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後一章
一輛一輛的救護車在高架上移動着。從塔臺上看,都特別小,像是小時候的那種汽車玩具,甚至都不像樂高。樂高太大了,細節太好了。一輛一輛救護車拉到港區的那個臨時醫院。
然而就在段凱駐守的最後一天,臨時醫院起火了。
黑色的濃煙一直蔓延到跑道上,幾個管制員在塔臺上跳腳,卻也沒有辦法。這件事情後來新聞沒有報,據說起火的是一棟副樓,還沒起用,好在沒有什麽人員傷亡。那場火滅了之後,也差不多是段凱他們收拾收拾等着下一組來接班的時候。下了塔臺回到地面的那一刻,段凱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空氣質量還可以,天是藍的,高空拉出來很多條航跡,轉彎、交彙。除了回家好好洗個熱水澡之外段凱已經完全沒有其他願望。
段凱的車當時讓高嘉赫開走了,因此他是蹭着隔壁小區大徒弟的車來的,也準備蹭着大徒弟的車走。反正大家要傳染早就互相傳染,誰也不嫌棄誰。因為疫情的原因,塔臺小區早就不允許外來人員進入,出門也不方便,還等着門衛師傅出來看看是誰,才給放走。
大徒弟連了手機放歌,戴上了車裏的大墨鏡,一邊頻頻感嘆“終于又像個人了”。段凱昨天晚上在塔臺躺椅上睡得起起伏伏,做了幾個毫不相幹的夢,第一個是和連旭吃燒烤,第二個是好多年前和小嘉一起去東南亞玩的情景,第三個模模糊糊不記得了,第四個是自己千方百計想往隔離醫院裏送東西但就是送不進去。至于被隔離在裏邊的人是誰,段凱一時之間想不明白,也沒有去想。
“诶,這人怎麽堵到這兒了。”大徒弟抱怨着,毫不留情地狠拍喇叭。
車出了大門轉到空港大道有一個非常狹窄的小路口,然而那個路口現在停了一輛黑車,車旁邊站了個人。段凱擡眼一看,是連旭。
連旭順着鳴笛的聲音也看到了副駕駛坐的段凱,高興地朝段凱揮手。大徒弟一看這人師父認識,趕緊安靜下來踩好剎車老老實實等在那裏。
“師父,你朋友?”
段凱想說是,可又覺得別扭。如果現在張嘴說連旭是朋友,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委屈。想到這裏,自己還沒分手就已經和別人暧昧許久的一攤情感糾葛又浮現在他思緒裏。很短暫的一瞬間之後,段凱放棄了回家洗熱水澡,而是要先去找小嘉談談。
“哎,你自己回去吧,我有點事先不回新苑了。”說着,段凱下了車。
大徒弟本想八卦,可想想算了,不如回家抱老婆補覺更有意思,于是抹了一把方向擦着黑車的邊溜過了那個狹窄的路口。
因為要常駐塔臺,段凱背了個特別大的包,裝了各種裝備和衣物。他背着包走到連旭面前,和大徒弟打招呼目送對方離去。
“今天休息?”他問連旭。
連旭點了點頭:“來接你出獄。”
段凱于是笑起來:“你怎麽知道我這個點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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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今天出來,又問了問你們的同事,大概知道交接班是這個點。”連旭看着段凱拉開車門把大背包扔進去,在車窗的倒影中稍微檢視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凱哥你這胡子,幾天沒刮了。”
段凱摸了摸下巴,确實有點紮:“兩三天吧。”
兩個人一上車,段凱就催着連旭把車從那個小路口挪開。上了主路之後連旭問段凱是不是要直接回家,結果段凱驚訝了。
“你就是來接我回家?我以為想拉我吃午飯。”
“看你好累,來接你就是我樂意。”
段凱想了想,最終下定了決心:“你先把我送西區吧,然後等我晚上消息。”
“啊?”連旭完全沒有跟上思路。
“晚上再跟你說。”
段凱背着大包站在高嘉赫家的樓下,給對方打了個電話,讓對方下樓。小嘉一開始沉默了一會兒,段凱在手機裏聽見了“game over”的提示語音。最後,小嘉說:“段凱你他媽就這麽着急嗎?小情人是不是就在床上等着你。”
段凱沒說話,嘆了口氣。小嘉家在二樓,他看見小嘉站在窗邊看到了他,自然也看到了他背着行李一臉疲憊就“迫不及待”跑來分手的樣子。大概五分鐘之後,小嘉下來了,穿着睡衣拖鞋,手裏只拿了一個手機,并不戴口罩。
“說吧。”他站在段凱面前,臉上繃得很死,看不出什麽情緒。
段凱于是說:“對不起。”
然後小嘉就笑了:“靠,哥哥,我在外邊約炮聊騷,你來跟我說對不起?”
