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穿成物品的第58天
沈文翊蒙着被子, 不願想起的記憶如見了春的藤蔓,肆意生長, 纏繞在她身上, 越纏越多,越收越緊,讓她無法呼吸。
垃圾桶事件後, 姜什漾更讨厭她了,哪怕擦肩而過都不看她一眼, 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拽住姜什漾的衣角, 想跟姜什漾道歉, 想解釋當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不是故意拿垃圾桶砸她。
可姜什漾卻猛地抽出了校服,嫌惡地看着她:“你又想幹嘛?”
那眼神讓她怯懦, 她支吾着, 話到嘴邊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班長從後門出來,笑着招呼姜什漾:“墨跡什麽呢?趕緊的,一會兒遲了。”
姜什漾臉上的嫌惡消失了, 看向班長的眸子帶着光,快走一步跟上班長:“遲不了, 急什麽?”
班長,又是班長!
那之後,她每晚都在殺死班長又殺死姜什漾的噩夢中醒來, 很多次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殺了人, 然後困在了周而複始的循環中出不來。
還好, 黎明總會到來,哪怕是嚴冬也會有陽光, 陽光可以打破她所有的恐懼,看到姜什漾在陽光下鮮活地笑,她想笑,可最後卻濕潤了眼眶。
她知道自己可能出了點問題,只有姜什漾可以解救的問題,可她卻沒辦法對姜什漾開口。
她能說什麽?
說姜什漾我情緒不穩定,總是做噩夢,甚至已經有暴力傾向的苗頭,只有你和我在一起才能好轉?
她不可能說的,那樣她在姜什漾眼裏,就真的成了一個腦子有病的同性戀。
她只能選擇求助媽媽。
她說:“媽,我最近總做噩夢,我想約個心理醫生,你能陪我去嗎?”
媽媽溫柔地看向她:“做了什麽噩夢?”
她說:“我夢到我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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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笑着抿了口茶,聲音永遠都是溫溫柔柔的:“這好像确實有點嚴重呢,我看你最近成績有點退步,是媽媽不夠關心你嗎?”
她道:“不是的媽,我只是總做噩夢,我想讓你陪我一起去……”
媽媽溫柔地打斷道:“文文啊,你還記得張阿姨嗎?她兒子去年考上了京大,媽媽好羨慕。你馬上就高三了,媽媽不給你壓力,不過你也要專注一點,只想着學習,就不會因為亂七八糟的事情做噩夢了,你說是吧?”
她道:“可我真的感覺不太好,我想去看看心理醫生。”
媽媽突然變了臉,猛地摔了手裏精致的茶杯!
啪!
茶杯四分五裂。
媽媽吼道:“你是在怪我不夠關心你?!”
她微顫了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媽,我……”
媽媽蹲下來撿起一塊碎脆片,再度恢複了溫柔,嘆了口氣道:“多好的茶杯,就這麽摔壞了,真是太可惜了。”
媽媽丢掉碎瓷片,徐徐走過來,和藹地摸了摸她的頭。
媽媽道:“媽媽當然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你一直都很乖很聽話,所以你想要什麽,媽媽都滿足你了不是嗎?可是心理醫生真的不是随便就能看的,媽媽的寶貝女兒怎麽會有心理疾病呢?如果真的有,那一定是媽媽的錯,是媽媽對你關心不夠。”
她哽聲道:“媽……”
媽媽溫和道:“文文最孝順了,不會背着媽媽偷偷去看心理醫生,然後讓別人知道,以為咱們家出了什麽問題吧?”
她閉了閉酸澀的眼:“我知道了,我不看了。”
媽媽抱了抱她,依然是那麽柔聲細語:“媽媽知道你沒問題的,你雖然是女孩子,但是又堅強又優秀,是你爸爸最合适的繼承人,比那些兒子一堆卻沒一個中用的強多了。不過媽媽不會嘲笑她們的,雖然她們總是背地裏沒禮貌地嚼媽媽的舌根。”
這些她已經聽過無數遍,不想再聽,她推開媽媽道:“我上樓了。”
媽媽有些難過道:“你嫌媽媽唠叨了嗎?不想陪媽媽聊天了?”
她道:“不是,我想上樓刷題了。”
媽媽柔柔笑道:“去吧,等會兒媽媽給你端宵夜。”
她沒有看心理醫生,噩夢依然繼續,專注學習也沒用。
時間一天天過去,等到她的夢裏終于沒了班長的影子,她才想起她還得找姜什漾道歉,可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她又該怎麽開口?
