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63.
伊萊恩最後是被克裏斯親自帶回古堡的。
他看着坐在對面的紅發青年,隐約對這個名字有幾分印象:好像是城裏那位獨一無二的龍族。
只是沒想到和憧憬向往的對象見面會是在這麽一個窘迫的情況下。
似乎感受到他的注目,克裏斯擡眼看向他,一張臉上沒多少表情,開口的語氣倒是很溫和:“你還好嗎?”
伊萊恩僵了一下,忙道:“沒……沒事。”
“要是我晚來一步可就沒這麽簡單了。”克裏斯微一挑眉,神色裏含了幾分戲谑,“魅魔,可是萬分可怕的。”
不必說他也充分體會到了這一點!
“不知道那只獨角獸最初怎麽會放她們姐妹進城。”克裏斯斂眉思索,“城裏有一個暗地裏的傳聞,說什麽他們三個在一起享受了一個美妙的夜晚……”
這個人在說什麽!
伊萊恩正想反駁埃德迦不是那樣的人,就聽克裏斯自行否定了:“不可能。”
“那個埃德迦明明是同性戀嘛!”
伊萊恩默默把話咽了回去。
“一定是她們給了他某一種莫大的好處,是什麽呢……”
“唉,好難想,算了。”
克裏斯轉而回到了正題上,“不過她們在城裏的确安份了好些年。”
“是因為你……”克裏斯的目光輕浮地瞟向他,“生得特別讓人控制不住?”
“你……”伊萊恩倒是真的有些控制不住了。
只是眨眼間對方的語氣又恢複了正常,“最近城裏很多生物都變得不安份起來了。”
“你要小心。”他低聲忠告道,“不要随意出來走動。”
說完忽然一個向後倒去,平躺在了座椅上,翹起一條腿,姿态慵懶而散漫。
他狀似不經意地繼續說道:“這次是迪倫托我照顧你。”
伊萊恩愣住了,“是迪倫?”
所以在他被魅魔糾纏時這個人能從天而降及時出現?
克裏斯把腦後那個過大的兜帽掀起來,一把蓋過了自己的臉,從中傳來的聲音變得甕聲甕氣的:“是的,迪倫·路德維克,我或許是他唯一一個還活着的朋友?”
“我是指,在希望之塔裏的那個迪倫,他是我的朋友。”
克裏斯沒再說話了,他在颠簸的馬車上倒頭大睡。
等走進了古堡,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躺倒在壁爐邊的躺椅上,發出了一聲惬意的呻/吟,繼續呼呼大睡。
“克裏斯先生,請您披一件毛毯,會着涼的。”斯考特先生善意地提醒道。
伊萊恩從沙發上把毛毯拿了過來,給他輕輕蓋上了。
*****
克裏斯是被一只貓墊子撓醒的。
貓伯爵特意收起了指甲,用爪子一下一下地拍他。
在克裏斯不耐煩地翻了好幾個身,最後狠狠皺起眉頭,猛地從躺椅上坐起來的時候,貓伯爵連忙敏捷地跳開了——他怕這頭紅龍噴火。
克裏斯顯然還未驅散睡夢的籠罩,表情陰沉地盯住他,“西奧多,我看你是毛長得太多了……”
貓伯爵對他一吐舌頭以示無所畏懼,身子卻忍不住顫了一下——這頭龍上次來古堡裏作客就剪光了他的胡子,說是想看看貓會不會因此失去平衡力。他好可怕的。
克裏斯這才看向伫立在一旁的主人,不怎麽熱情地打了個極其尋常的招呼:“迪倫,好久不見。”
迪倫淡淡道:“我不是請你來敘舊的。”
克裏斯像是沒聽到這句話,低頭摸起了自己的肚子,“我餓了。”
迪倫那一雙狹長的蛇眼微微眯了起來。
室內的氣溫陡然下降。
貓伯爵看看這個,暗暗看看那個,再偷偷往後退了一步。
轉眼間談話轉移到了餐桌邊,克裏斯如願吃到了康妮夫人新鮮出爐的烤餅幹。
“你現在總算會過點人樣的日子了嘛!”他餍足地笑着,單手托住半邊臉感嘆道。
迪倫只是冷冰冰地盯着他。
克裏斯仿佛一個順口抛出了他想知道的訊息,“哦,我是在路上撿到你家小寶貝的,他遇到了一點麻煩,我順手解決了,不必太感謝我。”
迪倫重複道:“小麻煩?”
