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行過江灘時, 沈綏表現出異常的沉默。她不再言語, 也不再多做任何解釋。那句“殺死盧子修一家的元兇”的話還在衆人耳畔回蕩, 卻沒了下文。
似是能感受到沈綏情緒的低落, 張說伸手,制止了想要再追問的裴耀卿、劉玉成等人。衆人沉默地行至船塢入口處。
光線暗了下來, 昨夜點的火依然在火盆中跳動。忽陀取了火把,點燃, 在前領路。沈綏緊跟着他, 緩緩進入船塢之內。
詭秘的感覺将衆人包裹, 幾位官員心下都有些止不住的驚懼,這個洞窟帶給他們的是一種死寂的感覺, 仿佛此刻他們就站在鬼門關前, 與死亡毗鄰。即便身邊有很多人,依舊不能掩去這種感覺。
“府兵校尉,保護好諸位長官。”沈綏出聲道。
一旁腦門正在冒汗的府兵校尉聞言立刻應了一聲, 招呼着府兵們上前将官員們團團圍住。
“諸位,接下來的畫面可能不會很好受, 忍住別吐出來。”沈綏好心提醒道, 結果後面一衆官員聽完她這句話臉色更難看了。
沈綏親自擡手敲響了竹屋門扉, 敲門時發現門是半掩着的,她與忽陀對視一眼,二人一起推開了門扉。
門開了,撲面一股發黴腐爛之味,其中腐味尤其重, 幾乎到了不得不屏住呼吸的地步。沈綏緊蹙雙眉,閉氣,靴子踏入了屋中。身旁的忽陀已經用手捂住了口鼻,只覺臭得腦仁疼。
身後的諸位官員在門口躊躇,那味道,那景象,已經讓他們萬分難以跨出進門的那一步。于是也就只有沈綏和忽陀走了進去。
屋內不大,木板床就在一旁,那個醜極了的人,依舊木木地坐在床邊,床上依舊躺着一個一動不動的人。她們對沈綏等人的到來仿佛毫無所覺,紋絲未動。
忽陀将火把移近了,唬了一跳,床板上躺着的那人早已死去多時,皮膚都開始腐爛生蛆了,怪不得屋裏會如此的惡臭,那分明就是屍臭啊!
忽陀只覺得胃裏開始翻江倒海,已經湧到了嗓子眼,被他強行忍住了。
沈綏依舊蹙着眉,面色平靜,緩緩對那木坐于床榻邊的人道:
“張家娘子,你姊妹已經去世了,總得安葬罷。”
那人喉頭滾了兩下,發出了模糊的音節。
“她是你阿姊?還是阿妹?”沈綏的聲音很柔和,很溫暖,仿佛在詢問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般。
等了半晌,忽陀以為她不會回答了,那人卻終于說話了:
“……我阿妹。”
“那麽,你便是張大娘子了,我說的沒錯吧。”沈綏道。
那人不答。
沈綏自顧自地說道:“姐姐總是想保護妹妹的,姐妹扮作夫妻,你從此就成了張大郎,你的阿妹就成了你的妻子。十四年了,自從在崖邊逃脫魔爪,你們就一直隐匿在山林間。十四年了,你們用巨大的耐心和毅力,打造了全村八十多口人的懸棺,将那些被亂葬的族人挖出,安放入懸棺。當你們終于安葬完了所有的族人,你們輾轉前往江陵,扮作下人進入盧子修府中。一年半前,你們在飲水食物中下了藥,致使盧子修一家被迷暈,毫無反抗之力。你們趁此機會将他全家殺死。
痛食仇人血肉,滋味如何?我想,或許并不美味罷。”
“這位官家,你可知食人肉,是會上瘾的。”那人沙啞着嗓子,緩緩道。
忽陀汗毛聳立,沈綏默然。良久,沈綏道:
“所以你吃了雲安寨兩個誤闖入周家村廢墟的小孩,還有一個老人嗎?”
