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遠方
鳳還山,哪吒被人圍在巷中。
領頭的孩子不過十來歲的模樣,音聲卻十分之高。
“早聽說陳塘關李家生了個怪胎,原來就是你,瞧你這模樣一看就是克父克母的災星禍患,你父親将你趕出陳塘關,豈不是要禍害別人了?”
小孩子的心無分好壞,卻依然将自己之樂,立在了哪吒的苦痛之上。
哪吒略略眯了眼睛,看着他,緩聲道:“你說誰是災星禍患?”
那孩子聞言大笑了幾聲,道:“自然是你啊,有人生沒人養的野孩子,連話也聽不懂麽?”
“是麽?”哪吒握緊了手中的紅绫,下一刻紅绫脫手而出。
倉曉落在鳳還山下時,便再感知不到哪吒的所在,唯有挨着地方一點點去找。
待再次有感應時,是在一處僻靜的小巷聽見了聲音。
其餘的沒聽見,唯有“有人生沒人養”幾個字聽得格外清楚。
“哪吒!”他喚了一聲。
綁在人身上的紅绫在轉瞬間落在地上,髒兮兮又破爛的衣裳與眼前的幾個富家子弟形成了鮮明的比照。
“使者……”哪吒原本鋒利的目光,頃刻間化作了一汪水。
領頭的小孩兒驚呆了,他這渾身被打的可疼得很,哪吒方才的氣焰可不是這樣的。
哪吒從不對人示弱,奈何這法子對倉曉實在受用,屢試不爽。
倉曉将哪吒抱起來,垂眸看着幾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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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領頭的孩子忙道:“不,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要我親自送你們回去見各位府中的大人,還是你們自己離開。”
那孩子聽見這話,略略一愣,道:“我自己走,自己走!”
言語間,已是帶着人散了個幹淨。想來也是世家子弟,只敢在外頭嚣張。
哪吒隔着一層輕紗看着倉曉,委屈道:“使者去了何處,哪吒好想您。”
“我……”倉曉擦了擦他的臉,道,“我有要事在身,這才耽擱了些時候,你受苦了。”
“不苦,能在使者身邊再多的苦又怕什麽呢。”
“好孩子。”
客棧,倉曉看着狼吞虎咽的哪吒,問他道:“你可知自己犯下了大錯?”
哪吒聞言,擡起頭來,道:“使者也覺得是哪吒錯了麽?”
倉曉道:“乾坤弓不可輕易動用,你私自放離了震天箭,倘若傷到無辜之人可不是你的錯麽?”
“使者。”哪吒喚了他一聲,道,“我聽娘親說震天箭只傷妖孽邪魔,若那龍三太子當真是好人,神箭又怎會傷到他呢,我又如何算是濫殺無辜。依我看,這一箭放的好。”
他振振有詞,渾然不考慮這利箭傷人對陳塘關造成的後果。
倉曉心下不是滋味,妖孽邪魔,在哪吒眼中三太子就是這樣的形象。
“哪吒,你可記得我說過,凡事不可道聽途說,你未親眼看見,怎能随意評說?”
“使者……”哪吒思及倉曉是東海中人,想來也不願意聽見這個,只道,“我不說便是。”
倉曉心下嘆氣,只問他道:“李将軍為何趕你?”
哪吒道:“他要我親自去東海賠罪,我沒去。”
“是麽。”倉曉垂下眸子,看着他,良久不曾說話。
到現在,就連一句“對不住”他都得不到,倉曉突然很委屈。
掌燈人算什麽,護了他這麽多年的不是他東海三太子麽?
“使者?”哪吒見他走神,輕輕喚了一聲。
倉曉反應過來,深吸了一口氣,道:“無事,你既然出了陳塘關可還想再回去?”
哪吒低頭道:“自然是不想,在外雖有諸多颠沛,可總是比有家歸不得要好。”
他說話時目光落在眼前的飯菜之上,原本餓着肚子,卻再也吃不下去,是他不想回去麽,只是回不去罷了。
“既然如此……我送你去個地方。”
“送我?”
