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二天一早,天色大晴。
太後也放下佛珠,來院子裏賞花散心。
老宮女攙扶着她,輕聲說:“娘娘,今日一早,皇後便派卓侍衛把尚書令的官印送到吏部了。”
太後嘴角溢出一絲慈祥的笑意:“皇後到底是把哀家的話聽進去了。”
老宮女笑道:“皇後娘娘既然做了皇家媳婦兒,必然要把昔日的張揚跋扈收斂些。太後娘娘宅心仁厚,寬恕了皇後和反賊張郄的那些舊事,皇後娘娘心中必然是感激的。”
太後嘆了口氣:“哀家寬恕不寬恕的,又能怎樣?陛下為沈桐書着了魔,哀家若是不願,那豈不是惹陛下煩惱。”
老宮女說:“可皇後娘娘能在宮中立足,不還是太後您的恩典嗎?”
太後笑了,悠悠地說:“晚些時候,你去替哀家瞧瞧皇後,身體可還有不适,精神是否大好了。”
老宮女說:“是,奴婢一會兒就去。”
太後說:“唉,哀家能為陛下做的,也只有這些小事了。”
沈尚書交了官印,躺在蟠龍殿裏昏昏沉沉地歇了幾日。
他精神不好,誰都沒有見。
這是他在朝中養成的習慣,若不是思緒敏捷,絕不見不可信之人。
卓淩抱劍站在窗前,沉默着發呆。
沈尚書一覺醒來,有些頭痛。
宮女端着藥湯款款而來:“娘娘,喝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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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太後賜的安胎藥。
沈尚書有些反胃,疲憊地說:“先放着吧。”
宮女為難地說:“可太後娘娘說,這藥涼了,就不好了。”
沈尚書嘆了口氣,捏着鼻子灌進去。
第一次喝這副藥的時候,沈尚書聞着的清新的花木之香。可喝的久了,卻漸漸嘗出一股子甜膩腐爛的味道。
藥湯剛入腹中,立刻一陣翻江倒海似的惡心。
沈尚書眼前一黑,忍無可忍地扶着床沿全吐了出來。
卓淩沖上去:“娘娘!娘娘你沒事吧!”
沈尚書疲憊地搖搖頭:“大概是午飯吃得有些多了。”
卓淩車低聲說:“我去禀報陛下。”
沈尚書拉住他,苦笑:“懷孕之人吐幾回有什麽要緊的,陛下在西城門巡視城防,你莫去擾他。”
卓淩說:“宮中氣悶,不如屬下陪娘娘出宮走走。”
沈尚書也聞着宮裏的熏香有些反胃,點點頭,說:“好。”
宮外的清風拂面,果然讓人舒暢了許多。
沈尚書逛着逛着來到松鶴堂,順便進去串門。
小藥童看見他,忽然眼睛一亮跳起來:“沈大人,我師父回來了!”
沈尚書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快帶我過去。”
孫大夫在後院廂房裏躺着,臉上有幾處擦傷和淤青,看上去十分狼狽。
沈尚書臉色一變,急忙沖過去:“老孫,你怎麽了?”
孫大夫擺擺手:“沒事,我采藥路上遇到一夥山賊,被關了幾天。倒是你這方子……”他舉起手上安胎藥的藥方,臉色凝重。
沈尚書心中一緊,不祥的預感從腦海中緩緩升起。
孫大夫說:“這個藥方叫癡子方,是西南一帶人販子用的。長期服用,輕者記憶衰退精力不足,重則……重則變成癡傻木人。沈桐書……”
沈尚書如遭悶棍,耳中嗡鳴一片。
記憶衰退……精力不足……
癡子方……
太後果然是真的……恨他至此……
孫大夫臉色一變:“沈桐書,難道你……”
沈尚書慌忙說:“不是我。”
孫大夫怒了:“那這種喪盡天良的藥方,你是從哪裏弄到的!”
沈尚書說:“我在查一個案子。”
孫大夫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眼神漸漸有些憐憫的悲涼:“沈桐書,你現在連說謊,都說得不夠真了。”
沈尚書痛苦地閉上眼睛,疲憊的大腦中又是一陣暈眩。
孫大夫從床上爬起來,把那個藥方拍在桌子上,痛心疾首地吼:“你是發了什麽瘋,非要進宮當皇後!!!”
他理解不了沈桐書的決定。
他印象裏的沈桐書,風光霁月,才華橫溢。進可居廟堂高權,退可游江湖逍遙。不管是運籌帷幄于朝堂,還是泛舟吟詩于江畔,都不該……不該變成皇城之中的金絲雀,甚至連自保之力都沒有給自己留下。
沈尚書艱難地回避着孫大夫的質問,只是說:“還有救嗎?”
孫大夫驚愕地呆滞了半晌,喃喃問:“你……你知道給你下毒的人是誰?”
