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東瀛, 海島。
天還未亮,一鶴發童顏的老人慢吞吞地在山頂伸了個懶腰, 一只蒼鷹在他的頭頂飛翔盤旋。老人站在峭壁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觀察着整座海島。
他已在這裏站了一夜。
他正在等一個人。
一個跟他打了賭的人。
他一會兒望望腳下, 一會兒又望望天空, 時不時還要瞅一眼海天相接的遠方,像個焦躁的孩子一般坐立不安。
風很大。
老人身上的灰袍被吹得獵獵作響,幾縷發絲毫無規律的随風舞動着,他的人卻比這亂飛的發絲還要好動,他本就是個非常活潑的性子, 幾乎一刻也老實不了, 好動的根本不像是一個年過百歲的老人。
海浪拍打着礁石, 一浪比一浪高。
老人瞧了一眼烏雲密布的天空:“看來今天的太陽是不會出來咯。老伴, 你說是不是?”
頭頂的蒼鷹嘶鳴一聲,算作回應。
老人又自言自語道:“不成不成,我得坑那小子一把,不能就這麽輕易地讓他娶走我的好閨女。”
一雙狡黠的眼睛咕嚕一轉,心底便已有了打算。
烏雲, 怒濤,狂風。
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對老人有利,但老人知道,那個人還是會來。
沒過多久,老人的眼睛猛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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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遠遠的,忽有一人踏浪而來。
他的身影夾在天空和海水間, 實在是太過渺小,渺小到随時都有可能被怒濤吞沒,可他卻堅定的踏着海浪,逐漸向小島靠近。
老人大笑道:“哈哈哈——!果然還是來了!”
他對那頭的身影高聲道:“小子,老天都在幫你呢,你就算從那裏游泳游到這裏,太陽也是不會出來的!”
踏浪而行的身影不理他,他的氣息絲毫不亂,只專注着腳下的海水,對其他一切視若無睹。
這樣遠的距離,這樣大的海浪,聽不見老人的喊話其實實屬正常。只是老人覺得那人聽得見,而那人也确實聽見了。
終于,他登上了礁石。
他全身上下的白衣都被海水淋透了,白衣緊緊貼在身上,顯現出勻稱而漂亮的肌理,濕漉漉的頭發就算黏在他的臉頰上也絲毫不影響男人的俊美。
男人的臉蒼白而瘦削,他擡頭看向高處的老人,神色一貫的淡漠,連一點多餘的表情也無。
他冷冷的回答老人方才的話。
“還未到卯時。”
老人摸着白色的胡須,無辜道:“是嗎,可我怎麽覺得已經辰時了呢。”
白衣男子足尖一點,人已上了岸,他一甩袖子,重重的甩出些許海水:“無理取鬧。”
老人避開那迎頭砸來的水滴,哈哈大笑起來:“走吧,回去給我的閨女換個窩。”
他動起來之前還不忘招呼頭頂上的“老伴”,蒼鷹一震翅膀,率先飛向了海島中心的石屋,把兩個人類狠狠甩在了身後。
只因它知道,無論它飛得多快,它永遠都是最後一個到家的鷹。
老人見老伴已經走了,才慢吞吞的邁出了一步,動作溫吞的就像是個随處可見的老頭老太太一般。
一步,兩步,三步……
如同孩童邯鄲學步,人卻已走下了峭壁,這樣的身法,這樣的功夫,幾乎就是傳說中的縮地成尺了。
白衣男人習以為常的跟上了老人的腳步。
這個白衣人,自然是白錦。
從中原消失了近十年的白錦。
他們一個刀客一個劍客,已在這偏僻的海島上生活了十年。
劍客的名字叫白錦,刀客卻沒有名字。
他早已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連年輕時意氣風發的種種事跡,如今也鮮少回憶了。
自他離開中原起,他便不再是江湖人,他在幾十年前,便已經舍棄了自己的來歷和過往。
一個沒有過往的人,又怎麽會有名字?
白錦找上門來之後,老人冥思苦想,給自己取了一個符合世外高人身份的雅號。
“黑鷹老人怎麽樣?”
白衣劍客無語道:“雅在哪裏?”
“不雅?唔,那就蒼鷹老人吧!”
“你喜歡鷹?”
“也不是,只是老夫腦子裏能想起來的,除了我的刀,如今就只有我的鷹了。是不是,老伴?”
蒼鷹聞言又嘶鳴一聲,如電的目光緊緊盯着白錦,眼中滿是警戒。
白錦好似渾然不覺。他想了想,道:“那不如就叫白鶴老人。”
“哦,為何?”
