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定下了一個月之後的行程, 他們二人也開始為出海做準備了。玉羅剎很快就将羅管家叫了過來,至于究竟說了什麽, 白錦不用聽也能猜到個大概,他在院子裏獨自擦着劍, 忽然手腕一番, 劍尖挑了一朵小小的白梅,他凝視劍尖的梅花半晌,撤了劍,轉而去找了西門吹雪。
西門吹雪沒有離開萬梅山莊而又不在自己的房間裏時,多半是呆在梅花林裏參悟劍道的。
此時, 西門吹雪正站在一株梅樹下, 閉着眼睛冥想。
這一次的閉關并不順利, 他能感受到自身的瓶頸, 也清楚的知道自己離突破其實也只差那麽一點,可閉關五日,卻依然毫無收獲。
西門吹雪忽然睜開了眼睛。
電光火石間,他拔出了自己的劍,“铛”的一聲, 兩把冰冷的長劍碰撞在一起,激蕩的劍氣卷起衣袖,西門吹雪冰冷的眸子裏已多出了一個白衣劍客的身影。
出手的是白錦。
在拔劍的那一刻,西門吹雪就已經察覺了來者的身份,若說世上有誰最了解白錦的武功,那這個人一定非西門吹雪莫屬。西門吹雪的反應也半點不慢, 他腳步一錯,反手就刺出了自己的一劍,鋒銳、犀利、一往無前的一劍!
最好的防守,豈非就是進攻?
白錦眼神明亮,贊道:“好劍!”
不必多言,他們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梅樹林中,兩個同樣身着白衣的劍客你來我往的拆起了劍招,過了一會兒,在離他們有些距離的地方,又出現了兩個人影。玉羅剎看着那兩道翩然的身影,好笑道:“這兒的梅樹都要被他們比劃禿了。”
羅管家也露出個欣慰的笑臉來。
“禿了也值了。”
西門吹雪不高興了這麽多天,他們這些人簡直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果然還是老爺最了解莊主,一出手就解決了一樁大事,他總算可以松一口氣了。
玉羅剎也十分贊同這句話,他一揮衣袖,道:“等他們練完了,再叫他們過來用飯。”
羅管家立刻道:“是。”
畢竟按照以往的經驗,這對師徒是還要打上好一會兒才肯停手的,估計等他們打完了,就能剛好趕上晚飯了。
……還是吃魚吧。
玉羅剎想。
白錦喜歡吃魚,西門吹雪也不讨厭,正好兒子閉關了這麽多天,也該熬點魚湯補一補。
他這樣想着,腳步已經轉向了通往廚房的方向,而他的猜測也果然不錯。白錦和西門吹雪這一打,就真的酣暢淋漓的打到了夕陽時分。
西門吹雪的心情已經徹底和緩回來了,他們不約而同的停了手,充滿默契的對視了一眼。
白錦一笑,輕拍徒弟的肩膀,道了一句:“急不得。”
他一眼便看出了西門吹雪隐隐的焦慮,只因每一個劍客都有過類似的經歷,都說只有劍客才最了解劍客,白錦當然也明白,要讓西門吹雪心情好轉,除了讓他好好的發洩出來,是沒有別的方法的——因為西門吹雪這樣的人實在是太聰明了,聰明到根本不需要旁人的勸解。
所以他只是跟西門吹雪打了一架,并告訴他急不得。
還不是時候,所以急不得。
西門吹雪道:“我明白。”
白錦便點了點頭,收起了自己的劍,随口玩笑道:“當年送了我一場機緣、助我突破的人是石觀音,卻不知我徒兒的機緣究竟是在誰的身上。”
西門吹雪也笑了。
他道:“我亦是十分期待。”
羅管家見他們氣氛不錯,便适時的上前道:“莊主,老爺,該用飯了。”
白錦“嗯”了一聲,問他:“方才玉羅剎來過了?”
