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月光
樊水一帶綠水青山, 原本也該是個好地方,只是如今屍橫遍野,叫人有些不忍去看。
“我在此地一段日子, 這疫病發的突然, 有人早上得了, 午間熱甚, 到晚間便會死去。”
四下是火燒火燎的氣味,簡岚繞過推車, 帶着倉曉去了巷子。
巷尾是一家醫館,二人進去時,有小童從出來相迎。
“岚哥哥回來了。”那孩子撲進簡岚的懷中,委屈道,“尋兒嗓子疼。”
簡岚把人抱起來, 柔聲道:“尋兒把嘴巴張開,叫我看看。”
尋兒乖乖張開嘴, 簡岚看了片刻,道:“有些發紅,多飲些水,等下我抓些藥給你。”
“嗯。”尋兒窩進人懷中, 小小的一個人, 眼中含着些淚水,卻始終忍着不掉下來。
倉曉看這場景突覺似曾相識。
曾幾何時,哪吒也只有這麽一丁點兒大,小小的一個人, 窩進人懷裏, 哪怕是冰天雪地,也是熱乎乎的一團。
“你怎麽了?”簡岚問他。
倉曉回過神來, 尋兒已然去了內室。他略略笑了一笑,道:“沒事,想到一個孩子。”
“你一定很喜歡那孩子。”簡岚包袱中的藥放入石臼中。
倉曉問他道:“可以用’喜歡‘二字麽?”
“為什麽不能呢?”簡岚看着他,道,“人這一生可以喜歡很多人,親人,友人,為什麽不能用喜歡二字呢?”
倉曉靜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或許你說的對,是喜歡。”
他走近幾步,看着簡岚的動作,問道:“有什麽可以幫上忙的麽?”
簡岚道:“若是不忙就将這竹片上寫着的藥配好,等會兒我們一同去送。”
“好。”倉曉言罷,從案上取了竹片。
其上所刻的是知母厚樸一類的藥材,倉曉一一稱重包好。
待簡岚無事後便一同挨家挨戶的送過去。
藥要按時辰吃,病患用過的東西及時燒去。另有其他瑣碎之事,事無巨細,簡岚一一提醒着。
“有查過是什麽緣由麽?”倉曉問他。
簡岚停下步子,道:“這病來的突然,又是一個接着一個的染,實在厲害。此地從未出現過如此的情況,我在想,是不是外鄉人路過,将這邪氣帶了來。”
“也無不可。”
疫病這種東西,傳的快,來勢兇,很有可能如簡岚所言,是從別處帶來的。
簡岚嘆道:“可惜我這方子也只能救病勢初起之人,病的太重還是無力回天。”
“藥石一類,可治病不能回生,你如此已是極限了。其他的,便是此地神明所考慮之事了。”倉曉一路走來,未見一座神廟,想來這地方也小,沒有拜神的地方。
簡岚道:“眼下這時候,神明大抵也是自顧不暇,可惜我一縷孤魂也取不到什麽仙草。”
“會好起來的。”倉曉拍了拍簡岚的肩膀。
簡岚勉強笑了一笑,二人繼續往下一家去。
一連忙了數日,不少人的病情已然被控制。
方子在不停的變換,活下來的人多起來,也愈發有了盼頭。
倉曉不懂醫理,便打個下手,有時簡岚忙着醫館中事他便獨自一人去山中采藥。
人間有四季,個季所生藥材不同,倉曉能取到有用的藥材也并不多。
有時一天過去,竹片上所需要的,也只能找到一兩味。
月上,倉曉回巷時,有人圍了醫館。
“這是……”
那些人見倉曉過來,忙讓開了路,有人從醫館中走來,一身戎裝,手中握着長刀。
“敢問這位,可是簡岚先生?”那沉聲問了一句。
眼下的時辰,簡岚必然在醫館中,如此問,便是他沒有承認自己的身份。
倉曉問他道:“不知這位将軍有何貴幹?”
那人道:“我軍路過此地,不少人染了重病,聞得先生擅治此病,不知可否請先生前去救治。”
此地隸屬穿雲關,也不知如今是哪方的軍營。
倉曉道:“可容簡某收拾下東西?”