“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好聚好散。”
高嘉赫點了點頭,白皙的臉頰上邊還有一道不明顯的口水印:“行。我過幾天去你那兒拿東西。但是我只有一個要求,段凱,你好人做到底,看着我跟我正正經經說一句分手。”
風從兩個人之間穿過,段凱感覺背包很重,感覺自己拿着一把刀要剖開什麽東西。下刀的話就要鮮血橫流,可下了刀他和小嘉才有自由。然而,那麽明确的決定,那麽簡單的兩個字,就是卡在段凱的喉間出不來。他不知道自己和小嘉這樣僵持着站了多久,直到他的心突然靜了,突然冷了。
“我們分手吧。”他看着小嘉說。
小嘉的眼神很呆滞,就是一種在他們日常生活中出現最多的麻木感覺。這句話說出來之後,小嘉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算是應了,然後轉身走回到了自家單元裏。段凱看着小嘉的背影消失在門內,心裏像是被刀剜出來一塊。他那麽想追過去安慰對方,但又知道,追出去的一瞬間就要接踵而至無窮的厭倦。那種厭倦才是最耗神和傷人的。
背包很沉,段凱也很累,所以他打了個車回家。回家之後洗了個澡,把所有衣服扔進洗衣機裏加了消毒水開轉,羽絨服用挂燙機燙了一遍。他把小嘉房間的門給關上了,主卧的床品換了一套,然後躺在新鮮的床單上安安穩穩睡了一覺。睡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白天的記憶慢慢回到他的腦子裏,他覺得那好像是好幾天前的事情。段凱拿起手機,發現連旭并沒有來任何消息。
他給連旭發了個微信,“出來吃飯吧”。
連旭沒有立刻回他,他就去把衣服和床單從洗衣機裏拉出來,搭滿了整個陽臺。等搞完之後回去看手機,發現連旭回了他“可以,去哪吃”,“要我去接你嗎”。還有一個連旭的未接來電。
他給連旭回了個電話,連旭立刻接了。
“我在車上了,十分鐘到你家。”連旭在電話裏說。
“好,我收拾收拾準備下樓。”段凱拿着手機走到衛生間拿起了剃須刀,“吃燒烤吧?我請你。”
“行啊。我知道還有一家開着門的,不過有點遠,離我家比較近。”
“沒事,打包帶走吃吧。去你家?”
連旭短暫地沉默了一下:“可以啊。我室友回老家了,現在房子裏就我一個人。”
到了這會兒,段凱才知道連旭原來還在和別人合租。
最後,那句“你是不是分手了”也沒有問出來。連旭覺得,他可以等到見面再問,等到合适的時機再問。可是他卻一直都沒有問。或許是出于一種難以言喻的害怕。直到兩個人在連旭家吃了燒烤喝了酒,一路脫着衣服吻到了卧室,上了床。連旭突然一腳剎車,扯着段凱的頭發中斷了一個吻,問他:“你分手了?”
段凱手指流連在連旭的耳垂上:“分手了。”
說完,他吻了吻連旭的眼睛。
“當然要分手。不舍得你當第三者。”
不過這個分手其實也并不是為了連旭。只能說,他和小嘉之間事情走到了那裏,發展到了那一步。段凱看得出來連旭在非常努力地扮演一個完美性愛對象,因此他放慢了節奏,想帶着連旭停一停。
他細水長流地深吻着連旭,直到對方真正放松下來。
本來或許段凱有心做到最後一步,但當他發現其實連旭沒有真正調整好的時候,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兩個人最後用手解決了問題,安安生生睡在一起,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那個時候,段凱才想起來自己下塔臺應該回家隔離十四天這件事。
睡在他旁邊的成了另一個人,起初段凱有一點點不适應。
連旭摟着他,頭塞在枕頭和他的手臂之間,呼吸打在段凱的手臂上,很濕。他睜着眼躺了一會兒,見連旭沒有醒的意思,就又迷迷糊糊睡了可能三四十分鐘,然後他感覺到連旭醒了。連旭醒了也不說話,就松開段凱,躺到一邊安靜地看手機。
看手機幹什麽,段凱也能猜出一二,大概率是一一轟炸朋友說自己和喜歡的人終于睡了。段凱突然失了耐性,睜開眼壓着連旭又來了一波吻。兩個人在床上滾來滾去滾到下午實在餓得不行,腳才沾了地。
趁着連旭蹲馬桶的功夫,段凱起床簡單翻了翻冰箱弄了點吃的。坐到餐桌上之後,段凱看着連旭雜亂的頭發笑了起來。
“靠。”連旭大聲抗議,“不要笑我好不好。”
“沒笑你。”
“那你笑誰,這屋裏還有別人?”
“你明天還休息嗎?”
“休息,跟別人換班了。”
換班不外乎是因為知道段凱要出獄了所以想陪一陪。段凱在心裏嘆氣,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拐騙到手這麽好的一個男人、男孩子。
“明天陪我去買輛車吧。”
連旭一臉懵逼看着他。
“車小嘉開走了,我也不準備開回來,本來也是他開得多。但是我沒車開有時候也不方便,明天去買一輛。”
“現在4S店還營業嗎?”
“營業,剛查了。”
“哦。”
“過幾天小嘉要去我那兒拿東西。我這兩天得回去收拾一下。”想到這裏,段凱心裏嘴裏都犯苦。
可能是看出來了段凱情緒的變化,連旭安慰了一句:“挺難受的吧。八年。”
“當然。”段凱立刻回答,“剛認識他的時候,我也就你這麽大……”
連旭安安靜靜地看着段凱回憶上一段戀情,心裏都快要燒出來一個洞。可他又不能說,只能坐着,看着,因為段凱是真的很難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嫉妒更多,還是心疼更多。總之都混在一起,抽着疼。
吃完下午飯之後,段凱就走了。
連旭抱着手機和朋友聊天。“竟然真叫段凱嗎”,別人問他。他回了個“是”。又有人問“睡完了什麽感覺”,連旭回“不知道,我也說不清……他剛走就特別想他。也好像有點迷茫”。
晚上,連旭把微信名改了回去。從“連連連連連”變回了“不一定可導”。十點多段凱給他打了個電話,兩個人聊了聊日常,雖然很平淡,但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想把電話挂掉。全國的确診病例還在不斷增加,那些數字砸在連旭的心上,他有點喘不過來氣。可是當他想段凱的時候,又似乎一切都好一些。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