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4 勝敗虛實未可知
墨竹齋裏,香煙袅袅。
自窗棂向內一探,難得聿琤願意放緩了步子,擱下那只瞧了一半的公文與人下棋。
“丁”的一聲,白子在角落,夾在黑子之間,形成相互援引之勢。她笑睇着坐在對頭的梅穆,一手支着頤,模樣閑适。
“殿下這一手……”
“以退為進。”她語調裏夾着笑意,茶水沾唇,一飲而盡。那梅穆下了一子,她引頸細瞧之後不禁挑眉。“看樣子這段日子沉潛,并未白費。”
梅穆拱手謙讓着,“殿下莫不是在測試梅穆?”
“不然你以為我怎麽會在辦公之際邀你下棋?”她“嗯”的一聲,轉守為攻,“少懿,再給我添茶。”
香爐就擱在棋盤邊,炭火上的茶壺正滾得熱騰,裴少懿端來茶碗,清空之後又添新茶葉,沖入沸水泡開,重新奉上。
“殿下可瞧出什麽來了?”
“本宮以為你會下在這兒。”聿琤指了另一頭,“結果你反而選了一條相對退讓的路走;我本想問問你在家過得可舒心,看來似乎是學到了一點教訓。”
梅穆心頭一凜,定定望着對頭的貌美姑娘;兩人之中,他年紀雖長,但每當他越是親近聿琤,越是因她深思遠慮的性格所折服。同時也慶幸着,她并未因這次藺文钰一案而對他失去信心。
在經過之前的風波後,他調離了禦史臺到戶部去,雖然品秩上與侍禦史相等,到底是個沒有實權的閑差,形同遭到了貶谪。
由于手頭上沒有職權,這段期間他不是窩在相爺府裏頭讀書習字,唯一的消遣,就是下棋,且謝絕了一切歌舞享樂。這陣子除了上朝堂外,今兒個還是他們頭一遭私下碰面。
他澀然一笑,知道自己玩得那些把戲,聿琤早已全盤知曉。“下官真是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連帶的拖累了您……”
聿琤笑笑地揚起一掌,“都過去了,那些惱人的事兒不提也罷……本宮下定了,到你。”
罷官、免官一事可大可小,畢竟沒幾人能保定在仕途上能就此平步青雲,試問,有多少人在這宦海裏浮浮沉沉?藺文钰一案雖是他一手鑄成,既然未治罪,考取的功名尚在,又何愁無差可做?卻不想他以死明志不說,他的女兒竟能憑一己之力上京告禦狀,還獲得了皇後以及聿珏的協助——放眼歷朝,這等案例只怕前無古人,往後,亦難有來者。
Advertisement
可這萬中無一的案例,偏偏是給她們碰上了。
也罷!成大事者,不拘泥于小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苦其心志。她皇甫聿琤,不會因為丢失了一回臉面便一蹶不振。
梅穆兀自省視着盤面,方下一子,卻聞聿琤說道:“話說回來了,你聽說了?那藺湘君,倒是讓聿珏替她特別上心?”
梅穆擡眼,裴少懿已是主動替他換上新茶。他略瞧了女官一眼,裴少懿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兩人之間,眼神并未交會。“嗯……我聽說了,娘娘舉薦她入宮當差;武功似是極為了得?”
“那是自然!”聿琤笑了笑,“不然又怎可能闖進皇宮還能幸存下來?”
“也是。”
又落一子。“說到這個,長安府尹那頭最近可有動靜?”
梅穆皺眉,不明白聿琤為何突然問起執掌京城百姓的府尹一事。“殿下指的是……”
“本宮日前聽聞母後問起,說是藺湘君來告禦狀當夜,曾遭人蓄意跟蹤,似是有意要阻止她進宮。”聿琤手執一子,輕敲着棋盤。“所以本宮在想會不會是哪個人,妄想要殺她滅口?”她定睛一瞧,卻是對上了他的眼。
“殿下是在懷疑下官?”梅穆忽地一窒,裝着棋子的木缽登時撒出幾枚黑子。
“沒的事,你別緊張。”她微斂起眼,“本宮只是想,雖說現在人好好的,可難保日後還有人要對她不利;我在意的不是藺湘君,而是她俨然成了母後眼前的紅人,聿珏又對她上心,要是萬一弄不好沒了……天底下沒第二個藺湘君可賠。”
“原來如此,下官反應過度了。”梅穆抿起嘴來,“我承認拔了藺文钰乃是出自一點兒私心,但我對殿下的忠心,天地可表;斷然不會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嗯。這話我信。”她展眉輕笑,以指敲了敲盤面,“到你了。”
“方才殿下說二殿下對藺湘君上心……下官倒是奇了,怎麽個上心法?”