“是。”
這地方倉曉思慮再三,是個可以安身的寶地。
遠方山,照舊是不可駕雲登頂的地方。
倉曉實在不明白,為什麽但凡有仙人所居之地皆不可駕雲。
此山名為遠方山,乃是承纓道人所居之地。
這個承纓道人也有些來頭,據說是元始天尊座下的弟子,世人皆說元始天尊的脾性很怪,能為救一株花草而出手,更能鐵石心腸誅殺自己的徒弟。二者自相矛盾,卻還是在一人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承纓是他的徒弟,性格也尤為像他。
倉曉還記得他第一次見承纓時,他為了救一只白兔,親手誅殺了一只白虎。
不過說來也怪,這元始天尊所收弟子,原該是世人都知道的才是,仿佛并未聽說過承纓的名字。
如此一來更不知這承纓所說的話,是真是假。
眼前的匾額上寫着遠方二字,倉曉叩門,片刻後從門後出來的是個十來歲的孩子。
年紀雖小,卻已然能看出棱角,眉心的金紋更襯得人非同一般。
倉曉記得這孩子,從前在遠方山見他時,還只有一丁點兒大。
“這位……可是要找我家先生?”
“正是。”
那孩子打量他二人,片刻後将門大開,領着兩人進去。
承纓愛收徒弟,卻從不留戀師徒之名,遠方山除了承纓便是幾個半大的孩子。
而這些孩子,許多是像哪吒這樣天賦異禀卻遭人遺棄。
那孩子将他二人領到一處僻靜的竹屋便轉身出去,不到片刻的光景,有人手執浮塵緩步而來。
“三……”承纓站在門口看見他這身打扮,及時住了口。
這什麽打扮,素衣白裳,朱翠绾發,還帶了面紗,要不是早算出來敖丙會來,他還以為是哪家走投無路的婦人要來托孤。
哪吒擡頭,所見是一身青衫的修士,容貌一等一的好,只是神情有些說不出的異樣。
倉曉瞪了承纓一眼。
承纓即刻改口,道:“三……三日前就知你要來此處,可有要緊之事。”
他早聽說倉曉養了一個孩子,卻不想是如此費心費力,看上去是又當爹又當娘的。
倉曉道:“來送你個徒弟,你要不要?”
“徒弟?”承纓垂眸看了哪吒一眼,道,“這徒弟送到遠方山不太對吧。”
“那你說送到何處?”承纓一向愛才,這白給的徒弟豈有不要之理。
承纓撫了一把手中的浮塵,道:“乾元山,金光洞。”
“這……”
這自然是不能,自哪吒降世那一日起,乾元山倉曉不止去過一次,回回都趕上太乙真人雲游在外。這必然是還記着當日“有師徒之緣,卻不在此時”的話,不肯見他。
“承纓,你我一處多年是好友更是知己,你不收他,我可再沒別的去處。”倉曉向來不求人,但凡開口,也不要人為難。
承纓低頭看着哪吒,哪吒略略蹙了眉頭沒有說話。
良久,承纓嘆了口氣,道:“留下可以,我不做他師父,更不會教他什麽東西,你可應允?”
“自然應允。”倉曉拍了拍哪吒的肩膀,道,“快叫先生。”
“先生好。”哪吒低低喚了一聲。
承纓搖了搖頭。
入夜,倉曉将哪吒安置好,來至承纓屋外。
承纓點着燈,正在竹片上刻字,聽到叩門聲,放下手中的刻刀起了身。
倉曉帶笑而來,雖去了面紗,卻仍作女子的打扮。
“你這是……上瘾了?”
“我這是小心為上。”倉曉閃進房中,坐下後低聲道,“此乃迫不得已之計策,你就莫要笑我了。”
承纓嘆了一聲,道:“不是我要笑你,但凡人知道了,哪個不笑話你?堂堂東海三太子,去給別人當丫鬟,當奶娘?”
“不是丫鬟……不過盡些力罷了。”這話說的,他上趕着一般。
“盡些力?若當真是這樣想的,犯得着為他去鬼門關走一遭。”承纓說話間,伸手在倉曉肩頭輕輕捏了一把。
“嘶——”倉曉吃痛,忙将承纓的手一把拍開,道,“你知道還碰。”
承纓輕笑一聲道:“三太子好大的脾氣,倒怪起我來了。哪吒親手放出的震天箭,莫不是一箭落在你心上了?”
“你,你怎生滿口胡言?我一個大男人保護一個孩子不應該麽?”