沈尚書沉默了一會兒,整理好淩亂的思緒,平靜地問:“老孫,我的腦子,還有救嗎?”
孫大夫嘆了口氣,問:“你中毒多久了?”
沈尚書說:“兩個多月。”
孫大夫扶着額頭:“我給你開個清毒的方子,你每日吃着,隔三天來我這兒做一次藥針。能不能恢複……沈桐書,那要看你還要蠢到什麽時候!”
沈尚書拿了方子,離開松鶴堂。
他對卓淩說:“卓淩,你派兩個人守在松鶴堂,保護孫大夫的安全。”
卓淩說:“是。”
沈尚書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一會兒回宮,你先回蟠龍殿禀報皇上,就說我去靜寧宮給太後請安了。”
靜寧宮外荒草萋萋,讓沈尚書忍不住想起他那座荒廢已久的尚書府。
張郄當政的時候,尚書府是全京城最熱鬧的府邸。
沈尚書夜夜在府中大擺酒宴,宴請京中大小官員。觥籌交錯間,就是處理某些事情的最佳時期。
昔日莺歌燕語酒暖燈紅歷歷在目,卻已經恍若隔世。
沈尚書在老宮女的指引下走進靜寧宮深處,見到了一座慈眉善目的佛像。
太後在佛下誦經,眉目溫柔地低垂,竟與那尊佛像有三分相像。
想想太後在靜寧宮中這十七年的日子,若不成佛,便也該成魔。
沈尚書站在靜寧宮的夜色中,久久不語。
太後誦完一卷佛經,柔聲說:“皇後懷着身孕不該久站,還不賜座?”
老宮女搬來椅子,請沈尚書坐下。
沈尚書沒有坐下,而是看着太後的側臉,低聲說:“太後昔日在先帝後宮中,這癡子方可用過幾回?”
太後低笑:“先帝後宮嫔妃,個個蠢不可語,可沒有皇後這般讓哀家心驚膽戰的人物。”
沈尚書看着這個蒼老的女人,心裏翻湧着一股說不出的凄冷悲涼:“微臣居然讓太後心驚膽戰了嗎?”
他早就放棄了。
放下權勢富貴,放下逍遙自由。
他癡了傻了,沉浸在少年皇帝信誓旦旦的諾言中,恍惚失智,竟甘心做了一回籠中鳥。
可換來的,竟是深宮之中最可怖的猜忌與防備。
小皇帝要他交出官印,太後想讓他做個乖巧傀儡。
他以為自己半生漂泊終于有靠岸歇息的那一日,可迎接他的,卻是刺骨穿心的鎖鏈與牢籠。
錐心痛意漫延到四肢百骸,最終化為一片看不見盡頭的疲憊和酸楚。
沈尚書說:“太後,微臣告退了。”
他要回去,他要親口告訴小皇帝這一切的真相。
那個目光熾熱的少年俘獲了他,囚禁了他,就該給他一個徹底的交代。
他腦中稀裏糊塗地想着該怎麽說。
“陛下,太後給我下毒,你怎麽看?”
“陛下,你也想要我做一個乖巧聽話的傀儡皇後嗎?”
“陛下,我無心權勢你知道的!”
“我只是……放不下這片土地上的萬千蒼生……”
太後在背後喊他:“沈桐書!”
沈尚書停下腳步,腦海中一片紛亂。
太後咬着牙,聲音凄厲:“哀家的丈夫,女兒,父母兄弟,都是死在你和張郄手中的!”
沈尚書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的腦子壞掉了,無法思考,無法反駁,痛得他搖搖欲墜。
太後眼中含淚,冷笑着說:“哀家在這靜寧宮裏念了十七年的佛經,可哀家忘不了,哀家忘不了你和張郄做下的那些血海深仇!可你……可你卻成了哀家的兒媳,成了着天下的皇後。”
沈尚書扶着額頭,痛得眼中溢出淚水,踉跄前行。
太後在他身後撕心裂肺地哭喊:“這碗湯藥,是哀家送你的新婚大禮。沈桐書,你死有餘辜!!!”
凄厲的哭聲萦繞在耳邊不肯離開,沈尚書頭痛欲裂。
眼中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他踉跄着拼命逃離了那座荒草叢生的冷宮。
繁華宮城,玉宇瓊樓。
草木荒冷中,只剩他一人倉皇逃奔。
頭中劇痛,腹中也是劇痛。
沈尚書痛得站立不住,跪倒在皇宮深處,膝下是一片青苔,頭頂是清冷月光。
好痛……好痛……
腹中胎兒不安地掙紮翻滾,劇烈的痛楚幾乎撕裂了沈尚書的肚子。
沈尚書捂着肚子,蒼白俊秀的臉上冷汗連連,和着痛出來的眼淚一起滑落。太後凄厲的哭聲還在耳邊,狠狠折磨着他早已痛不欲生的半縷心魂。
路過的侍女看到他,驚恐地尖叫着撲過來:“皇後娘娘!娘娘你怎麽了!來人!快來人啊!!!娘娘昏倒了!!!”
