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王向和一番話說得容昭久久沉默。
“……公公倒是想得不少。”容昭沉着臉扔下這一句, 說完便徑自起身離開。
雖然動作自若、臉色冷淡、神情莫測,但常年服侍他的王向和還是看出了容昭背影裏那麽點不自在,乃至因無力招架落荒而逃的意思。
王向和:“……”
“王爺,您吩咐讓俞親衛去別莊的事還要繼續麽?”王向和沖着容昭的背影又問道。
容昭頓了頓, 頭也不回道:“……照舊。”
王向和:“……”
嚯, 容昭這醋勁兒大的。都沒法回答他的那些問題了, 還硬是要把“情敵”支開……
都到這份上了,承認自己動了凡心有這麽難嗎?
王向和一時間搞不明白容昭為什麽這麽固執, 本來兩個人已經是拜堂過的一對兒了, 彼此之間兩情相悅不是正好麽,何必堅持自己對祝子翎沒有那種情誼?
看着容昭的背影, 之前便冒出的一股隐憂不由再度襲上了王向和的心頭——
如果不是心理的問題, 那莫非真的是……生理上的問題?
王向和想到這兒,神色不由從原本對容昭嘴硬的無奈, 逐漸開始變得憂愁起來。
若是從這方面考慮,容昭的态度似乎就有了解釋了。
容昭一直認為自己對祝子翎沒有那方面的心思, 興許就是因為……身體上沒有那種反應?
如果是這樣,那他這一點破,對容昭來說,豈不是相當于面對了一個遠比對祝子翎心生愛意更難接受的問題?也或許就是因此,所以容昭才并不願意承認……
王向和越想越覺得說得通,一時間不由有點後悔起來。
以往容昭不知道自己對祝子翎有意,倒是沒什麽負擔。但如今意識到自己對人有了思慕之情,卻又同時知道自己那方面出了問題,沒有辦法跟心愛的人魚水交融, 那豈不是比一般情況下知道此等噩耗還要更難受?
王向和越想越憂心,但事已至此, 只能盡量往好的方面想了。至少如此一來,容昭之前沒有發現問題的話,現在趕緊去診治,應該也還來得及……
王向和心中唏噓,算了算一般鐘老神醫固定給容昭複查身體的時間,決定到時候一定要把這事問清楚。
容昭還不知道王向和對他的那些憂慮,這時候也無暇顧及。方才對方那些一次次讓他無法回答的問題,此刻正沉甸甸地壓在容昭心頭上,讓他本就毫無溫度的臉顯得越發冷峻。
容昭在書房裏一個人坐了良久,直到夜半,才在下人傳來祝子翎催促他回去睡覺的聲音中抿了抿唇,起身回了卧房。
進門的時候,容昭的動作罕見地遲疑了一下。
祝子翎已經等了半天了,見人進來頓時抱怨道:“王爺今天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都等得餓了。”
容昭:“……”
祝子翎如往常一樣,僅僅穿着裏衣,姿态随意地靠在床頭。烏黑頭發和雪白衣襟微亂地散開,凸顯出那張精致漂亮的臉,以及弧度美好的頸部和鎖骨。
模樣俊俏的少年就這麽衣衫不整地坐在他的床上,微微仰頭看向他,抱怨他沒有及時回來與自己共眠……
這樣的情形容昭見過不止一次,然而經過了之前那一番話,再見到這種場面,沖擊力不知為何仿佛更變強了許多。
祝子翎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眸子裝着他的身影,本身不帶任何雜念,然而如今容昭看着,卻是不知不覺感到了某種奇特的誘惑意味。
“……”容昭呼吸微窒,帶着一絲看不出的僵硬微微撇開視線,冷着聲音說道:“王妃要是餓了,就讓人再送些夜宵過來。”
祝子翎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算了。王爺還是趕快來睡覺吧,明天不是又到了大朝會,要早起嗎?”
