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伯昭兄弟, 你這話從何說起啊?”柳直疑惑問道。
沈綏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待所有人都落座, 她站在衆人席間, 開始陳述自己第一次調查後的發現。
“我方才調查了一遍這艘船,發現了三個疑點。我現在逐一說明, 最後闡述一下我的看法,還請諸位替我參考。”
衆人點頭。
“首先第一個疑點, 桅杆上的彩繩。那繩簇新, 看起來就像是最近這幾日才剛剛換的。我詢問過張公和負責看守此船的府兵, 得知,張公他們上船之時, 這船上的帆繩就是這種麻花彩繩, 五種顏色,青、赤、黃、白、黑相間。而在此船停泊于秭歸港這段時日裏,府兵日夜看守, 并未見到周家有誰來更換過彩繩。也就是說,這彩繩, 最早也應當是在張公與朱大都督上船前不久剛剛更換的。根據周大郎自己的說法, 這是有某個客官向他提建議, 說是換成彩繩好看。但是據我所知,周家船是接到了大都督府的委托,沿江而上,到益州去接大都督朱元茂歸江陵的。周家船接到委托的時間是正月初三,那時他們的船就停靠在秭歸港中, 且那個時候,他們的帆繩還是舊的粗麻繩,尚未更換,這一點,附近的船家都有記憶。從正月初三到正月十三,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十日,很緊張,沿途幾乎沒有時間停靠碼頭,需要連夜行江。沿江而上與順流而下,完全是兩種情況。
那麽,這個所謂的客官是從何而來?沿途他們還載了其他客人嗎?彩繩又是從何而來?為何他們在這樣緊張的時間裏,還有時間玩這些花樣,這些都十分可疑。”
“莫不是……那原來的粗麻繩,被拿去作了他用?”裴耀卿提道。
“很有可能。”柳直點頭。
“等等,那彩繩,好像是端午之時,奉節那裏的習俗。所有船家,都要在自己的船上纏繞上彩繩、彩條等裝飾物,在江面上賽龍舟,撒米入江,以祭奠屈大夫。”奉節縣令孫斐忽的說道。
“你怎麽早不說?”荊南節度府司馬江騰埋怨道。
“我……我這也是聽伯昭兄弟一直強調彩繩,才想起來……”孫斐苦笑道。
“那彩繩有什麽講究嗎?”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郝冶問道。
“據說是為了驅邪鬼、避瘟疫。此外,夔州一帶還有江葬的習俗,送屍的船上,也會綁上這種五彩繩。”孫斐道。
在座官員聽到此處,不由起了一身的雞皮。特別是張說,只覺得自己仿佛從鬼門關繞了一道,坐了一艘鬼船。
“周大郎一家确實是夔州人嗎?”沈綏再次确認道。
“是,就是夔州奉節人。”孫斐篤定道。
“伯昭兄弟,張公,我們還是下了船再談罷,這艘船,總讓我有種毛骨悚然之感。”李仲遠面色不大好看。
其餘人聽他這麽一說,臉色也都古怪起來。
沈綏善解人意,便道:
“我沒有意見,諸位前輩請便。”
張說心裏也不舒服了,點頭表示同意。于是諸位官員出了客廳,一齊下了船。外面候着的周大郎、王姓府兵,見諸位官員這麽快就出來了,正疑惑間,就見歸州長史慶西原沉着一張臉,對王姓府兵道:
“王伍長,某與諸位官郎要去其他地方調查,你帶人繼續好好看守這艘船,不得出差錯,明白嗎?”說罷,瞧也不瞧一旁的周大郎一眼,腳步匆匆下了船,去追走在前面的諸人。
王伍長一頭霧水,而他身旁的周大郎則垂着腦袋,好似睡着了。
衆人商議着先回官船之上,今夜若是不行,就先宿在船上,明日再返航。議定後,在回官船的路上,沈綏繼續講述她的推測。
“這第二個疑點,就是周家船右舷挂着的那艘舢板。舢板底部的破洞不是很自然,我能看出人工鑿穿的痕跡。此外,在船頭船尾之上,都有繩索的磨痕。當然,那艘舢板本就是被繩索拴住一頭一尾,挂在船舷邊的。但是,那磨痕有些不尋常,在舊有的痕跡之上,又多出了幾道新的、更深的磨痕,分明是最近留下的。此外,舢板底部潮濕的水痕也很可疑,應該能證明,這艘舢板,十幾二十天前,曾下過水。舢板內部的幹燥程度很高,這說明沒有進水的痕跡。即便也有些潮濕,也只是這些天綿綿細雨所致,并非大面積進水所致。但是周大郎說,這舢板是在某次下水的途中發現了破洞,如果是這樣,那麽內部必定會大面積滲水,可是我看不到。這說明,他的話不可信。
那麽,這艘舢板,因何原因,在案發當時下水,又因何原因,之後被故意鑿穿,制造出修補的假象,就不得而知了。但這足以說明,周家人利用這艘舢板,在當時做了些什麽事,之後,他們想要以此掩蓋行跡。”
沈綏的敘述,已經為諸位官員打開了思路,現在沒有一個人不認為周大郎一家萬分可疑。奉節縣令孫斐義憤填膺,怒斥道:
“這幫刁民,竟然如此狡猾,欺騙朝廷和官府,還膽敢暗害一位地方二品大員。簡直罪不可恕!”