“自然可以。”那人言罷,閃開了地方。
倉曉就此進去,直到內室,才看見簡岚與尋兒兩人。
“那人指名要你前去,這是……”
簡岚道:“我已知曉,只是如今這孤魂一縷,只怕去不得。”
“也是。”簡岚這狀況,他都可以輕易看出,更別提這軍中有不少能人異士。
倉曉看着簡岚,道:“我可以替你去,只是這治病一事。”
簡岚道:“你若有将我化作配飾帶進去的法子,看病一事便可萬無一失。”
“好。”倉曉言罷即刻送了靈力出去。
簡岚化作一只蝴蝶盤旋在身側。
待把尋兒托付與人倉曉才帶着東西與這一行人前往軍中去。
大旗之上寫着一個“周”字。
倉曉見大旗才落下心中的石頭。
有人從帳中出來,見倉曉一行人,即刻行了禮道:“将軍去了遠處請人來,還不曾回來。”
将倉曉帶來的人聞言,對那人道:“帶先生先去帳中看病。”
“是。”那人接了命令,即刻帶着倉曉往後頭的軍帳之中。
其中所躺将士皆如樊水百姓一樣的症狀,蝴蝶落在頭上,又飛入帶來的木箱中,落在竹片之上。
倉曉将竹片取出,遞給一旁的人,道:“取上頭所書的藥材來,一日兩副,皆在不用膳的時候服下。”
“是。”那人得了竹片即刻将東西送出去。
倉曉在樊水多日,卻從未見樊水中人離開所生存之地,這些将士亦不曾到過百姓所居之地,就此染病實在奇怪。
倉曉問身後站着的人道:“這附近可有水源?”
那人道:“往後不遠是一條清溪,咱們飲水洗漱皆是在其中。”
“清溪,可否帶我去看看?”
“自然可以。”
二人言罷即刻去了清溪處,四下無人,唯有不遠處有人把手。
倉曉看了許久,道:“還請這位小哥看好這片地方,若我不出去,便叫大家暫且去用更遠處的水。”
“先生是懷疑這水……”
倉曉點了點頭。
那人見狀忙走遠了,回去報消息。
倉曉俯身捧了些水嘗了一嘗,到最後幹脆解了衣裳,将整個身子置入水中。
此時不是熱的時候,這水卻比一般的水要溫上許多。
他泡了許久,身上也未有什麽異常。
頭上的發帶松開來被水沖散,倉曉走了幾步過去追尋,到一處流水頗為緩的地方,發現了許多破衣爛衫。
“這東西……”
倉曉正要去取,驀地身後傳來一人的聲音。
“什麽人!”
身後響起水流聲,倉曉聽見這聲音心下大驚,什麽也顧不得只将手中月白色的發帶蒙在了雙眸之上。
身後的人走進來,繞到倉曉身前,道:“你這人真是奇怪,聽見人來也不穿衣裳,只顧着蒙眼睛,是個什麽說法?”
月色正好,洩下的月光将人赤條條的身子照的清楚。
“樣貌醜陋,不便見人。”倉曉如是說,心卻慌的厲害。
這人的聲音,分明是哪吒……
哪吒笑了兩聲,正想說話,目光卻落在了眼前人的胸口之上。
那是一個疤,一個很奇特的疤,像是經年的箭傷。
他愣了一愣,借着月光将人細細打量了一番,突然間,悄無聲息彎了嘴角,“既然如此,也就不再打擾,先生蒙着眼睛,可看得清回去的路?”
“習,習慣了……”倉曉這算是慌不擇言。
他不能,不能叫哪吒在此時發現他,更不知該如何面對。
哪吒上前将人扶了一扶,道:“這水流底下濕滑,先生可莫要摔倒。”
胳膊上傳來的溫度叫人有些手足無措,倉曉推了一推,正好推在人的肩上。
帶着水珠,也不曾隔着衣裳,倉曉受驚一般,退後了幾步,道了聲:“對不住……”
哪吒見他如此模樣只覺得有幾分好笑,他的眼眸呈着天上的月光,卻更像是呈着一團熾熱的火。
“無妨,先生喜歡一個人,哪吒便就退下。”
他言罷,起身上了岸。
倉曉摸索着朝原處去,他是傻了才會用東西遮住眼睛,如今不靠靈力,想要回去實在有些難。
哪吒站在岸上看着倉曉步步小心翼翼的樣子,只覺心中五味雜陳。
不過還好,久別重逢,有些感情沒變,甚至愈發濃烈。
倉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軍營中的,明明是問心無愧,如今跟做了虧心事一般。
他到底為什麽要躲着哪吒。
有人從帳外而來,倉曉聽見聲音忙站起身來,問道:“何人?”