“鶴發童顏,所以叫白鶴。”
“不錯不錯,反正老夫自己取的不好,白鶴就白鶴吧。”
答應的爽快極了。
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這個白鶴老人,他一當就當了十年!
小小的海島上,只搭了一個簡陋的石屋,屋裏屋外,都擺放着大大小小的各種花盆,種滿了奇形怪狀的花。
養花弄草似乎是每個老人共同的愛好,年紀大了,就總想做些不那麽熱血沸騰的事,養起花草來也比年輕的時候有耐性多了。
所幸這些花花草草也很給面子,一直在老人不怎麽走心的打理下茁壯成長着。
——直到島上多出了個白衣劍客。
劍客自稱養過白鶴,還養過活生生的孩子,白鶴老人便放心的将打理花草的重任暫時交給了他,不想不出半個月,他的這些盆栽便莫名其妙的死了一半。
“唉,老夫随便澆澆水,也比你用心養的強。”
“什麽?又死了?已經爛掉了?小子,這分明是你水澆多了!””
“小子,你老實告訴我,你兒子究竟多大了?”
白錦已懶得與他争辯究竟是徒弟還是兒子,他面無表情的吐出四個字。
“虛歲十五。”
白鶴老人感慨道:“他沒被你養死,簡直就是一個天大的奇跡!”
白衣劍客難得的翻了個白眼,卻沒有就此放棄養花,反而有了點愈戰愈勇的意思。
劍客,都要有百折不撓的品質,方能不負手中之劍。
這一養,便又禍害了白鶴老人十年。
老人捧着小花盆依依不舍道:“小子,你真的要帶着仙人掌回中原?”
白錦看了一眼花盆,淡淡道:“嗯,它好養。”
這一小盆仙人掌還沒有孩子的拳頭大,小巧可愛極了。
白鶴老人嘀咕道:“它命硬,也擋不住你克它呀。”
白鶴老人戳了戳小小的仙人掌,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道:“閨女,老夫已經努力過了。奈何這小子贏了這場賭,你只能跟着他走了。”
一夜之內,不用內功護體,單靠輕功在兩座相隔甚遠的海島間走一個來回,以白錦的輕功,這其實并非難事,白鶴老人本就不覺得海浪和狂風便能擋住他的腳步,能擋住他的就只有劍客自己。
白錦他,不認路。
果然,白衣劍客來的比預想中的遲上些許,但到底還是在天亮前趕到了,老人也只好按照約定“忍痛割愛”,他雖無賴了些,但還不至于言而無信。
新來的小子馬上就要走了,他反倒有些依依不舍起來。
老人摸摸蒼鷹的頭頂,搖頭晃腦的自言自語道:“老咯,老咯。”
蒼鷹蹭了蹭他的手,權當安慰。
白錦确實該走了。
他已在東瀛的小島上住了近十年,甚至與周圍的漁民也混了個臉熟,雖從未與他們說過話,但這座小島上的一草一木,都已成了他最熟悉的風景。
可長久的留在一個地方,對他的劍道并無益處。
所以他決定離開。
“小子,給你,這是交給薛衣人的回信,你可別丢了。”
白錦收下了白鶴老人的信,當着他的面鄭重的放進了懷裏。
老人摸了摸胡子,又道:“其實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替我去辦。”
“何事?”
“南疆有一個女蠱師,六十年前也算是南疆第一美人了,如今六十年過去,怕是已經入土為安了。你問問住在那兒的人,應該能打聽到她埋在哪兒,你去替老夫看她一眼,燒點紙錢,讓她在下面買點胭脂水粉。”
女蠱師。
白錦覺得有些印象,一時半會兒卻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聽說過。
他道:“我記得你曾說過,你丢棄了過去。”
丢棄了過去,卻還惦記着人家的第一美女……啧。
這樣的隐晦的話語深深刺痛了老人的神經,白鶴老人眼看就要跳腳了,白錦立刻安撫道:“我明白了,待回了中原,我會去一趟南疆。”
老人勉強坐了回去。
“好小子。老夫就喜歡你這麽講義氣的年輕人。”
白錦道:“不年輕了。我徒弟或許都已經娶妻生子了,若真是如此,我如今也變成了爺爺輩的人。”
白鶴老人豪爽道:“沒事,咱們大宗師境的人,不在意年紀,只看臉就行!”
白錦勾了勾嘴角。
他捧着花盆走出了石屋,回頭最後看了白鶴老人一眼:“……我走了。”
老人背對着他擺了擺手。
“走吧,走吧,養死了老夫那麽多盆花,趕緊走,趕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