聿琤微瞟着窗外,堂前正巧有只燕子銜了春泥,就停在屋檐處築巢。“不僅是把人給栓在身邊,甚至還千方百計的要給藺湘君掙些臉面呢!”
那燕子擱下春泥,很快又拍着翅膀,飛向朗朗青天。
*
習武的堂院裏,這回衆家王公貴族子女的雙眼,全都目不轉睛的定在場中二人身上。
楊悔一記淩厲踢腿掃向湘君下盤,那力道、狠勁不像是面對比試的對手,反而像是遇上了欲除之而後快的仇家!
雖說日前柳莳松曾提過他已知會過楊悔,可實際動起手來全然看不出半分留力,反而招招致命……聿珏頓時有些後悔了,但兩人相鬥方酣,要阻止豈不是徒讓衆人看了笑話?
湘君堪堪閃過,楊悔大喝一聲,雙手又是一記重拳。
聿珏方寸忽地一緊,“湘君!”
同樣緊張的,還有司徒勒!楊悔使出的雙風灌耳與自己的招型相仿,威力卻是天差地別。
“快躲啊!”他們倆的呼喊聲給衆人的吆喝聲硬是壓了過去。
湘君卻是在千鈞一發之際淩空躍起,那玄色身影像是生了翅膀似的,于堂院之中翩翩起舞;自從兩人開始比試後,她是守多攻少,最後終是給楊悔逼到空中去了。
聿珏見她形似鴻鹄,避開楊悔那雙重拳的姿态潇灑寫意,不由贊了一聲“好”。在她身邊的谷烨卿卻是眉頭緊攢,“不,不好!”
“怎麽說?”說時遲那時快,谷烨卿只來得及往前一指;楊悔亦是淩空躍了上去,而湘君輕功縱使修為再高,亦有落地之時,聿珏登時明白了……楊悔正是趁她走是高點,避無可避之際再來痛下殺手!
湘君這一躍就算沒兩丈也一丈有餘,看見楊悔追了上來,她不慌不忙的變換身形,雙手成爪,硬是接下楊悔迎上來那雙重拳!
緊接着的變化,着實讓衆家子女大吃一驚。
兩人在空中互相纏鬥,一連過了數招,速度快到讓即便是武藝較精的聶武、谷烨卿等人也難以瞧清!
湘君雙手成爪,或以掌代劍來抗楊悔的拳法,那剛柔并濟的精妙掌法與他或有來往,四手互擊的聲響充斥在偌大堂院裏,饒是外行人亦能明白兩人武藝精妙,早已超乎他們所能理解之境。
終于落了地!
湘君雙掌平舉,先是閃過一拳,利用身形之便竄入楊悔懷裏;這膽大之舉當真出乎他意料,她嬌喝一聲,雙掌蘊藏勁道的猛然推向楊悔腰際,豈不正是日前遭他射傷的位置?
他仗着自己力大無窮,硬生生的擋了下來,兩人的手臂登時糾纏在一塊兒;趁此距離極近的空檔,楊悔沉下肩頭,對着湘君不着痕跡的眨了眨眼。
兩人雖未曾套招,卻都屬直來直往、不喜拐彎的同類人;湘君意會的微點了點頭;趁瓦解僵持之勢當頭,楊悔一記劇力萬鈞的掃腿踢向她門面,她以雙掌卸去泰半勁道之後順勢後仰,就此倒在校場上。
她迅速爬起作勢再攻,在旁洞悉一切的柳莳松趕緊開口介入,“行了!勝負已分!”