“唉,孫縣令息怒,這些都只是我的間接猜測,并不是可以直接定罪的證據。現在莫要沖動,讓府兵看守住那艘船,不要讓那周家一家人離開船上。”沈綏勸說道。
“我明白,我已經吩咐過王伍長了。”
沈綏點頭。此時他們已經來到了官船的甲板之上,衆人圍在一起,沈綏繼續道:“最後第三點疑點,就是周家幾個人的古怪态度了。最開始下到最底層船艙的寝室中,只有幾個周家男人在裏面,周大、周三、周大的兒子周茂和周進、周三的兒子周鐘。除了周大之外,其餘幾個男人全都沉默寡言,面上木讷非常,眼神渾濁,看起來半死不活的。而周大,外表憨厚,實則十分機敏狡詐,很是滑頭。周家的女人們都在廚房內,不敢說話,說話要看周大郎的眼色。我現在極度懷疑,周大郎控制了一家人,施行了這一次犯罪。幾個男人為他賣力氣,朱大都督早就遭遇不測,這幾個男人可能尚未從親手謀害朝廷二品大員的沖擊中緩過神來。”
“啪”,張說一掌拍在了船欄之上,怒不可遏。今次的遭遇,讓他極度驚怒,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的刁民,真是讓人生畏!
“總之,我會再繼續查找線索。現在主要的方向是找到朱大都督的下落,很多證據都在朱大都督的身上,一旦找到他,這案子就離偵破不遠了。此外我要提醒諸位一點,朱大都督很有可能不是落入江中,打撈的工作可以暫停了,我們還是在沿江兩岸附近的村落中多察訪打聽一下,或許會有新的線索。”
“伯昭兄弟的意思是……朱大都督被送上岸了?”柳直問。
“對,而且很有可能已經遭遇不測。”沈綏道。
“這……這是怎麽來的,張公,朱大都督失蹤後,你們這一路行來不是就沒有停靠過碼頭嗎?這沿江兩岸都是高聳的峭壁,朱大都督是怎麽被送上岸去的?”
沈綏笑了,道:
“柳刺史,您要相信老百姓勞作中積累的智慧。我在周家船的廚房中看到了滑輪和吊籃,是用來上菜的。那麽,您覺得舢板和滑輪的組合怎麽樣?是不是能将一個大活人送到懸崖上?”
柳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銀面郎君,說不出話來。
“還有懸棺,被劉員外郎嫌棄的懸棺,很有可能會成為他們利用的墊腳工具。”沈綏說這話時,很是調侃地看了劉玉成一眼,讓劉玉成老臉一紅。
為了轉移視線,劉玉成問道:“他們是将朱大都督的遺體藏在懸棺中了嗎?”
沈綏搖頭:“沈某認為不是。僰人的虔誠以及對祖宗的信仰,是我們無法想象的。我覺得,他們不會将屍體藏在懸棺中,啓棺藏屍,這是極度玷污祖先的事情。我之前一再确認周家人是不是土生土長的夔州本地人,就是為了确認這一點。屍體,很有可能是被拉到某個地方獻祭了。朱大都督的事,與他表姑父一家滿門被滅,脫不開幹系。”
裴耀卿拉住沈綏的手,激動道:
“伯昭兄啊伯昭兄,你怎麽就這麽聰慧呢!”