“孩子?”承纓啧了一聲,道,“能拉開乾坤弓的孩子,可真是個好孩子,敖丙你不願意醒,我可不願再多費口舌了,由得你去。”
他算是全明白了,鬼門關走一趟算得了什麽?便是真死了,也還有下輩子不是?倉曉這個人,是當局者迷,遲早有一天後悔。
倉曉垂眸看着桌上雀躍的燈火,沒有說話。從前他是有私心的,他想與哪吒結交,免除一死,現在,他想看着哪吒平安無事的長大,更想看他登上雲端的那一刻。
“承纓,我有時自己都不知道,我是為了什麽。”
他蹙了眉頭,一時再沒話。
承纓嘆了口氣,道:“走一步算一步,你身邊這麽多人,總不至于看着你去送死。我後山有藥池,你趁着無人趕緊去吧。”
“真的?”
“我騙你不成,你這一箭打亂了靈力,可得修行好一段時候。你不聽我的,我也不想再管你。”承纓頗為無奈,有些事,他說的再多再有道理都不如倉曉親自經歷,回首再看方覺當時蠢鈍。
“我知你不會見死不救。”倉曉道了謝,起身出了房門。
他曾也在遠方山修行過一段日子,對各處都十分熟悉。後山的藥池中有一株仙草,靈草養活水,活水救人性命。
月色流溢在水面,波光又盛着天上的星。
倉曉将衣裳放在近處,整個人除了腦袋皆浸在水中。
藥池的水很暖,肩頭的傷口處癢癢的,再沒有比這更舒服的時候。
得過且過是一日,滿腹愁思又是一日。
他閉了眼睛,放空思緒,去享受靜谧的夜。
林中,哪吒手握着紅绫,朝着藥池的方向而來。
頸間的明珠微亮,他借着滿天的月色和這一點光尋找着倉曉的身影。
倉曉這個人對他很好,像天上朦胧的月,雖在浩瀚銀河中看起來并不是多麽耀眼,可一但失去,就失去了全部的光。他難以想象失去這個人之後的場景,最好時時刻刻都能見到。
藥池,倉曉正打着呵欠,驀地有鳥雀驚起之聲傳來,他擡頭望去,不遠處站着個小小的影子。
哪吒……他穿了衣裳,發梢仍沾着不少水珠。
哪吒遠遠看着他,雖看不清相貌,卻十分确定。待倉曉走近來,他忙轉了身,用手捂着眼睛。
“這是怎麽了?”倉曉問他。
哪吒道:“使者不願讓人看見自己的容貌,哪吒便不看。”
原來如此,倉曉略略一笑,将腰際塞着的輕紗仍舊挂在臉上,道:“轉過來吧。”
“嗯。”哪吒轉過身來。
倉曉的頭發濕漉漉散在肩頭,連帶着眼睛也氤氲了水汽。
“使……使者。”哪吒原是不會分辨美醜的,只是見過倉曉再看不得別人。
“怎麽了?”倉曉蹲下身來,看着他。
哪吒垂眸道:“承纓道人是不是……不喜歡哪吒。”
他想說的不是這一句,可當見到倉曉便只剩下這一句。
倉曉摸了摸他的頭,道:“不會的,不是不喜歡,是怕耽誤了你。”
“耽誤?”
倉曉道:“是,你的天資很好,遲早會遇上适合自己的人。”
“這樣……”哪吒看着他,思量了片刻,才道,“我,不是有意放出的震天箭,我以為放出去它會自己落下來,更沒想傷害東海中人,方才所說大半是氣話。”
他生氣,他委屈,可這一切不該叫倉曉來承受。
倉曉将人抱了一抱,沉聲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
縱使哪吒再如何,倉曉也不會惱了他。
二人在林間待了許久,山上的夜風微涼,帶着很重的濕氣。
遠方山是修行的寶地,倉曉送了消息回東海,只說與承纓道人一同修行,便留在此處安心養傷。
哪吒留在遠方山的消息不曾傳出,東海龍王也不再追究。
說到底是愛子心切,在旁人眼中他對哪吒做的确實有些過了,在龍王眼中就更容不得。
不過既說了修行,倉曉也不會浪費這塊寶地。
後山除了藥泉,還有一處擇雲洞,倉曉與承纓借了這清靜之地,每日便只有修行,偶爾出來沐浴更衣再去竹舍處看看哪吒。
如此不知幾月餘。
“丙哥哥。”那日帶他們進門的少年一路跑至藥泉,喘着氣道,“先生叫您去吃些東西,你現在可去?”