湘君雖是化解了那記踢腿,菱唇卻是咬破了皮,玉頰上也留了印子,就像是給他踢中一般。“楊教頭武藝高超,湘君甘拜下風。”
“承讓。”楊悔拱手回禮,眼神滿是激賞與欽佩之意;他卻是暗自慶幸自個兒今日穿了長袖布袍,方能掩住手臂上的瘀傷。
先沖進兩人之間的,是那按捺不住性子的聿珏。“湘君!妳、妳流血啦,要不要緊……”
面對已然掖上臉面的巾帕,縱使僅是皮肉傷,還是得從了主子的意。“沒事兒,楊師傅手下留情了。”
“真的?本宮怎麽瞧怎麽不像,他明明一雙眼瞪的比牛鈴還大,好似要致妳于死地一般……”聿珏撫上她唇角,瞧她受了傷,一時情緒激憤,鼻息間隐隐透着哽咽。
“殿下當真瞧過牛鈴?”湘君忍不住揶揄,一手像是兄姊般地拍上聿珏肩頭給予安慰。
原本還擔心着她臉上的傷,忽地給她這麽一激,聿珏倒是不服了。“這、這什麽話?本宮可也是出過宮、見過世面的!”
“是、是,湘君失禮了……”細眸微挑,谷烨卿、司徒勒與聶武等人都已經圍了過來,望着她的眼神不是憂心,反而是帶着贊賞之情的。
“本公子還沒瞧過‘敗’得這麽有臉面的!”谷烨卿雙手環胸,藏在懷裏的右手對她豎起大拇指。
“是啊是啊!姊姊您多大年紀?怎麽能有這般出神入化的功夫……”聶武搓着手湊近,那聲“姊姊”叫得甚是親熱;一旁司徒勒不着痕跡的賞他一記拐子,他皮粗肉厚,只是疑惑地回頭,“誰打我……司徒!是不是你?”
司徒勒父親、叔伯等人皆在軍中,與聶武自小便相識;長輩之間或有軍階之分,他們少年郎尚且不以身分自居。尤其司徒勒長聶武五歲,面對他的直問僅是涼涼的說:“姑娘家的年紀少問為妙。”
“這!問一問又有啥關系嘛!”
谷烨卿不去搭理那一大一小的争執,僅是敞臂把主仆二人圍起來,“湘君這回算是大大露了臉……”眼看楊悔也似乎沒有繼續日課的意思,權充是給他們小放幾刻的假。“不過這兒人多嘴雜,咱們找個地方說話。”
“回翠華齋去,湘君的臉頰都腫了……”聿珏指着湘君,一副很想趕緊抓着人回去診治的樣子;看得湘君是既無奈又好笑。
趁大夥兒一哄而散,楊悔獨自退到了堂院裏;這裏的武場是專給禦前帶刀侍衛用的,堂內擺滿各式未開封的兵器,自然也少不了傷藥。
他挽起左邊的袖子,被湘君擊中的手肘處已經腫得如碗一般大,不由苦笑,要是真給她打在腰側還得了?只怕是連骨頭都要打折了!
“楊教頭。”楊悔方扯下袖子,回頭始知跟上來查探的,是柳莳松。“難為您了。”
他擺了擺手,“柳公公快別這麽說,這回楊某人當真是遇上了對手。”
竟能使心高氣傲的楊悔說出這番話?柳莳松不無訝異,“敢情您沒手下留情?”為了給湘君打響名號,他确實先行知會過楊悔一聲,教楊悔稍微有個準備。
面對這等高手,要是臨場放水,說不準丢了臉的,就是他這位禁軍教頭!“除了‘點到為止’這條規,楊某人可是卯足了勁兒在打……公公沒瞧出來?”
柳莳松心頭一凜,斂眉卻是笑了。“原來不是咱家會錯意……”方才兩人過招,皆是動真格的;湘君是輸了面子,贏了裏子哪!
“柳公公?”
“啊,沒事兒。總之,辛苦楊教頭。”他從袖裏掏出一只瓷瓶。“這是能化瘀消腫的行血丸,咱想您正需要。”
楊悔不甚自在的別開眼,飛快的将藥瓶收妥。“多謝柳公公賜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