諸位官員經過沈綏的開導,一個個都興奮起來,柳直領着地方官們安排此後的調查事宜去了,裴耀卿和劉玉成也迫不及待地跟去做指揮,這一趟出來,他們總得為自己撈一點功勞,不能什麽事都讓沈綏做了。
張說有些疲累了,沈綏扶着他入船艙,回了房門口,張說擺擺手道:
“我老了,不中用了。”
“張公這是說得哪裏話,您正是風華絕佳之時。”
“呵呵呵,伯昭,你可莫要說這些違心之言。今日你真的是讓我大開眼界啊,我為官這許多載,也未曾見到過像你這般敏銳多智之人。你瞧瞧,困住我等大半個月的案子,你剛來,就看出了各種破綻。”
沈綏面具下的臉龐有些泛紅,謙虛道:
“張公折煞我了,眼下也都只是些猜測,并非實證。綏,也可能想錯的。”
“就算錯,也是大差不離,你與我想到一塊兒去了。”張說笑道。
不過,就在他邁步進房,沈綏剛準備離開時。張說冷不丁道:
“不過伯昭啊,我還有一事不明。假設,周大郎一家将元茂屍身送上了懸崖。那麽,他們就必定要停船,放下舢板,将人送到崖壁邊,崖上還得有人接應,否則是沒有辦法将一個大活人運上幾十米高的懸崖的。我說的對吧。”
沈綏回身,點頭,面具下的眉頭蹙了起來。
“這一過程,我估計,時間不會短,沒有個一二時辰,是完不成的,對吧。”
“一二時辰算是保守估計了,我猜或許三個時辰都不為過,而且,崖上到底是誰在接應他們,還是他們自己人爬上崖壁,這些都不得而知。若是後者,時間更長。這個時間,在尋到屍體之前,我都無法肯定。”
“不論怎麽說,這個時間都不會短。但是伯昭啊,你別忘了,我中途醒過來一次。那個時候是黎明,船已經過了奉節,在巫峽中段。我又睡了一個時辰不到,就被吵醒,那個時候已經是靠近秭歸港了。伯昭,這中間的時間不對啊。如果船只真的在江中某一段耽誤一二時辰的時間,我們是沒有那麽快抵達秭歸港的。”
沈綏站在原地,愣住了,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升起了困惑。
不對……一定是哪裏出錯了……
沈綏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房內,張說的話就好似回音一般,不停地在她腦海中回蕩。
時間不對……
不可能那麽快……
到底哪裏出錯了?
“門主……門主!”藍鴝的聲音由遠及近。
“啊?”沈綏忽然反應過來,看向藍鴝。
“門主,您沒事吧。”
“沒事,怎麽了?”
“您午食都沒用,二郎為您準備了晚食,您用一點吧。”
“哦,好。”沈綏醒了醒神,坐在了沈缙對面,拾起木箸,開始心不在焉地用食。
【阿姊,今日我替你去尋了蓮婢姐姐。】沈缙看着坐在對面的姐姐,說道。
“哦?她怎麽說?”聽到蓮婢的名字,沈綏總算打起了精神。
【她倒不像是怪罪你的模樣。但是阿姊,我懷疑蓮婢姐姐可能已經知道我們倆是千羽門的領導者了。你看看這茶包,還有這張紙條。】沈缙将那包雨花茶,還有那寫有“臺城客”的紙條遞給沈綏看,沈綏眉頭蹙得更緊了。
“先小心行事吧,能糊弄過去就糊弄過去,若蓮婢不主動問起,我們就不說。若她問起,能編理由就蒙騙過去,先拖着。忽陀那邊,已經去查千鶴的問題了,相信不久就有回音。還有錦囊的事,消息也該來了。”沈綏道。
【好,我聽你的阿姊。】沈缙點頭。
當晚,一行人宿在官船之上。用罷晚食,沈綏很早就洗漱,躺在榻上。可就是久久不成眠,腦子裏回轉着各種各樣的人和事,使她有些頭暈腦脹。
迷迷糊糊到半夜,房門忽的被猛烈敲響了,沈綏悚然驚醒,從床上騰地跳了下來,來到門口,壓低聲音問道:
“誰?”
“是我,源千鶴!”
“怎麽了?”沈綏心中大感不妙,立刻拉開了房門。
門外,黑布蒙眼的盲女第一次顯現出滿臉的惶急:“沈大郎,不好了,我家三娘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前兩章有疏漏,沈綏戴着面具的事被我給忘記了,關于這一點,第48、49章我都做了一小部分的補充修改,不影響劇情,想看的可以回頭去看看。
三娘啊三娘,到底還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