克裏斯咬了一口餅幹,沒急着咀嚼,擡起頭對他眨了眨眼:“兩只魅魔?”
話音剛落,就看見對面那條漆黑的蛇直挺挺地立了起來,一片巨大的陰影蓋了下來——是一副攻擊性十足的姿态。
貓伯爵一身的毛都炸開了。
只有克裏斯彷佛沒什麽感覺,鼓着腮幫細細咀嚼,“唔……是,畢竟你家寶貝長得不錯嘛,又不會什麽魔法,只是一個普通人,她們大概盯上他很久了。”
“別這麽兇嘛,”克裏斯瞥了迪倫一眼,語氣大大咧咧,“她們又沒來得及對他做什麽。”
“而且現在的你又打不過她們,擺出這副花架子做什麽。”
貓伯爵:這頭龍是故意的吧?!
他覺得迪倫下一刻就會咬死他。
但克裏斯很快以最有效的方法安撫了迪倫的怒意。
“交給我吧。”他拍了拍手,抖落手上沾染的殘渣,不知想到了什麽,提起唇角笑了,“魅魔,我還沒對付過呢。”
這個笑容……貓伯爵開始為那兩只倒黴的魅魔默哀了。
“你不如先去安慰安慰公主?我告訴了他是你讓我關照他的,你再适時從旁展現出你的無限溫柔,一定能成功俘獲他的心,相信我。”
迪倫:“你的話可真多。”
他問道:“你是在哪兒找到他的?”
克裏斯笑眯眯地回避了這個問題,“這個不重要吧?”
——很重要。
他知道的,那些魅魔往常活躍的地方。
那是接近“門”的所在。
伊萊恩他……
“迪倫,”克裏斯又叫了他一聲,對方的語氣輕松,卻收斂了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難得有幾分正經,“對待喜歡的人,要溫柔一些啊。”
64.
伊萊恩正坐在梳妝鏡前梳理自己的一頭長發,梳頭發的動作是重複的,一下,又一下……于是他不知不覺發起了呆,等到察覺到了有什麽不同的時候,他不知道對方在身後站了有多久。
他盯着鏡子裏最深處的那團陰影,試探着輕喚了一聲:“迪倫?”
很快得到了熟悉的回應:“嗯。”
他好像又變回了那副蟒蛇的大小,那雙猩紅色的眼睛變大了好幾倍,陷沒在昏暗中有一種詭異的美感。
只是被這麽直勾勾地盯着……伊萊恩忽然有些緊張,下意識攥緊了手裏的梳子。
“你去了那裏嗎?”他聽到對方平靜地問他。
他其實可以選擇裝傻,也應該裝作聽不懂的樣子,但他只是愣了愣,甚至一點也沒掙紮便承認了:“嗯。”
迪倫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為什麽?”
……他好久沒用這種語氣和他說話了。
伊萊恩的心頭霎時湧上一股酸澀味十足的委屈,明明……明明那個時候只要他想,只要越過那一道牆他就能輕易地跨出去,沒有人拉着他,是他自己退出來的。
——今天的花還沒有送回去。這是那時他腦海裏唯一的想法。
可是這件事不能告訴迪倫。這個念頭到了這個時候仍舊清晰無比。
下一刻,他只感到眼前倏地閃過一道黑影,腰際驟然一緊,滑膩冰冷的鱗片滑過他裸/露在外的小臂,是迪倫整條蛇都纏縛在了他身上!
伊萊恩掙紮了起來,卻感到被越纏越緊,不由恐慌地大叫:“迪倫!”
“你沒有意識到嗎?”
那雙猩紅色的眸子翻湧着暗色,與他近在咫尺。
“你的父親抛棄了你,将你獻祭給了我。”
迪倫低聲說:“你是屬于我的。”
這句話說出口,一種前所未有的舒暢的滿足感從頭到尾席卷了他,但同時一種刻骨的被背叛和欺瞞感如跗骨之蛆般揮之不去。
他還有一絲理智尚存,提醒着他只是緊緊抓住了對方,而不是像一條蛇纏裹住獵物一般,用力碾碎這副柔弱的人類軀體,擠壓掉肺部的空氣,看着他在自己的懷裏一點點失去生氣。
饒是如此,伊萊恩還是覺得疼,好疼……
他面色蒼白,勉力反駁道:“我不是……”他當然是自由的,他不屬于任何人,而只屬于自己。這是他所追求的人生,也是他信奉的希望——他還以為這個人明白!