羅管家道:“來過了,看了一會兒便走了,走之前還囑咐屬下要提醒你們用飯。”
西門吹雪聞言也收起了自己的劍,白錦道:“那便走吧,別讓他久等了。”
他走了兩步,就聽西門吹雪在背後喊他:“師父,不是那邊。”
白錦腳步頓了頓,自然而然的轉了一個方向,西門吹雪對于自家師父偶爾不認路的行為見怪不怪,甚至是十分熟悉。
他還記得小時候師父就曾牽着他的手,在梅林裏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他拉了拉白錦的手,指着院子的方向問:“我們為什麽還不回去?”,他們才總算是成功走出了梅樹林。
當然,這種意外也并不是每天都在發生,只是偶爾,偶爾而已。
玉羅剎早已等着白錦和西門吹雪了,見他們師徒倆推門進來,他親手盛了一碗鮮美的魚湯,放到白錦面前,又給西門吹雪也盛了一碗,心情愉悅道:“廚房新做出來的,本座覺得味道不錯,你們也嘗嘗。”
白錦舀起一勺魚湯喝了,果然贊道:“是很不錯。”
他一向對吃食沒什麽要求,只獨獨偏愛水裏游的魚,魚肉、魚湯,只要做菜的人手藝不是太糟糕,白錦就都吃得下,更何況萬梅山莊的廚師手藝必定是不差的。
白錦難得有點愛好的東西,玉羅剎當然不會不放在心裏,他住在西域的那段日子裏西方魔教的廚師就變着花樣研究做魚,可又怕白錦覺得膩,玉羅剎也沒讓人天天往飯桌上端,只是三天一次,次數控制的恰到好處,可以說是上了十二分的心了。可惜他這份心思太細膩、太隐晦,白錦暫時還沒有察覺出這個三天一次的規律來,只是每一次吃魚都覺得十分滿足。
這樣和樂融融的氣氛裏,西門吹雪也只能選擇忘掉上午跟玉羅剎之間的不愉快。
有白錦在中間調和,他們父子是注定鬧不到拔劍相向的地步的。
飯吃的差不多了,玉羅剎看着西門吹雪放下了筷子,才道:“小雪,我跟你師父打算出海一趟,半個月後出發。”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去哪兒?”
玉羅剎道:“邀請我們的人叫宮九,至于他的目的地是何處,我們現在也不大清楚。”
西門吹雪的眼裏立刻浮現出了幾分不悅,臉上的表情也冷了兩分:“是他?”
玉羅剎明知故問道:“你認識他?”
西門吹雪不情不願的點了下頭,語氣篤定道:“對方來者不善。”
兩個家長一臉果不其然的對視了一眼,玉羅剎一手支着頭,神色間多了幾分認真,他問西門吹雪:“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知道許多秘密。”西門吹雪沉聲道:“比如玉天寶并非你的親生兒子。”
玉羅剎笑了:“又比如,玉羅剎真正的兒子其實是西門吹雪?”
“嗯。”
玉羅剎冷笑道:“到底還是蛇王那邊洩了消息,将西方魔教的勢力和萬梅山莊勾在了一起。只可惜,這件事已經不算是多大的秘密了。”
西門吹雪不解,白錦卻接着說道:“只因玉羅剎的兒子已經長大了,他已經成長為了足夠獨當一面的劍客。”
白錦的眸子裏清晰的映出西門吹雪的身影。
“旁人的閑言碎語也好,阿谀奉承也好,都已經動搖不了他的本心。吹雪,若你跟玉羅剎的關系暴露,整個江湖都知曉了你的身世,你會如何?”
西門吹雪冷冷道:“與我何幹。”
旁人如何指指點點,與他何幹?
他西門吹雪,又何曾在意過別人的目光?
玉羅剎笑了,他由衷道:“好孩子。”
雖然兒子不大願意繼承羅剎教這一點讓他有些頭痛,但總體而言他對這個兒子還是很滿意的,他欣慰道:“如此,便沒有什麽可顧忌的了。我與你師父離開後,若是陸小鳳又帶着朝廷的麻煩事來煩你……那多半就是這小子在作怪,至于理會與否,都随吾兒開心。”
西門吹雪挑眉:“調虎離山?”
玉羅剎笑了笑:“或許是,或許不是,但總該留上幾個後手的。就像小雪說的,對方的确來者不善。”
西門吹雪正色道:“一切小心。”
玉羅剎點了點頭,正為兒子難得的關心而感動不已,卻聽白錦篤定道:“放心,有你爹在,如不了他的意。”
玉羅剎一愣,仔細消化了一下白錦的意思後,頓覺受寵若驚。
白錦見他這副樣子,心裏也覺得好笑,他淡淡道:“吃完了?那就走罷。”
玉羅剎此人,毛病很多,但辦事一向是最靠譜不過的。
論老謀深算,白錦自信玉羅剎不會輸給任何人,所以無論宮九心裏是在打什麽鬼主意,只要有玉羅剎在,他就相信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這天夜裏,房裏只點了一盞油燈。
白錦坐在油燈前,慢慢的、仔仔細細的擦拭自己的劍。
這已經是他一天之內第二次做出擦劍的舉動了。
玉羅剎躺在床上,看着劍客專注擦劍模樣,不由好笑道:“你很期待?”