洗手間。
“姜什漾,你報什麽項目?”
“三千米。”
“哇,這麽勇。”
“害,沒人願意報,老班點名讓我頂,我哭天搶地都沒賴掉。”
姜什漾報了三千米……
那、那她也報,她跟姜什漾并排跑,然後趁機道歉,姜什漾正比賽着,總不會專門停下來罵她,也不會有人打擾。
就這麽辦。
她終于找到了能讓自己開口的機會,噩夢都變得沒那麽頻繁了。
她知道姜什漾運動一向比她好,就每天早起一個小時晨跑,臨陣磨槍,她不求能跑多快,只要能跟上姜什漾的步子,能道歉就心滿意足了。
運動會那天,她站在自己的跑道,跟着其他選手一起活動關節做預熱,姜什漾在3號跑道,她在5號,中間隔着一個人,她不時偷瞄一眼姜什漾,想着等下怎麽跟上姜什漾的節奏。
一轉頭,就見班長小跑着過來,走到姜什漾身後就拽了姜什漾一下。
“你號碼快掉了,我給你別別。”
姜什漾扭着脖子看自己背後,擡眸望向班長的眸子閃着星光,開口就是滿滿的笑意。
姜什漾道:“唉呀,辛苦老班了。”
班長笑道:“能為你服務是我的榮幸。”
姜什漾搓了搓胳膊:“噫~~好肉麻。”
班長笑道:“跑你的吧。”
她直愣愣看着他們倆,她不知道在別人眼裏這算不算正常交流,可至少在她眼裏,這場景格外刺眼。
這算什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打情罵俏,他們、他們怎麽能這樣?
他們怎麽能這樣……
砰!
一聲槍響,開賽了。
她遲鈍了一秒,跟着衆人一起跑,滿腦子都還是剛才的郎情妾意。
她不想承認,可螢綠操場上青春的少男少女,哪怕沒有陽光都是燦爛且相配的,正常女孩都會喜歡那樣陽光的少年吧。
不像她……陰暗又孤僻。
她深一腳淺一腳悶着頭直往前沖,沖着沖着沒了力氣,心髒跳得難受,大口地喘氣讓整個肺腔都火辣辣得疼,口腔滿是粘膩的唾液,很惡心,連吞咽都困難。
她好想停下來讓肺舒服一點,想喝口水,可她不敢停,停了她怕她再也跑不起來。
姜什漾在哪兒呢?恍惚地看了一圈,到處都看不到。
道不道歉,好像已經不重要了,姜什漾根本不在乎,只有她一直惦記着。
在姜什漾心裏,她大概是面目可憎的吧,又讨人厭,又愛挑釁。
對不起姜什漾,我不是故意要用垃圾桶砸你,我不是挑釁,真的不是。
呼咚!
她跪在了地上,她都不知道怎麽跪的,痛感遲鈍地蔓延到神經,臉部肌肉比神經先反應,她感覺到臉在抽搐,本能地抱住了腿。
身旁光影恍過,有人朝她伸來了手,她喘着氣看去,瞳孔映出了朝思暮想的臉。
姜什漾……是姜什漾!
喜悅還沒來得及攀上心頭,姜什漾像是看清了跌倒的不是普通同學,竟然是讨厭的她,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彎下的腰也直了起來,當着全校同學的面,毫不留情轉身跑開了。
她看着姜什漾的背影,看着那永無止盡循環的跑道,突然覺得好笑,明明跑得心髒都快跳出來了,明明喘氣都是疼的,為什麽她卻還活得好好的?不是說人類很脆弱嗎?
同學跑過來了,班主任也來了。
有人遞給了她水,她慢慢坐直,接過水喝了一口,嘴裏的粘膩散了不少,好像連淚腺都一并疏通了,她的眼淚自己流了出來。
她從來不在人前哭,媽媽說,越是傷心越不能在人前哭,不然眼淚只會娛樂了別人,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甚至會編排出無數個她想都想不到的故事版本,沒有人會真的關心她,得到的安慰也都是假的。
可是媽媽沒告訴她,如果眼淚自己流下來,該怎麽讓它停下?