張大娘子搖了搖頭,道:
“我沒吃,是她要吃。”
沈綏看了一眼床板上那個腐爛的人,眉頭蹙得更緊了。
“她有病,要吃人的心肝,才能治病。可是……吃了,她還是死了……”張大娘子道。
沈綏心口堵得慌,喘不上氣來。
“你認識周大周三嗎?”沈綏問道,她的語氣像是在隐忍着什麽。
“認識……”
“朱元茂在哪裏?”沈綏問,她的這個問題,似乎與上一個問題沒有表面聯系。但細想,還是有的。
她緩緩指了指竹屋西北角一塊地板,再無言。
沈綏向外道:
“進來幾個人,把那地板撬開。”
有幾個膽大的府兵拿着撬棍進來了,沈綏又對忽陀道:
“把竹籃給我。”
忽陀将那一直提在手中的竹籃遞給了沈綏。沈綏揭開竹籃覆蓋的藍布,将籃子放在了張大娘子的眼前,道:
“多謝你的繩索,救了我的命。我當時劈開了一具懸棺,那是你辛苦打造雕琢的,我心中過意不去。懸棺落入江中毀了,身軀也被山魈分食了,只剩這條手臂。”
沈綏明顯的感受到她的呼吸越發急促,隐有胸瘘之聲。但她已失去了發怒的氣力,最後只是頹然道:
“第幾個懸棺?”
沈綏回憶了一下:“中間偏西那一列,從下數第五具懸棺。”
“他是我小舅舅……”她道。
沈綏默然。
“這手臂,焚了,斂了灰,撒入江中罷。你為他上柱香,就在那下面,有他的牌位,他叫周應。他不會怪你的,他生前,最是與人為善。還有…還有我阿妹……”張大娘子絮絮叨叨地說着。
沈綏道:“好。”
地板被撬開了,沈綏帶着人進入其間。這是一條長長的地道,并無人工雕鑿的痕跡,是天然形成的。空間不大不小,剛好夠一個人站立着通行。地道先是向內深入了一裏多,又向下延伸幾十丈,最後抵達洞口。一出洞口,便是一個十丈見方的窟室,正北的方向,擺放着一張碩大的牌案,其上疊放着八十多座牌位。
全是周家村人的牌位。
牌案前,有着更讓人震驚的景象。一個碩大的十字架立在地面之上,一個人被頭朝下綁縛其上,雙臂張開,雙足并攏,脖頸被割開,血已經流了滿地。那傷口不大,血水恐怕流了很久才流幹,這種死法有多折磨,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曉。地面上的血尚未完全幹涸,恐怕他徹底死去也就是這兩日之間的事。
洞窟內彌漫着血腥氣與腐屍氣,那個綁縛在十字架上的人,也即将開始腐爛。
沈綏有些心悸,腳下一滑,沒站穩,差一點摔到。幸虧身旁的忽陀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太過失态。
“大郎!”忽陀很是緊張,他也明白,眼前的景象對大郎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麽。
火光明暗中,沈綏的面色有些發白,她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事,然後強行鎮定情緒,步履踉跄地走上前去查看。
“是……是朱元茂……”沈綏在仔細觀察了十字架上綁縛的人後,回道。那個曾經在軍界叱咤風雲,身高六尺多的魁梧将軍,如今成了這樣一副腐屍的模樣。
沈綏多想将他複活,然後揪着他的衣襟,逼問當年之事,但是他死了,如此草率又不負責任地死了,她再也不知道該去問誰。百轉千回,最終還是要重頭再來,還是要重頭再來啊!
她默默坐在血泊之中,任殘留的血水染紅衣衫,沉默不語。
***
朱元茂長江游船失蹤案告破了,與此案一同告破的還有一年半前的盧子修一家滿門虐殺案。這兩起案子牽扯出了十六年前的周家村滅村案,但是周家村案卻因年時久遠、證據不足,未能立案重查。最終只是因為張大娘子的一句證詞:“是盧子修殺了周家村全村人”而被定案。周家村的血腥罪孽,最終被歸到了一個死人的頭上。
沈綏心情很不好,從奉節來到江陵的這幾日,她很少說話。她騎在馬上,随着大部隊入了江陵府,俊俏的側臉透着刀削斧鑿的嚴峻。
江陵府刺史簫仲飛出城來迎,一身赤紅官袍看着如他的心情一般飛揚。他心情是真的好,擺脫了那起讓他愁白了頭發的盧子修滿門虐殺案,真是讓他仿佛年輕了好幾十歲。而破了此案的沈綏,自然就成了他的大恩人,必須要好好感謝一番。
然而沈綏對他卻有些冷淡,她實在打不起精神來應付這位江陵刺史。好在,沈綏的疲憊張說是看出來了,應付簫仲飛的事,就被他攬走,交給了裴耀卿與劉玉成。
