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子相認
李绮橙動作一滞,背脊莫名地發涼。一股陌生的男人味道從旁邊傳來,還帶着低低的嘆息。她用餘光瞟了瞟旁邊的人,最後差點吓得心髒從喉嚨口裏跳出來。
席晔為什麽在這裏?他為什麽會坐在這個位置上?
這個迷茫的問題讓李绮橙的腦袋處于混沌狀态。她的眼前黑了兩下,手指發涼,甚至有了耳鳴的症狀。她像只可憐的小倉鼠,努力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孩子倒是安分得很,坐在她大腿上,一言不發地擺弄着餐巾紙。人也陸陸續續的入座,馬方乾坐到了母子倆的另一邊,搓了搓手,頗為不好意思。
李绮橙盡量讓自己忽視席晔的存在,可心髒卻一直狂跳,耳根子也紅得沒法見人。她捏了捏西瓜的手指,頭低得不能再低。
旁邊的男人倒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絲毫不在意周圍人傳來的目光。
上菜的空隙,對面那些個人已經開始拿筷子了。其中就有這個村裏有名的長舌婦曹桂芳。
曹桂芳見了李绮橙帶着孩子過來,拿了個盤子裏的方形粽子,剝開遞給這飯桌上唯一的男娃。她笑着稱贊:“娃娃長得真漂亮,幾歲啦。”
西瓜接過粽子,專心地吃起來。
馬方乾替李绮橙回答了:“六歲啦。”
曹桂芳轉了轉眼珠,道:“方乾啊,你多少歲啦?”
“二十八。”
“和橙子從小長大的吧?”
馬方乾:“嘿嘿,她十二歲的時候就離開曹家村了,我十六歲就出去打工,很多年沒見了。不過我聽那些文化人說,這叫‘青梅竹馬’。”
席晔眉頭一皺。
一個中年女人笑他:“喲呵,小馬了解得挺清楚啊。我聽你媽說,你這回回來,就不去別的地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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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了,就在自家這邊撈點肥水。以後賺了錢好娶媳婦兒。”
曹桂芳眨眨眼:“我看啊,媳婦兒還是近處的好,遠處的不持家,你媽那性格又軟,要是被外地女人欺負了去,那可不好。要不我讓李嬸兒來給你做做媒,看看哪家的姑娘還沒有主兒。”說完,她看了眼李绮橙,似是有意撮合兩人似的,“橙子這些年也是一個人吧?”
李绮橙捋了捋耳發,點點頭。
馬方乾不好意思地笑。這桌子上的人都看出來是個什麽名堂了,紛紛眼神暧昧,除了坐在李绮橙旁邊那個氣質不同凡響的男人。
曹桂芳又說:“小馬你這身體也好,早點找個媳婦兒,生個娃,到時候請我們來吃酒啊。”
“一定的一定的……”馬方乾笑呵呵地應着。
李绮橙頭越來越低。旁邊的人已經開始劃拳行酒,宴席差不多也開始了。馬方乾一直為母子倆夾菜,不亦樂乎。
這時,衆人将目光鎖定在這桌上唯一一個陌生人——這個男人長得好看,穿得也好,不是曹家村的人。曹桂芳偷偷和旁邊的婦女咬耳朵:“和裏屋那個老太爺一同來的,開的車子可高級了,我聽老趙說,那車得好幾百來萬。”
“那肯定有點來頭。”
飯桌上沒人敢去和他搭讪。坐在他旁邊的李绮橙更是如芒在背,渾身發汗。西瓜一直很安分地坐着吃東西,馬方乾怕她累,逮着機會說:“把孩子抱到我這裏來吧,你自個兒吃飯。”
李绮橙不好意思,便拒絕了。
這時,碗裏突然多了幾塊剝好的蝦。她詫異地往旁邊看去,恰好對上男人深邃清澈的眼眸。他的眼神平靜,可裏面卻帶了些李绮橙看不懂的東西。她握緊筷子,心想,說不定是暴露了。但她同時又安慰自己,說不定他恰好只是來吃酒,恰好挑了這個位置坐。
可,這樣的幾率又有多大呢?