倉曉回過身來,看他出了不少汗,也不着急起來,只問他道:“你倒知道我今日出來,怎麽……跟随承纓多年,還只叫先生?”
少年道:“您出來的日子是先生算出來的,能有上仙山修行的機遇已是戬兒之福,又哪裏敢奢求什麽師徒之緣。”
“戬兒……你大名叫什麽?”
少年聞言,只拱手道:“還未向丙哥哥提過,弟子姓楊名戬,未記事起就在先生身側了。是先生好心收留我在這遠方山,并不算是他的徒弟。”
楊戬?倉曉看着他眉心的金紋,心中略有些許訝異。承纓這個人說起修行,又看不出來具體如何,說是元始天尊的徒弟,又沒有真憑實據,哪裏就有本事留楊戬在身側呢。他記得楊戬的師父該是玉鼎真人這號人物才是。
“如此,你稍等片刻,我穿好衣裳就來。”
“是。”
片刻後二人才動身往竹舍去,林中風很輕,劃在臉上溫柔的很。
倉曉看着矮他一截的楊戬道:“今日怎的你來了,我記得平日裏皆是我自己過去或是哪吒來的。”
楊戬道:“先生新得了一樣寶貝,想趁着這空擋叫您去看,否則下次不知要等到何時,是心急了些,可是打擾着了?”
“他是這樣不按常理的性子我又不是第一日才知道。”倉曉嘆了口氣,垂眸看着楊戬,道,“只是待會兒見着人,可不能再叫什麽丙哥哥。”
楊戬楊戬笑道:“戬兒記得,要叫……使者。”
“是了……”倉曉彎了眼睛,一擡頭,正看見不遠處哪吒立在月下,林中月色很淡,叫人看不清神色。
“哪吒。”倉曉喚了一聲。
哪吒聞聲便走過來,見倉曉只着了一件單衣,直接将自己手中的紅绫丢了過去。
多少年的紅绫,饒是歷經風霜也不改這奪目的赤色。
“使者剛從藥泉出來容易着風寒。”他話說與倉曉,眸光卻落在楊戬身上。
紅绫落在身上,批在肩頭,倉曉道:“咱們這便過去,省的叫承纓心急。”
“是。”楊戬道了一句,略略挑了眉頭,與哪吒分開了一些。
一路上三人也不言語,倉曉惦記着承纓之事,哪吒與楊戬更是彼此無話。
待到竹舍,已有三兩個孩子端着飯碗滿院子的跑。
承纓很會收徒弟,單是院中的幾個,年紀雖小,樣貌根骨卻個頂個兒的好。
竹舍,承纓依舊刻着竹片,面前是些小菜和一個小巧的錦盒。
“今日是怎麽了,還特地差個人去叫我?”倉曉坐下來,哪吒與楊戬站在二人身側。
承纓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東西,道:“我從旁人那兒得了件東西,自己是用不上了,你看看留是不留。”
“到底是什麽樣的東西,還用特地與我商量。”
“多說無益,你自己打開便知曉。”
倉曉看着那錦盒,待打開來,入眼的兩只镯子,一只玉镯,一只金镯。
“這是什麽寶物。”倉曉滿腦子只剩下“金玉良緣”四個字,這鑄造镯子的人還挺有心,一次一對兒,是要賀新婚麽?
倉曉看着承纓,承纓卻垂下眸子故意躲開他,一副天機不可洩露的模樣,與容天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倉曉将玉镯取出來,只覺觸手生涼,藏着好些靈力,是件寶物不錯,可他仿佛也用不着。
“既然你不留着……”倉曉看了楊戬和哪吒二人一眼,道,“就給兩個孩子吧。”
“随你。”
“這……”楊戬看了承纓一眼,道,“使不得,我原是用不到這樣好的東西。”
“如何用不到?”倉曉拉過楊戬的手,将玉镯套在他腕上,道,“你跟着承纓這麽多年,自然受的起。美玉配君子,日後戬兒也是君子。”
“這……”
楊戬看着手上的東西,沒再說話。
倉曉将錦盒蓋住,放在哪吒手上,道:“這只是你的,還不快多謝承纓道人。”
“是。”哪吒将東西收好,卻也只是淡淡說了個謝字。
承纓看着哪吒,總覺有些不同,這孩子說來沒有楊戬大,心思卻仿佛比楊戬還要多些。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啦,我來啦,我帶着更新回來啦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