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個曾經肆意風流的人,為他成了一具無知無覺的空殼。
哪怕是空的,他也要守着那具空殼一輩子。
小皇帝說:“花君稍等,朕想和桐書道別。”
他飄進書房裏,在沈桐書身後來來回回轉了幾個圈,終于俯身吻在了沈桐書的額角上。
不等那人有什麽反應,小皇帝已經飛速逃離。
金光之上,似乎籠罩了一層薄薄雲霧,随他一同回到了花神面前。
花神懶得看他,揮袖拂過,低喝一聲:“去!”
小皇帝四肢百骸一陣撕裂般的劇痛,陷入黑暗中。
冰冷的水流湧入鼻腔肺腑,求生的意志讓小皇帝本能地掙紮咳嗽起來。
耳邊傳來此起彼伏的呼聲:“陛下!陛下在這裏!陛下!!!”
侍衛們把小皇帝從湖水中撈了上來。
劉總管吓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陛下……陛下您怎麽了……陛下!!!”
小皇帝頭暈目眩地咳嗽着:“咳咳咳……朕……咳咳……朕喝醉了,不小心……咳咳……失足落水……”
劉總管連忙捧着毛巾給皇上擦拭:“陛下,您以後可不能自己來水邊了,還好侍衛們發現的及時。”
小皇帝愣了一下:“朕在水下呆了多久?”
劉總管說:“侍衛們哪敢讓陛下身處險境,當然是立刻跳下去救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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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恍惚着看向夜空。
那二十年的生死輪回,依舊風華絕代的桐書,歸隐田園的張郄,還有……還有那幾個神仙,難道都是他生死一念間的錯覺嗎?
小皇帝揉揉額頭,垂首卻看到自己腰間挂着一顆山楂。
紅彤彤,圓滾滾,表皮有些皺了。
是……是桐書曾經挂在腰間的那一顆。
劉總管驚愕地看着小皇帝腰間那顆幹癟的山楂:“陛下……”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立刻回宮。”
皇宮中還是那副樣子,癡傻的皇後坐在床邊,只有宮牆外的風筝飛過的時候,能讓他的眼珠轉一轉。
小皇帝走進鳳儀宮,默默站在了沈尚書身後:“桐書。”
沈尚書沉默不語,癡癡地看着宮牆外時隐時現的風筝。
小皇帝說:“卓淩,去把那個風筝拿過來。”
卓淩走出宮門,去街上用一錠銀子買了孩童手裏的風筝。
風筝消失在宮牆外,沈尚書的目光再次歸于平靜。
不一會兒,卓淩拿着風筝走進來,跪地奉上:“陛下,娘娘。”
小皇帝說:“桐書,朕把風筝給你拿來了,你喜歡嗎?”
沈尚書靜靜地看着前方,對那個被人握在手中的風筝毫無反應。
小皇帝沉默了許久,苦笑:“卓淩,把風筝還給它原本的主人吧。”
風筝再一次飄上牆頭,沈尚書的目光重新亮起來,跟着飄舞的風筝輕輕移動視線。
小皇帝從後面抱住沈尚書削瘦的身子,低喃:“桐書,朕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朕夢到你殺了襁褓中的朕,另外立了一個傻子當皇上。朕就挂在禦花園裏那棵山楂樹上,一天一天地看着你年輕的樣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張郄辭官歸隐了,你也離開了皇宮。桐書,你喜歡江南嗎?江南多雨,潮濕陰沉,哪比得上京城繁華動人。”
可沈尚書還是看着宮牆外的風筝,好像聽不到他的話。
小皇帝拿出那顆山楂,半跪在地上,把山楂系在了沈尚書腰間,他忍着淚,低聲說:“桐書,這就是朕呆了二十年的那顆山楂,朕放在你身上,你別生氣。桐書……”小皇帝仰頭,深深地望着沈尚書如木石般的臉,“你看朕一眼,只要你肯看朕一眼,告訴朕,你沒瘋,你只是在戲弄朕,朕就送你去江南。你看朕一眼,桐書,你不是想去江南隐居嗎?朕放你走,朕什麽都給你……”
可他的皇後只是呆呆地坐在窗邊,看着宮牆外的風筝,癡癡地笑了。
直到月色朦胧,再也看不清那道輕盈的影子。
小皇帝慘然閉目。
他是皇帝,身為帝王,不能再像一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他只能伏在沈尚書膝頭,沉默着,緊緊抓住微涼的衣衫。
明日天亮,他還要上朝,去處理這些時日積壓下的繁雜政務。
劉總管不敢歇息,在鳳儀宮外和卓淩面面相觑地站了一宿。
天亮,小皇帝面無表情地走出了鳳儀宮。
他衣袍未亂,發冠整齊,看來是坐了一夜不曾休息。
劉總管忙迎上去:“陛下。”
小皇帝說:“朕想了一夜,記起江湖中曾有漠北鬼醫的傳聞。劉總管替朕去打聽一番,若真有這個人,綁也要給朕活着綁到宮裏。”
說着,大步走向了蟠龍殿。
劉總管苦着臉說:“陛下……”
漠北鬼醫,是個連江湖人都不信的傳聞,已經謠傳了幾百年。怎麽可能真的有這個人。
劉總管看向卓淩。
卓淩一本正經地說:“醫道之事屬下不明白,屬下現在就去松鶴堂詢問孫大夫。”
松鶴堂裏的小藥童大搖大擺地坐在櫃子上,一個臉帶刀疤的粗壯漢子正勤勤懇懇地掃地。
卓淩帶着劉總管走進去,說:“孫大夫在嗎?”