李绮橙嚼着嘴裏的蘿蔔,如同嚼蠟,一點味兒都沒有。
西瓜倒是很有禮貌地對席晔說:“謝謝叔叔。”
他想了想,接着記起席晔是之前見到過的男人,“叔叔那天晚上我們見過面的。”
“嗯。”
李绮橙抱緊兒子,不敢有動作。她瞥向馬方乾那邊,趁着西瓜又要說話的時候,把他放到了馬方乾懷中。馬方乾受寵若驚,将他抱到大腿上。
席晔倒是沒說什麽,只是安靜地用餐。
這一幕盡數落在飯桌上其他人眼裏。
期間,曹老的家人過來敬酒,一桌子人都紛紛舉着酒杯站起來。李绮橙起身時,不小心被塑料凳給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幸好席晔及時拉住了她的手臂。他的大掌溫暖而寬厚,隔着厚厚的衣裳,她都能感覺到溫度。
他的表情依舊淡淡的,看不出起伏。可李绮橙卻能從那力道中感覺得出來,這次來吃百歲酒,是個錯誤的決定。
她渾渾噩噩地敬了酒,又腦袋昏沉地坐下。這時,李绮橙想起了那天自稱推銷保險的英俊男人,她忽然覺得,這兩件事是有關聯的。
這麽一下,她的背脊骨一涼,恨不得現在就把兒子抱走。
可事實上,她并沒有這麽做。
馬方乾還在耳邊說什麽,可她卻聽得不太真切。直到他連着喊了自己兩聲,她這才回過神來。
馬方乾邊給西瓜夾魚,邊告訴她說:“過幾天我要去城裏買東西,你帶着孩子出來,咱們一起下館子吃個飯。這麽多些年沒見了,我也得請你吃頓飯不是?”
李绮橙握着筷子,沉默地點頭。
“我從新疆那邊帶了些小玩意,等等你和去家裏,我拿給你,讓孩子玩兒。”馬方乾又說。
今天馬方乾穿得很正式,專門穿了一身西裝,雖然做工粗糙,毛毛刺刺,但不像平日那般随便穿了個解放牌膠鞋。西瓜擡頭問他:“馬叔叔,你怎麽那麽黑啊?”
“叔叔這是被曬的,越黑越賺錢,懂不?”他笑呵呵地回答。
一大一小和諧地聊起天來,李绮橙幹脆放下筷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杯子裏的啤酒來。她心慌得很,一直祈禱旁邊的男人趕緊走。可這男人就像是城裏拆遷的釘子戶似的,就是不走。他只喝酒,菜一口沒動過。
李绮橙想,他這樣有錢的人,是不屑和鄉下人一起吃飯的吧。人家筷子都沾了口水,還在一個菜裏攪,這麽多人的口水,他肯定是嫌棄無比的。
這時,曹桂芳“嗤”的一聲笑出來,“方乾,你跟這孩子挺有緣的啊,幹脆認他做幹兒子。”
馬方乾擡頭:“說的什麽呢?”
“人家可不想只做幹爹。”另一個女的搭腔。
一桌子人又開始意味不明地笑起來。馬方乾知道這幫女人湊在一起又沒什麽好詞兒吐出來,他幹脆不理會,專心和懷裏的小子玩兒,給他講自己在火車上遇到的趣事,還有那大江南北的好風光。
說完後,他轉過頭對李绮橙說:“你別聽她們亂說。”
李绮橙垂下眼,把衣服絞得越來越緊。馬方乾權當她被人起哄得害羞了,心下有點歡喜,便不再說話,繼續逗弄西瓜去了。
一頓飯吃下來,李绮橙沒吃多少,胃卻脹得厲害。百歲酒吃得人人面紅耳赤,有些個酒量好的還在劃拳。
馬方乾和李绮橙帶着西瓜先走了。李绮橙這才松了口氣,可心裏卻也有個地方空空的,她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麽,只能盡力去忽略它。
一路上經過河坎時,那底下的狗不畏嚴寒,竟然在水裏劃着四肢追趕鴨子。西瓜見了,說:“我家也有一條狗,叫小黑。”
“那是黑色的嘛。”馬方乾問。
“是的。”
“……”
李绮橙迷迷糊糊地走在河坎上,餘光遠遠瞥見了遠處那個高大的身影。她耳根子一燙,低着頭,腳步漂浮。
馬方乾是個大老粗,這時沒察覺到女人的心思,只一心想着哄西瓜。
走了十來分鐘,終于到了馬方乾的家。他拿了些糖和水果出來招待母子倆,又把他剛才說的那些小玩意一并拿給西瓜了。西瓜愛不釋手,跑到一邊去玩兒。
馬方乾和李绮橙坐在一旁,誰也不說話。
過了大概十多分鐘,他起身:“這村裏人少嘴多,是非也多,咱們也別坐太久了。你什麽時候回城?”