白錦頭也不擡,答道:“我還從未與大宗師全力一戰過。”
玉羅剎問他:“你又如何知道這一戰會是全力以赴的一戰?”
“直覺。”
白錦的直覺也一向極準,玉羅剎聞言也收斂了笑容。
“大宗師之間的決一死戰,你哪怕勝利了,也必定身負重傷。”
白錦不甚在意道:“無妨。”
他還是頭也不擡的擦着劍,卻向玉羅剎解釋道:“我能察覺到突破的契機就在這一戰裏。”
突破,又是突破。
面臨武道瓶頸的人,其實并不只是西門吹雪。
白錦亦是。
他成為大宗師的機緣在石觀音身上,而破碎虛空的機緣,顯然就是在那位即将遇見的神秘大宗師身上。
他有預感,且他的預感一向很準。
“有時候本座也覺得不可思議。”玉羅剎好奇道:“為什麽你總以為破碎虛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白錦擦劍的動作一頓,仔細想了想,才答道:“或許是因為我本就來自另一個世界吧。”
有道理。
玉羅剎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說話,他又好奇道:“你生活的大唐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白錦緩緩答道:“是一個很有趣,又很無趣的地方。”
玉羅剎來了興致:“哦,有趣在哪裏,無趣在哪裏?”
白錦終于擡頭瞧了他一眼,見他是真的想要知道這個問題,才斟酌着道:“比如,大唐三大風雅之地,七秀坊,萬花谷,長歌門。”
七秀坊和萬花谷玉羅剎是知道的,長歌門倒是頭一回從白錦口中聽到,而白錦要跟他講的,卻正是長歌門。
他道:“來到這裏之前,我曾與友人去過一趟長歌門,發現長歌門裏有很多珍奇的小鹿,一點也不怕人,能與門中弟子和睦相處,令我十分羨慕。”
玉羅剎忍俊不禁:“你就去人家的風雅之地裏看鹿?”
白錦道:“那裏的風景也很美,只是我當時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抱一只鹿出來,可惜那些小鹿是不許其他門派的弟子抱養的。”
起了個頭,接下來話匣子便打開了,曾經生活在大唐時的記憶忽然之間變得無比清晰起來。
“還有明教往生澗,散養着許多波斯貓,波斯貓之間還有一個貓王,威風淩淩,有一個很可愛的名字……”
“我記得我的第一個仇人,似乎是因為我在昆侖山摘了一朵雪蓮,而他已經等了那朵雪蓮很久很久了。”
“至于無趣……”白錦搖了搖頭,“有時心裏覺得無趣,那麽看什麽也都覺得索然無味了。”
他忽然笑了。
“其實比起那裏,我更喜歡大慶。”
至少在這裏,他不會覺得自己像個異類,這個世界裏的每一個人都真實的活在這裏,而不是像從前的那群朋友一樣,說下線就下線。
玉羅剎嘆息道:“可你還是想走。”
白錦沒說話,有時候沉默就等同于默認,而白錦此刻的态度也的确是默認。于是玉羅剎也沒有說話,他看着白衣劍客将劍收回劍鞘中,脫下外袍,熄滅了油燈,自然而然的躺在了他身邊。
屋子裏靜了一會兒,白錦忽然伸手摸了摸身下柔軟的被子。
這被子底下,怎麽好像有個東西?
玉羅剎注意到他的動作,這才想起來白天放進去的畫冊,他咳了一聲,有些尴尬道:“拿出來吧,我怕小雪看見就放到被子底下了。”
這本畫冊,本來是不該在這樣的氣氛裏交給白錦的。白錦從被子底下抽出那兩本畫冊,拿在手裏:“這是什麽?”
玉羅剎語氣微妙的回答:“給你的。”
給我的?
白錦狐疑的看了玉羅剎一眼,手在畫冊上一抹,那兩本書就已經被他收進了背包裏。
玉羅剎:“…………”
玉羅剎:“……你不看了?”
以大宗師的眼力,就算身處黑暗也能清晰的看到對方的神情,白錦隐隐意識到這份“禮物”可能有些不大尋常,他淡淡道:“天色已晚,所以明日再看,有什麽問題麽。”
玉羅剎抽了抽嘴角,翻過身背對着白錦,道:“沒問題,本座能有什麽問題?睡,睡。”
……果然很可疑。
白錦幽幽的望了玉羅剎的後腦勺一眼,也閉上了眼睛。
不管枕邊人是在作什麽妖,改日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