迪倫的眼底有一絲危險的暗芒閃動,他的聲音喑啞,像是在念某種見不得光的魔咒:“我應該在你身上打一個烙印。”
伊萊恩的睫羽顫抖了一下,而後他阖上了眼,似乎不想再看他一眼。
迪倫在這一刻正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憤怒,然而下一刻便看到對方的眼角有一線晶瑩的液體緩緩流淌了下來……
伊萊恩哭了。
他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幾乎是慌亂地松開了對方。
伊萊恩無力地倒了下去。
迪倫的身體僵硬,整個退回到了黑暗中,腦海裏閃過一個個駁雜而紊亂的念頭,像是一團黏答答的漿糊。
——他做了什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怎麽敢?
那之後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他聽到了伊萊恩對他的宣判。
他說:“我再也不會原諒你了。”
那一刻,迪倫的耳邊彷佛響起了一個清晰又微小的聲音,像是最後斷掉的一根稻草,卻摧枯拉朽。
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那是一座廢墟坍塌的聲音。最後一線陽光也随之泯滅了。
65.
克裏斯還在。
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餐桌上,似乎是特意在等候他。
“我就知道……”他看看迪倫走出來搖起了腦袋,“你會把一切都搞砸。”
“迪倫,不得不說,哪怕是詛咒,你也是個糟糕的對象。”
迪倫對他怒目而視,心裏卻認同了對方的這句話。
他發現貓伯爵在瞪着他,漢娜夫人以一種不贊成的目光看着他,貝茜從古董鐘裏鑽了出來遠遠望着他,科瑞恩一邊擦桌子一邊用餘光睨他……
但他現在是一條失魂落魄的蛇,沒心思去管這些人。
“對了,還有一個東西……”克裏斯說着從包裏往外掏,一把朝他扔了過來。
花瓣紛紛揚揚砸了他一身。
“這是……”迪倫低頭看過去,當場愣住了——那是一種黑色的花瓣,又隐隐泛有深豔的紅。
“今天從伊萊恩身上掉下來的。”
克裏斯笑了,“是黑玫瑰呢。”
可惜都皺了。
66.
迪倫那晚做了一個夢。
夢裏伊萊恩在哭泣。
他哭得很安靜,一點聲音也未發出,只有清澈的淚水從他的雙眼裏不斷湧出,他躲在暗處默默看了他很久,終于忍不住走過去,伸出手為他擦拭眼淚——那是在看到他的眼淚後他最想做的。
在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一百年不曾做過夢的時候,迪倫立即醒了過來。
然後他僵硬着身體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又陷入了另一個夢,一個美夢。
良久,他嘗試着動了一下,過了一會兒,他又嘗試着擡起了一只手……手?在他面前的确是一只人類的手,哪怕蒼白、枯瘦,但五指分明,骨骼突出。
窗外有朦胧的陽光滲透進來,穿過指縫在他的臉上打下了一塊四分五裂的光斑。
他聽到有人在呼喚他。
“迪倫,迪倫——”
迪倫緩緩走到了鏡子前。
鏡中的白衣少女興奮地望着他,眸子裏的神彩像是一道彩虹。
他朝她伸出了手。
少女的面容閃過一絲遲疑,像是接近一種過于炫目的希望下的畏懼,最後到底将自己的手遞了過來。
那只手直接穿透了鏡面。
迪倫抓住了她,将她從鏡子裏一把帶了出來。
再擡頭看去時,鏡子變成了一面再普通不過的鏡子,映出了站在一起的少女與青年。
“姐姐,”他的語氣難得的溫柔,告訴了她一個美妙的事實,“你自由了。”
瑪姬·路德維克望着他微笑,“你也是。”
他們一起走了出去。
古堡裏是百年來從未有過的熱鬧,西奧多——現在是一個褐色短發的少年,正在院子裏精力無窮地翻跟鬥。而和他一樣鬧騰的是貝茜,畢竟在被詛咒的時候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正揚着兩條麻花辮滿屋子上蹿下跳,斯考特先生——一位典型的英倫紳士,不停追在她身後跑。漢娜夫人看起來是一個胖乎乎的普通中年婦女,正彎下腰有些費勁地扶起那個被貝茜撞翻的古董鐘……
迪倫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卻沒有從中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忽然就意識到了那個詛咒下的陰謀。
——你自由了。
沒有。
詛咒解除了,但是某一條無形的鏈條還在。
那條鏈子從那個人身上延伸出來,牢牢捆住了他。
于是他再也不可能擁有自由了。
因為他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