所以我已經吩咐他們開始收拾東西。”李霖紋絲不亂。談昌想,他從小失去母親,恐怕對舅舅的感情很深,于是也點點頭。“你說得對,我們早些回京,你就能早點見到舅舅了。”
李霖笑了,好像談昌說了什麽傻話一樣。他伸出手揉了揉談昌的頭,“回京之後,務必謹慎,不要讓別人發現你的身份,最好,不要再變成人形了,明白嗎?”
盡管心裏有諸多不情願,談昌還是點點頭。
第二日,聖旨抵達。
太子殿下即将返京的消息一傳出,送別宴的邀請紛至沓來。李霖幹脆無一例外全都拒絕。他只是在離開前将剩餘的事一件件交代下去。
交代事情的時候,張廷突然說道:“殿下,臣想留在這裏。”
李霖擡眸與他對視。很多事情不必言明,那一瞬間李霖已經讀懂了他的想法。
“好。”
李霖應下。
他走之後,仍然有人監督這些官員和商人。
“殿下,冠玉,不如讓臣留下吧。”楊京潤連忙咬牙說道。
出乎意料,張廷沖他搖搖頭,“多謝楊兄的體量,冠玉也想親自做些事。”
“他懂水利,留下來自有用處。”李霖說道。
事情安排好,歸程已定。談昌念念不舍,又抓着李霖偷偷溜出去一次。正如決明所說,淮陽的集市比不上京城,可是在這裏待了三個月,一草一木皆熟悉于心,便不止是那麽簡單的比較了。
因為李霖在,談昌便變成了小狐貍窩在他懷裏,李霖穿着常服從宅院走出,正準備向集市走去,卻意外地發現有人在等他。
是姚之遠。
那一日與姚信俊私下談話後,除了查案傳證人之外,李霖再未與姚之遠見過面。姚之遠看上去比在京城初見時瘦削了一些,但是腰背挺得很直,臉上那嘻哈玩鬧的神情一下子都無影無蹤了。他穿着一件白袍,靜靜看着李霖。
“彌……姚公子。”李霖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叫出彌歸二字。
“你要回京了。”姚之遠說道。
“正是。”
姚之遠看了他許久,最後說道:“我會留在淮陽念書。”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姚信俊此舉等于背叛了姚信鴻,他絕不會再把寶貝兒子送去了。
“後會有期。”李霖抱拳。
他做好了被冷嘲熱諷地準備,可是姚之遠眼神複雜地看了他許久,也一抱拳,道:“後會有期。”
姚之遠轉身離開,地上還留着個袋子,道口燒雞的香味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