三位欽差、張說以及随行的張若菡等人全部入住了刺史府。刺史府早就做好了迎賓的準備,每間客房都派了粗使仆役。沈綏一入府就喚來了洗澡水,入浴更衣。晚間,還有一場接風宴,他以疲累将病為由給推了。她打不起精神來應付任何人,只想好好睡一覺。
氤氲的水汽蒸着她的面頰,她将頭臉沒入水中。水下的世界,是奇異的世界。聽不見煩擾,看不見紛争,只有一片靜谧。她的長發散在浴桶之中,浮在水面上,如溫軟的黑雲。
她想到了張大娘子,聽說閨名叫做瑞錦,她的妹妹叫瑞秀,兩人其實是雙胞胎。很多很多年前,在她們還很小時,張越的家裏人抱着她們走過江陵城的街道,羨煞旁人。她們是江陵城著名的“雙生花”。她們的父親是江陵府的司馬,是從五品的地方大員,是十年寒窗苦讀考取功名的寒門學子。她們的母親周氏雖然只是木匠家的女兒,但與張越是糟糠夫妻,不離不棄。張越父母早逝,是周家含辛茹苦地供他讀書,還将女兒嫁給他。他很争氣,從未讓岳丈一家失望。
瑞錦瑞秀曾經很漂亮,雖非飽讀詩書,亦是秀外慧中。誰都覺得,她們将來會嫁給很有出息的男子,過上幸福的日子。但是命運向她們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從此她們與理想中的生活背道而馳。猶如那艘坍塌在軌道外的龍骨,再也不可能變作一艘漂亮的船,沿着軌道下江遠航。瑞錦毀了容,是在盧子修府裏做工時,被人打的,沒有錢治病,從此成了醜八怪。瑞秀的面容沈綏未曾見過,因為她看見她時,她已化作腐骨。
沈綏永遠不能知道,秀外慧中的雙生花,曾經有多漂亮了。就像她永遠也不會知道,曾經她們的生活,有多幸福。
瑞秀死了,瑞錦的願望是火化妹妹,骨灰撒入江中,去陪父母。她對自己的遺願亦是如此,她殺了人,殺了很多很多人,沒有活路,她明白的。過了今年秋天,她就将被處死。好在她們有這樣一種被稱作死亡的方式,來完成她們下江遠航的願望。
就在數日前,沈綏親手将瑞秀的遺體與周應的手臂火化,撒入江中。被困懸棺時,她本想帶那只手臂上來,仔細勘驗一番。但是當忽陀告訴她江灘船塢裏有兩個人後,她忽然明白,她沒有必要再去勘驗這只燒焦的手臂了,因為故事所有的碎片已經集齊,她看懂了這個故事。
這是一個只有她能瞬間看懂的故事,看懂了,寧願自己不曾去看。
十六年前,周家村燃起了大火,毀了八十二戶人的一切,包括一對豆蔻年華的雙生花。十七年前,長安城燃起了一場大火,毀了一座府邸,一個家,也毀了另外一對雙生花。
如今,這對雙生花,一個坐着輪椅,一個啞了嗓子,一身的傷疤被紋身掩蓋。她們戴着假面,再也回複不了從前的容顏,從此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嘩啦”,她從浴桶中站起身來,晶瑩的液體從面上滴落,不知是水還是淚。背後的凰涅紋也滾着水珠,從那逼真繪出的鳳眼滴落,那是鳳凰的眼淚。
她從浴桶中走出,取了幹巾擦幹身子,開始着衣。亵褲、內單褲、裹胸布,剛穿上內單衣,“吱呀”,外間屋門被推開了。沈綏不甚在意,因為之前沈缙與自己說,要讓藍鴝來替她理一理衣箱,她還特意留了門。沈綏喊了聲:
“來了啊藍鴝,衣箱在榻旁。”
來人未答話,但是腳步聲卻循着她的方向而來,緩緩繞過了屏風,進入了浴間。沈綏背對着屏風,用幹巾擰着長發,一時間沒在意,她如今滿腹心事,心思根本不在這些瑣事上。直到她察覺到背後有視線。
“藍鴝,作甚麽進來,衣箱在……”
她回身,看到了張若菡正靜靜地站在屏風旁望着她。
空氣瞬間凝結……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得很傷感,直到寫完這章,覺得完成了寫唐謎的第一個階段——表達清楚主人公執念的情感動源。沈伯昭,為何要如此執着地走上一條不歸路,希望有人能理解她的情感。她是為了複仇,也是為了平反,但是在這些之前,她想要弄明白當年那場悲劇的真相,再決定自己是否要複仇,是否要平反。她對當年一無所知,她必須查清楚,否則她死不瞑目。
有人覺得這文的套路很像《琅琊榜》,而以上這段話,則是《唐謎》與《琅琊榜》最根本的區別。這是一個與《琅琊榜》截然不同的故事,梅長蘇知道一切,所以他一切在握。而沈綏一無所知,正因為她一無所知,所以她要去解謎,所以這是唐謎,而不是琅琊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