那人停下來,道:“末将柳化。”
“請進。”
聞得不是哪吒的聲音倉曉便放下心來。
柳化走近來,放下東西在一旁,道:“眼下咱們軍中的狀況,還請先生受累多住幾天。”
“自然,我聽人說你們将軍出去了?”
柳化道:“是出去了,方才也不知怎麽提前回來了,只是如今又得挑着燈處理戰事,顧不得先生。先生若是想見将軍,須得過幾日了。”
“啊,卻是不急。”只盼着過幾日病情得以控制,他悄悄去了才好。
倉曉心下打鼓,做事便更盡力些。
第二日有人去撈走了那河中的破衣爛衫,卻也只是普通衣裳,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倉曉輾轉在各個帳中幫忙,從白日到晚間,從不間歇。
旁人是久病成醫,倉曉這算是久看成醫。
柳化是個很懂事的年輕人,事事都幫襯着,缺的藥材和幹淨的水,皆能一一置辦好。
“後山水中的東西皆取出來了?”倉曉問他。
柳化道:“早取出來了,都照您的吩咐悉數燒了去,先生的醫術當真高明,咱們原本都快慌了陣腳,您一來跟吃了定心丸一般。”
倉曉道:“這方子原也不是我的功勞,來日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見寫這方子的人。”
“真的?”柳化聞言彎了眼眸道,“先生可真是個好人。”
柳化這樣的年紀,最多也也只有十七**。少年人的心思,總是如此輕易表露。
倉曉心中感嘆,手上的動作也不能停下。
送去各帳中的藥已在火上,倉曉剛抹了一把汗,外頭突然火急火燎的進來一個人。
“岚先生,岚先生,咱們将軍病了,您快去給瞧瞧!”
“将軍?”倉曉剛站起身來,一旁柳化已經拿了診箱。
“那就即刻帶我去吧。”
“是。”
明明前幾日還好好的人,按理哪吒的靈力體質原是該比他好。
帳外依舊是明月夜,倉曉每次有時間煎藥,皆是如此深夜的時候。
那小将帶他來到軍帳外,便停下了腳,“将軍身子不适,進去的人也不宜過多,先生就自個兒進去吧。”
他言罷,替倉曉掀開了簾子。
帳中并未燃燈,黑乎乎的一片。倉曉問那人道:“緣何不點燈?”
那人道:“将軍一向不喜燈火,也不知是什麽緣故,先生見諒。”
“如此……”倉曉走進去,帳外的人将簾子放下。
倉曉眼睛不好,在暗處更看不見一丁點兒東西。
他伸手摸索着,到最後到了一處隔間。
“有人在麽?”他問了一句。
卻并無人回應,倉曉思量着,莫不是燒糊塗了。
正打算再走幾步,驀地被人撞了一下,身子不穩,正靠在身後的案上。
“你……”
“你回來了。”
那人挨在身前,鼻息近在耳畔。
“你知道是我。”
哪吒低低笑了一聲,道:“你瞞不住的。”
“對不住……”他不是有意要瞞着,不論是掌燈人,三太子,還是如今的簡岚。
哪吒看着眼前人的眸子,道:“你總是如此客氣,我卻不太想……”
隔着衣衫,倉曉能感受到異于常人的溫度。
“你病了。”他道。
“是病了,病的太久了。”哪吒環緊了他,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哀愁。
倉曉從未體驗過別離,于他而言,每一次分別的時光總如朝暮般短暫。
可是之于旁人,一日如同一生。
朝看白露,夕觀蒼霞,每一刻都分外難熬。
驀地一個吻輕輕落在額角。
倉曉心下一驚,龍角在吻過的地方萌生出來。
“是什麽意思?”哪吒問他。
倉曉低下頭,沒有說話,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哪吒彎了嘴角,将吻落在龍角下的地方。
倉曉如沐熾火一般,想将人推開,卻奈何力氣及不上某人。
哪吒笑了一笑,道:“還不說麽?”
倉曉靜了片刻,用極小的聲音,道了兩個字。
哪吒眼睛量了一亮,低聲道:“那你想不想……”
“不想!”倉曉一把将人推開,道,“此刻不想,你病了,該用藥了。”
他言罷,慌忙蹲在地上去撿落下的診箱。
哪吒笑了一笑,将診箱的帶子撿在手上,低聲問他道:“若是你為良藥呢?”
“……”倉曉愣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了!今天格外早,咕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