祝子翎說着往床的內側挪了挪,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容昭趕緊上來。
容昭頓了頓,還是微微繃着臉走了過去,很快就被祝子翎給拉着躺下。
和往常一樣,他一放緩呼吸,祝子翎就輕車熟路地黏過來,還要把手往他傷疤上蹭。
這麽多天下來,容昭猜到這可能是祝子翎治療他的手段,便始終都當做沒有發現。然而這回,他卻驀的起了一絲沖動,忍不住一下子按住了那只作亂的手,睜開眼睛,看向“鬼鬼祟祟”的祝子翎,淡淡問道:“王妃在做什麽?”
“……”祝子翎沒料到已經練熟了的動作會被容昭給抓住,一下子怔住,驚訝地看着容昭。
片刻後,祝子翎就狀似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沒做什麽啊……”
容昭垂眸看了一眼祝子翎悄悄鑽進他上衣裏的手,眸光微微閃了閃,“這是沒做什麽?”
祝子翎卻是已經從驚愕中完全恢複了過來,回想起之前已經有過一次的被抓包經歷,越發鎮定自若地說:“我不就是想看看王爺的傷疤嗎?”
“誰讓王爺平常不給摸,那我只能趁你睡着再行動了啊。”
“……”
容昭看着祝子翎說着說着就逐漸理直氣壯的模樣,沉默了片刻,終于忍不住問道:“若是俞信衡身上的傷疤,王妃也會像這樣,堅持要動手摸嗎?”
祝子翎頓時一怔,“俞大哥?這跟他有什麽關系?”
容昭:“所以王妃不會去碰他身上的傷疤麽?”
祝子翎:“如果有傷口,那我倒是可以幫忙包紮一下。”順便幫人治療保命。
“已經好了的傷疤,那我去碰幹什麽?”而且還是身上的傷疤,又沒有毀容,完全沒有用治療異能的必要吧。
祝子翎看着容昭奇怪地說道。
沒有想到祝子翎的回答是這樣,還這麽幹脆,容昭微微一怔,按住祝子翎的手松了松,接着又再用了一絲力攥緊,看着祝子翎的眸光越發幽深起來。
“王妃的意思是……只會碰本王的傷疤?”
祝子翎越發覺得他奇奇怪怪起來:“……王爺該不會以為我是傷疤控……呃,對傷疤有特殊癖好吧?”
被祝子翎用“你的思想怎麽這麽有問題”的目光看着的容昭:“……不是。”
要不是祝子翎提起,他根本想不到這種稀奇古怪的事情上去!
“本王只是疑惑王妃為何對本王的傷疤如此執着,随便問問而已。”容昭微微沉了臉說。
“也沒有很執着吧……我就是想到王爺就在旁邊,就想趁機摸一下而已……”祝子翎眨了眨眼睛,話鋒一轉道:“那王爺現在知道了,以後能讓我摸了嗎?”
容昭:“……”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在祝子翎期盼的眼神中說道:“只能碰,不許摸。”
“啊?能碰為什麽還不能摸?”祝子翎高興中藏了更大的疑惑,疑惑中又流露出一絲失望,“這有什麽區別嗎?”
雖然只要挨着祝子翎就能給容昭治療,但是祝子翎覺得,要是能随便摸的話,他的治療效(手)果(感)會更好。
容昭:“……”
區別大了。
“總之王妃只能把手放上來,不能随便亂動。”容昭緊繃着下颚,沉聲說道。
祝子翎看他态度堅定,只好勉勉強強地“哦”了一聲。
“那王爺不用再抓着我了吧?”
容昭沉默着放開了祝子翎,同時又再次說了一句:“睡覺,不許亂動。”
不管怎麽樣,能直接碰也是進步了,以後他就不用再非得等到容昭睡着之後偷偷給人治療,直接躺下就可以上手!