同學們在安慰她,班主任也在安慰她,安慰着安慰着漸漸透出了不耐煩。
班主任不再安慰,直接指揮旁邊的同學攙她起來,她躲了下,班主任道:“別鬧了,這麽多人看着呢,王瑞,趕緊扶她起來。”
她不是鬧,她只是控制不住眼淚,胸口很痛,腳也很痛,兩條腿都痛,她覺得她根本站不起來。
同學已經俯身攙她了,她忍着想躲的沖動,咬牙想要站起來,臉上突然捂上了毛巾,她聽到了心髒會痛的聲音。
“沈文翊,你三歲?你看你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丢不丢人?”
臉上的淚被擦完,毛巾拿開,她看到姜什漾背過身去,朝她勾手要背她。
剛擦幹的眼淚又湧了出來,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不,不對,不是夢,她只有噩夢,什麽時候做過這麽美的夢?
姜什漾剛跑完,汗津津的,脖頸因為背她微微朝前探着,汗珠挂在上面暈着細碎的光,原本就白,這麽近距離看着,白得讓她眼暈。
她不敢再看,啜泣地歪頭枕着姜什漾的肩窩,棉T下熱烘烘的體溫讓它越發止不住眼淚。
姜什漾走得很慢,喘得沉促,不時還會向上颠一下她,每颠一下就會包成“O”型嘴沉呼一口氣。
她看到了姜什漾劇烈起伏的胸口,感受到明顯發軟的步伐,她掙紮着想下來,卻被姜什漾按住了。
“別亂動,再動咱倆一塊兒翻。”
她的眼淚止不住,想說,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卻聽到姜什漾帶着笑意道:“真是千金大小姐,嬌生慣養的,平時看不出來,這摔一跤不就原形畢露了?”
姜什漾……對她笑了,哪怕只是調侃,她……她能不能自私一點?她……她不想下來。
“怎麽越說越哭沒完了?行吧行吧,哭吧,等到醫務室你也別停,看校醫笑不笑你。”
她小聲哽咽道:“對不起……”
姜什漾沒聽清:“什麽?”
二五班的體委追了過來:“還是我來吧。”
姜什漾道:“沒事,就差幾步了,別倒來倒去了,省得傷上加傷她哭得更兇。”
這真的好像夢啊,如果每晚都能做這樣的美夢,她應該會幸福死吧?
不用每晚,十天半月一次也行啊。
膝蓋的傷口處理完了,校醫居然讓姜什漾幫她揉腳,她一下子就慌了。
那怎麽可以?她剛跑了步的,腳肯定有汗味,肯定很臭,她就是瘸了殘了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她也不能讓姜什漾摸她的臭腳!
“不要!”
她縮腳,不讓姜什漾給她脫鞋。
姜什漾蹲在地上,自下而上看來的模樣,美得就像童話,她愣了下神,一個不察被脫掉了運動鞋,還拽掉了船襪。
眼看姜什漾就要伸手摸她的臭腳了,她慌道:“洗、洗腳!”
姜什漾道:“啊?”
她道:“不洗腳,不、不上藥!”
這種要求姜什漾肯定不會同意,那就不用給她上藥了,等姜什漾走了,她自己揉就好了。
姜什漾仰臉看着她,啧了下舌,站直了身形。
姜什漾要走了吧?能把她背過來,還陪了這麽久,她已經很知足了。
而且她還道了歉,雖然姜什漾沒聽清。
誰知道,姜什漾轉頭問校醫:“老師,有盆嗎?能不能借用一下?”
校醫拿了個白底印紅十字的塑料瓶遞給姜什漾,姜什漾跑去水房兌了熱水回來,拽着她的腳小心按進盆裏。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姜什漾:“你、你你……”
你還真幫我洗腳?
姜什漾仰臉看着她笑道:“我、我我什麽?那只腳要不也順便洗了吧?”
說着,姜什漾就要脫另一只鞋。
她趕緊把腳縮到凳子底下:“不要。”
姜什漾嘟囔了一句:“難伺候。”
她的心髒怦怦跳着,在操場還覺得自己要死了但是卻還活着,現在又覺得自己還活着卻要死了。
心髒跳得太快了,好像真的要從喉嚨裏蹦出來了。
洗了腳,沒有毛巾可以擦,姜什漾揪着自己的棉T給她擦了擦。
她微微睜大眼,呼吸都凝滞了:“你不覺得這樣很髒嗎?”
那可是腳!就算洗幹淨了也還是腳!
姜什漾道:“你嫌棄也沒用,沒別的給你擦。”
不是,我不是嫌棄你的衣服,我是嫌棄我的腳。
我……
洗完了腳才發現,坐在凳子上不方便揉腳,姜什漾看了眼病床方向,繞到她身後,說道:“小心,我要搬了!”