李绮橙拿出準備好的紙筆,寫給他看:“三點。”
“嗯,這裏的車一般到五點就沒了,那你得趕快去。”
馬方乾有些不舍,多看了她兩眼。
李绮橙明白他的意思。要是兩人呆久了,指不定得傳什麽流言蜚語出來。于是她沒待多久,就帶着兒子從馬方乾家走出來了。
臨走時,她沒讓馬方乾送她。馬方乾也知道她怕人說閑話,只得依了。
後來經過自家屋門口時,李绮橙想着這房子過不了多久就要拆了,于是便牽着兒子去老屋那邊坐了一會兒。
時間過得很快,眼看着就要到兩點半,李绮橙便準備起身去鎮裏坐車。哪知走到一處竹林時,卻被她最不想見的人堵住了。
李绮橙發誓,她的人生中沒有任何時候比這一刻更加來得動蕩。
來人面容好看,穿着和這周圍的環境一點不搭。他站在對面,眼神平淡無波,只是那張臉卻像是結了冰霜似的。李绮橙曾偷偷想過和他相見時的場景,她也無聊地幻想過他會溫柔地牽起她和兒子,像對待真正的愛人一樣對待她。但絕不是現在這般,他那副表情要吃人似的厲害,濃眉糾結成難看的形狀。
這麽措手不及的相遇,如此寒碜的地方。
李绮橙幾乎要腿軟了,差點要哭出來,她的情緒翻湧着,嘴唇蠕動卻說不出話來。她将兒子緊緊抱在懷裏,聽到對面的男人說:“繼續躲,我看你能躲到什麽時候。”
席晔冷着臉走近母子倆,朝馬方乾的家看了眼,問:“你和那個男人要好了?”
李绮橙從震驚、羞愧、委屈等情緒中轉回來,聽明白他問的什麽,下意識地就搖了搖頭。
“叔叔,你吓着我媽媽了。”
西瓜站在兩個大人中間,仰着小臉說。
席晔低頭,這才端詳起自己這個六歲大的兒子來:眉眼小小的,剪着一個西瓜頭,眼睛又大又亮。除了那眼睛,其餘像他和這女人的融合。
他蹲下*身來,給西瓜理了理圍巾,沒有半點遮掩地告訴他:“我是爸爸。”
剎那間,一道雷劈下來,劈中女人的天靈蓋。
這下,李绮橙縱使有千百個理由說服自己,也無法推脫眼前發生的事情。
孩子聽了這話,當場就愣住。好半天,他才消化過來,直勾勾地盯着席晔看。
“你真的是……爸爸嗎?”
“嗯。”
***
最後,李绮橙還是沒坐成回城的汽車。席晔直接開車載母子倆回去了。
一路上,西瓜都沒有說話,只是恹恹地窩在李绮橙懷裏。但李绮橙可以感覺得到,他的目光卻是一直随着席晔的。
快到城裏了,她聽到兒子鼓起勇氣問了一句:“爸……爸爸,你怎麽一直都不回來?你和媽媽離婚了嗎?”
席晔邊開車邊耐心地回答他:“爸爸出去賺錢了,賺錢給你買車坐。”
李绮橙聽了這話,垂下頭。
西瓜都六歲的孩子了,比一般孩子要懂事些。他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也不戳穿席晔。他想,爸爸回來就好了,以後自己就可以有錢和同學出去玩,媽媽也不用這麽辛苦了。他們一家三口還可以住進大房子裏,像他的同學一樣,有電梯的那種很高的房子。
那時的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他的父母,是以怎麽一種奇異的方式結合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