孫大夫在後院煎藥。
自從沈尚書徹底瘋掉之後,他就一直在不停地煎藥,試圖解開癡子方和失魂散混合之後詭異的毒性。
劉總管堆笑湊上去:“孫神醫,孫神醫?”
孫大夫冷冷瞥他一眼:“你這哈巴狗來幹什麽?”
劉總管說:“來向孫神醫詢問漠北鬼醫之事。”
孫大夫說:“不認識。”
劉總管呆住。
孫大夫擡頭看見卓淩呆呆的樣子,臉色緩和了一些:“你們找鬼醫幹什麽?”
劉總管瞧出孫大夫對卓淩的态度,把卓淩往前一推,小聲說:“卓侍衛,你和孫神醫說。”
卓淩說:“皇後娘娘一直未曾康複,陛下聽到漠北鬼醫的傳言,不得已想要試一試。”
孫大夫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沒見過那個人,醫道之中,也多當做一個虛無的傳聞。你們皇帝若是真有心治好桐書……”他冷冷一笑,“就親自去漠北荒原三步一叩首,看看能不能請鬼醫出來吧。”
劉總管氣得目瞪口呆:“你你你你敢戲弄皇上!”
孫大夫嘲諷一笑:“那你信還是不信呢?”
劉總管帶着卓淩悻悻而歸。
鳳儀宮中,沈尚書還在看風筝。
小皇帝默默坐在旁邊,臨摹着沈尚書昔日的字畫。
小皇帝看到兩人回來,面無表情地說:“孫鶴白怎麽說?”
劉總管斟酌着想要說委婉些。
卓淩卻已經耿直地開口:“孫大夫說,要陛下自己去漠北荒原上三步一叩首,看能不能請鬼醫出來。”
劉總管臉都綠了:“陛……陛下……”
小皇帝沉默了一會兒,說:“孫鶴白不會害桐書,既然他那麽說了,朕去試一試也無妨。”
劉總管急了:“可是宮中政務繁忙,陛下……”
小皇帝說:“桐書掌權之時,曾說過要徹查北雁軍軍饷賬目,如今他已無力再管,朕去漠北尋找鬼醫,正好去北雁關查清此事。”
他說完這話,擡頭看向沈尚書,想從那雙癡癡的眼睛裏看出一點波動來。
可沈尚書仍然只是看着宮牆外的風筝,一個眼神都不肯給他。
小皇帝心灰意冷,疲憊地扶着額角:“準備一下,朕即刻出發。”
回宮不過數日,皇帝便再次出宮,前往北雁關,親自徹查軍饷一案。
明黃的龍旗升空而起,儀仗銮駕浩浩蕩蕩。
卓淩留在宮中侍奉皇後,安靜地整理着桌上的筆墨。
他不曾看到,目光癡癡朦胧的皇後,手指輕輕動了動,握住了腰間那顆幹癟的山楂。
卓淩把硯臺收起來,站在沈尚書身邊,一起看宮牆外的風筝。卓淩輕聲說:“娘娘,您以前問屬下,若是不做侍衛的話,想去什麽地方,想做點什麽。屬下愚笨,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娘娘,您若是聽得見,能不能醒過來,再教導屬下一番……”
沈尚書的目光動了動,從風筝挪到了飄揚的明黃龍旗上。
馬背上的小皇帝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鳳儀宮的方向,心中一陣劇痛。
此生愛恨,盡付于此。
想來,桐書亦是。
他們互相折磨了那麽久,是喜是悲,終該有個盡頭了。
此去漠北,他一定要找到治愈桐書的辦法。至于以後,他不該再奢求更多。
漠北草原浩浩蕩蕩,漫山遍野都是野草荒山。
無人知曉鬼醫究竟在何處。
小皇帝翻身下馬,出神地看着這片蒼茫草原。
劉總管拎着大麾站在皇上身後,小心翼翼地說:“陛下,漠北風冷,您小心着涼。”、
小皇帝說:“朕依稀記得,景和七年的時候,桐書曾出使漠北,一舉分化了草原三大部落。那時朝中天災連連,西南藩王謀逆,軍中大将領軍叛逃。若不是桐書,這片江山,還不知道要陷入什麽樣的戰火之中。”
劉總管小心翼翼地說:“皇後娘娘在位那些年,着實……着實做了不少事。”
小皇帝說:“你不用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朕不過是睹物思人,想起些舊事罷了。”
劉總管堆笑:“老奴愚笨,只是看着陛下傷心的樣子,心裏替陛下難過。”
小皇帝說:“朕……”
漠北的冷風呼嘯而來,一個皇帝站在風中,沉默着整理心中煎熬。
他尚且年少,還學不會坦然面對生命中那些掙紮之後的抉擇。
小皇帝回首遙望京城的方向,恍惚着想,桐書那樣一個溫柔心軟的人,當初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思,雲淡風輕地奪走了他全家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