祝子翎想到做到,當即就大搖大擺地又往容昭懷裏蹭了蹭,動了動剛才把容昭抓得有些僵了的手,在容昭皺眉再次警告他不許摸之前,找了個喜歡的位置安頓下來,滿意地閉上了眼睛。
容昭看了他片刻,也跟着合眼入睡。
然而等到祝子翎徹底陷入夢鄉後,容昭如墨般的漆黑雙瞳卻是再度睜開,在黑夜中微微映照出細碎的皎潔月光。
在祝子翎治療的時候,容昭刻意抵抗了那股舒适和倦意。仿佛又回到了他們剛剛同眠的時候,祝子翎才是先沉沉睡去的那個,而容昭總要在他睡着後再靜靜地看上他一會兒。
後來祝子翎開始悄悄給容昭治療,那種感覺太過放松,以至于先睡着的人變成了容昭。
不過今夜,即便容昭依舊感受到了那種極其舒适的催眠感,但卻始終沒有真正睡着。因為雖然身體已經放松,但他的心中卻是驚濤駭浪般難以安穩,就像靜谧海面下醞釀着的巨大地震,看似平靜如故,卻在未知的下一刻便會激起滔天巨浪,乃至熔岩火山。
容昭微微垂眸看着懷裏的少年,墨黑的眸子深邃難測,就像是一汪深潭下藏了深不見底的漩渦。
剛才合眼的時候,他忍不住想了很多東西。他和祝子翎的從曾經到現在的交集、他們這些天的相處、祝子翎對他和對別人的态度、王向和問的那一個個問題,還有……
自己對祝子翎的感覺。
徹底讓自己冷靜下來,在黑暗的深夜裏詢問內心,容昭發現這些問題的答案其實都昭然若揭。
他以為祝子翎對俞信衡太過另眼相看,為此覺得自己悄悄将兩人隔開的行為合情合理,然而冷靜下來對比就會發現,似乎俞信衡跟他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
祝子翎不僅是為了他弄出那麽多新菜,而且每次都親自給他送來,甚至還會親手喂他。而對俞信衡,不過只是讓下人吩咐廚房去送。
祝子翎主動要跟他一起吃飯一起睡,為此死纏爛打百般堅持,然而說要跟俞信衡一起吃飯,卻是提過就忘,更沒有對人噓寒問暖,問起一句從西北回京睡得好不好。
祝子翎對他的傷疤看過一次就記在心上,“愛不釋手”,對于俞信衡若是有傷疤的假設,卻是毫不在意,沒打算碰。
……
無論怎麽看,祝子翎對俞信衡,其實都遠不及對他的十之一二。
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心裏仍然莫名生長壯大出種種不悅,為此甚至對祝子翎欺瞞、蒙騙、無所不用其極,除了王向和所說的吃飛醋,似乎再無其他理由可以解釋……
至于王向和故意問他的那些問題,容昭越是審視,越是難以回避、難以掩藏自己的抗拒。
他不能接受有任何除自己以外的人和祝子翎同食同寝、日夜相對;他不能接受祝子翎做出的那些新吃食,想到的那些新奇東西,毫不遮掩自己的特殊能力、暗中為人治療沉疴的一片真心不是給他,而是給了其他的人。
他甚至難以接受祝子翎對任何他以外的人展現出稍微多幾分的好意。
只要稍微想象祝子翎會像躺在他懷裏這樣,跟另一個人如此親密,容昭幾乎就忍不住升起毀滅一切的暴虐情緒。
所幸祝子翎剛才的治療很有效,讓他還能控制理智,并不至于因此真的發病傷人。
也讓他還能勉力維持冷靜的思考。
這段時間是如此的漫長而又短暫,思考的結果則是讓容昭清醒得徹底。
就像沉寂冬日過後的一聲驚雷,轟然炸響,喚醒了之前那些隐秘着的、藏匿着的、被人視而不見的種種,也喚醒了世間的萬物生機。
容昭一直将自己停留在灰敗蕭瑟的冬日,直到這一聲驚蟄時分的春雷炸響,終于不得不認清自我,面對現實——
他并沒有真的把祝子翎當做報恩的對象,而是愛上了對方。
哪怕他一直固執地以為自己只是單純在護持祝子翎,認為自己應該和少年保持感情上的界限,然而他實際上的每一個舉動,卻都是在大聲地說——
他根本早就已經動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