沈尚書蒼白的手指艱難擡起,在模糊的視線中,想要握住那縷清冷的月光。
一群人手忙腳亂地把他擡起來,喧鬧的哭喊聲中,沈尚書恍惚看見了些許故人。
先帝,長公主……國舅一家……
他殺了太多人。
對的,錯的,大義,私情……
懵懂年幼的小皇帝呆呆地坐在寬大的龍椅上,空洞的眼神麻木地看他:“沈愛卿,朕的父皇,該死嗎?朕的皇姐,該死嗎?”
沈尚書捂住臉,在小腹和頭顱的劇痛中忍無可忍地慘叫嚎哭:“啊……”
小皇帝緊緊抱着他,眼中急出淚花:“桐書!桐書你怎麽了!!!桐書你看着朕!!!你看着朕!!!!”
禦醫着急地抱住皇帝的胳膊:“陛下,陛下!皇後娘娘胎動得厲害,您不可再搖晃他了!”
小皇帝怒吼:“皇後要是出了什麽事,朕抄了太醫院!!!”
沈尚書神志恍惚臉色慘白,痛得淚流滿面,手指發抖:“疼……陛下……陛下……孩子……孩子……”
小皇帝狠狠吻他臉上的淚痕:“桐書,桐書,朕在這兒呢,你沒事了,孩子也會沒事的。桐書,桐書你哪裏痛,桐書,桐書!”
蟠龍殿裏的燭火燒了一整夜。
沈尚書也痛了整整一夜。
待到天明,才疲憊地昏睡過去。
小皇帝臉色慘白,眼底青黑,眼珠通紅。他捧着沈尚書的手,輕吻:“桐書,你到底怎麽了?”
禦醫說:“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初次受孕時小産,傷到了身體,這次心緒激動,這才觸動了胎氣,差點再次小産。”
小皇帝劫後餘生似的長出一口氣,說:“太醫院以後要更加注意皇後的身子。他腹中的孩子,可是朕的太子!”
禦醫說:“微臣遵旨。”
這時,門外響起劉總管尖利的聲音:“太後駕到——”
小皇帝把沈尚書的手放回被子裏,疲憊地起身相迎:“母後怎麽過來了?”
太後溫聲說:“哀家聽說昨夜皇後身子不适,把蟠龍殿折騰得雞飛狗跳,于是今日一早就過來看看。”
小皇帝說:“皇後動了胎氣,如今已經沒事了。”
太後說:“陛下,蟠龍殿裏人來人往,常有大臣前來議事。皇後有孕,身子虛弱,怎麽受得了這種吵鬧?”
小皇帝說:“母後教訓的是,是兒臣疏忽了。”
他的桐書天天為了國事政務憂心,怎麽可能好好養身體?
太後說:“哀家給皇後帶了些補品,陛下該去上朝了,哀家陪皇後坐會兒。”
小皇帝說:“有勞母後。”
小皇帝前去上朝,太後走進了蟠龍殿中。
沈尚書在床上昏睡着,床帳低垂,只露出一只修長瑩白的手。
太後向前一步。
卓淩忽然攔在了她面前。
太後眼皮一垂。
老宮女說:“太後娘娘要和皇後娘娘說幾句話,你攔着做什麽?”
卓淩最笨,沉默許久之後才憋出一句話:“皇後還未醒過來。”
老宮女氣惱:“那又關你個小侍衛什麽事?”
卓淩說:“屬下奉命保護皇後,皇後未醒,屬下不能放任何人進去。”
兩人正争吵着,宮中響起了虛弱的咳嗽聲。
卓淩回頭:“娘娘。”
沈尚書沙啞着說:“卓淩,請太後進來。”
卓淩總是呆呆的臉上也有了憤怒焦急的神情:“娘娘!”
他知道,他知道是太後給沈尚書下了毒,所以才會寧肯得罪太後,也要把這兩個人攔在沈尚書門外。
沈尚書艱難地從床上坐起來:“卓淩。”
卓淩不情不願地讓開,請太後走了進去。
可他仍然攔下了老宮女,兩只眼睛死死盯着太後的背影。
沈尚書閉目深吸一口氣,說:“太後恨我,為何不幹脆給我下一副穿腸毒藥?”
太後說:“沈桐書,你以為哀家把鳳印給你,不是真心的嗎?”
沈尚書腦中亂成一團。
思考對于他來說變成了一件極為困難的事,他猜不透太後的動機,更無法做出應有的反應。
他累極了,也痛極了。
他想要解決這樁陳年舊怨,卻不知道太後要的,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結局。
太後微微俯身,說:“皇後,陛下選你做皇後,哀家沒有什麽不滿的。可哀家,不能讓一個亂臣賊子,在後宮裏還能統領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