姜什漾的氣息噴灑在後頸,她下意識縮了下脖子:“什麽?”
話音未落,凳子突然擡了起來,吓得她差點沒從凳子上跳下去。
她下意識抱住了姜什漾的胳膊,“你幹嘛?!”
姜什漾含着一口氣,沒嘴搭理她,連凳子帶她一鼓作氣搬到了床邊,雖然只有五六步遠,可讓她搬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她想起姜什漾說的理想型。
【要能抱得動我。】
她摸了摸自己瘦巴巴的胳膊,沒等多想,姜什漾抱起她抱到了病床,擡起她的腳擱在了自己腿上。
怦怦,怦怦。
她已經什麽都沒辦法思考了。
姜什漾揉紅花油的動作很笨拙,還得校醫指揮要領。
校醫接了個電話出去了,只剩她們兩個。
姜什漾低着頭揉得很認真,她看着那張臉,能控制住自己別讓亂得一塌糊塗的氣息被姜什漾發現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幹脆不說了,抿緊嘴唇貪婪地望着姜什漾,望着她的長睫,帶着光影的鼻梁,嫩紅的嘴唇,還有汗濕時黏在臉側的碎發,現在碎發幹了,卻還虛虛黏着。
她想伸手把那碎發撩開,她想抿掉那額角最後一絲汗意,她想……想說姜什漾,你能不能別讨厭我?
或許……或許一切并不像她想得那麽糟糕,姜什漾和她還是有點發小的情誼在的,不會嘲笑她的。
就算她坦白了她喜歡她,會做噩夢,還在夢裏殺了人,甚至不受控制扔出了垃圾桶,姜什漾也會理解她,會幫助她的,對吧?
就算不幫她,能理解她,不那麽讨厭她,也就足夠了。
她握着自己的手,緊張地摳着,指甲嵌進手背也不覺得疼。
“姜什漾。”
“嗯?”
“之前……之前我好像見你在看小說,是什麽小說?好看嗎?”
姜什漾道:“什麽小說?哦,你說我後桌給我那本吧?你怎麽知道的?我在班裏看的你也能知道?”
她緊張道:“我剛好路過你們班,無意間看見的。”
姜什漾道:“不好看,講同性戀的,沒意思。”
她道:“同性戀啊?兩個男的?”
姜什漾又倒了點紅花油在手心,低頭繼續揉,越揉越熟練。
姜什漾道:“兩個女的。”
她小心翼翼道:“是不是很惡心?”
姜什漾道:“我就看了兩頁,有什麽惡心不惡心的?就覺得沒意思。”
她咬了咬唇,低聲道:“我覺得……挺惡心的,要是身邊有這樣的人,我肯定受不了,你呢?”
姜什漾頓了一秒,道:“我也受不了。”
她的心瞬間涼了個徹底,剛剛鼓起的勇氣幾乎消失殆盡。
要不,她不說喜歡姜什漾,只說自己總做噩夢,讓姜什漾幫幫她,哪怕只是回到朋友的狀态也好。
她、她其實不貪心的。
可是該怎麽說呢?怎麽說才不會被姜什漾察覺到不對?
她正想着怎麽說,班長突然推門進來,三言兩語就勾走了姜什漾,姜什漾甚至都沒倒水然她喝藥,只是塞給她讓她自己吃。
明明剛剛還說等會兒揉完倒水給她吃的,班長一來什麽都變了。
班長,又是班長,怎麽到處都有他!
她緩緩攤開手,小白袋裏的藥片被她捏碎了好幾片,紅花油瓶子硌得手疼。
她在妄想什麽呢?真以為自己可以和姜什漾做朋友?
姜什漾身邊總是圍着很多人,姜什漾也可能會談戀愛,甚至說不定現在已經和班長地下情了。
那天她不是還看見他們抱在一起嗎?
你還嫌自己的噩夢不夠多嗎?
她和姜什漾,永遠都不可能做朋友。
她下了床,穿好鞋襪,忍着腳踝鑽心得疼,一瘸一拐出了醫務室,她已經賺了,再貪戀只會讓自己更泥足深陷。
沈文翊,你已經不是初中懵懂無知的時候了,別再做無謂的幻想,有些現實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跨越的,就像再怎麽喜歡海綿寶寶,它也只是個動畫人物,不會來到現實,更不會愛她。
她扔了姜什漾遞給她的藥和紅花油,就算姜什漾能平心靜氣跟她說話,一切也不會改變。
不如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