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芳心卻為紅顏動
手握筆杆,輕柔的沾了沾墨,正在書寫折子的皇甫聿琤心無旁骛,即便凰寧宮準備壽辰大典的腳步正緊鑼密鼓地展開,她仍是照常處理公務,文風不動的模樣沉穩非常,已頗有幾分人主之勢。
“殿下,午時二刻,該用膳了。”原職隸屬尚食司,後給皇甫聿琤升格的內侍女官裴少懿借着磨墨空檔,在旁溫聲提點。
膳食已擱在那兒一刻有餘,裴少懿以打算差太監來重上一份。主子皇甫聿琤總是這樣,一忙起來,別說一刻,拖個半個時辰以上也不稀奇。
聿琤撩着衣袖,向外張望着确認時辰,石亭的影兒已縮到不足數吋,證明裴少懿所言不虛。
“無妨,再等一會兒。”她微微一笑,回頭繼續批折,才寫幾字,便聞門外一串清淺跫音。
那人在門外站定,敲了敲門,“大姊,是我!”稚嫩嬌脆的嗓音教人聽了心底暢快;主仆倆對望一眼,知曉是聿珏來了,不由面帶淺笑。
“進來吧!”正巧給了她偷空用膳的借口。聿琤擱下了筆,起身來迎。“怎地沒給人通報一聲?”任何人要進她這墨竹齋,可都要通過外頭太監的盤查。
“妹妹來見大姊,哪需什麽報不報的?”皇甫聿珏推扉而入,微躬了躬身行禮。瞧她,粉雕玉琢的小臉皺成一團,衣袍上沾了幾處污漬,裙角甚至勾破了,木簪紮得別別扭扭,就知方才鐵定是“樂極生悲”了。
“我不消問都曉得妳做什麽去了!”聿琤忍俊不禁,伸手來牽她,隐隐觸及了妹子掌中的薄繭。“又闖禍了?”她手掌細膩如脂,與妹妹習武的手大不相同。
“哪有!就只是把鳥巢擱回樹上而已!”聿珏鼓着腮幫子,由着聿琤拉她入座。“結果給那老儒教訓半個時辰,大好心情都給他壞了!”
老儒是……“唐學士?”聿琤靈機一動,猜測道。
聿珏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不是他又有誰,也不想想今兒個是什麽日子!”她朱唇微噘,仍是叨叨念念。聿琤早把聿珏的性子給摸得知根知底,對裴少懿暗自招手,要她捧着茶水候着。
“……差點沒叫我罰抄‘弟子規’!真寫下去還得了?這不誤了母後的壽辰時刻了麽?那老儒真頑固,我都道歉賠不是了還這樣一板一眼……”
聿琤忍着笑,适時插口。“好了!唐學士是教咱們禮儀的,宮裏典章儀式莫不經他處置,他性子本就古怪的緊,連我也吃過他的虧,妳這跳脫性子焉能不捱罵?”她使了個眼色,要裴少懿上茶。
裴少懿開了碗蓋,裏頭的龍井幾片茶葉漂浮在上頭,茶水隐隐透着茶香。“殿下別氣,喝口茶潤潤喉、順順氣吧。”
聿珏登時收了口,凝望着巧笑倩兮的裴少懿;少懿一身紅服,做男子打扮,眉清目秀的,模樣煞是可人。她雙頰不着痕跡地紅了,略微颔首。“唔,正好有些渴了!”她一手接茶,另一手取來碗蓋撥了撥茶葉,微溫的茶給她來飲正适當。
Advertisement
聿琤以眼神贊了裴少懿一回,聿珏飲罷,她才又道:“誰陪妳的?莫非妳自得其樂?”
“說到這就有氣!谷烨卿那小子,原本還盼着他給我擋擋那老儒,卻不想他腳底抹油,跑個不見人影!”那壺不開提那壺!朱唇噘得老高,聿珏憤憤不平的輕拍桌案,逗得聿琤呵呵笑。“太不夠義氣啦!枉費我還把他當作是共患難的兄弟,結果大難臨頭各自飛;就我被念!”
人選也果然不出所料。“他虛長妳三歲,人高腿長,不抓妳墊背還能找誰?”聿琤指指擱在一旁的漆盤,上頭的餐食已擱了一陣,是也稍涼了些。“那妳想必還未能用膳了。來!碰巧我也尚未,妳陪我吃?”
不用聿琤提點,她晶亮的眸子早已瞪着膳食發直,“哇!鹿肉羹?”饑腸辘辘的她連肚子都不争氣地叫了,她伸手欲取,卻給聿琤不客氣地拍開。“欸……大姊這是做甚?”
“堂堂公主用手拿着吃食哪裏象話?少懿,給聿珏擦擦手,再備上一副碗筷。”
裴少懿浸濕了毛巾,給聿珏的手擦淨了,手腳麻利的她像一陣風似的離開書齋,不一會兒回來,不但取了碗筷,又體貼的再盛一碗鹿肉羹。
“喲!本宮沒說,妳倒是對聿珏好。”聿琤忍不住取笑道,“瞧少懿多貼心,給妳加菜了。”
裴少懿望向聿珏,低頭斂眉,語調溫柔的道:“殿下要是喜歡,直管吩咐便是,少懿還能再取。”
一碗飯捧着還未動,視線直在裴少懿美麗可人的臉上轉悠,聿珏咬了咬唇,略顯羞澀的言:“謝謝少懿姊,我跟大姊這樣吃,想必是夠了!”
裴少懿又是一笑。“喜歡就叫,別害臊。”
聿琤把二人間的互動觑得分明,唇畔略微彎出一絲古怪的笑來。她夾了口白玉蘿蔔,給聿珏幾顆甘栗,岔開話題。“壽辰大典明兒才開始,妳們今日就免去唐學士那裏報到?”
“嗯!唐學士是主持壽典的禮官呀!他光是忙着打點那些官送的禮都來不及,哪裏有閑暇管咱這些小蘿蔔頭?”聿珏笑嘻嘻地回話,沒一瞬間,小臉又垮了下來。“結果還是給他逮着了機會!”
“我正要說!”此語一出連裴少懿也笑了,“妳就像是如來佛手裏的猴崽子,再怎麽跳也逃不出唐學士的手掌心!”
“我哪裏像猴子?大姊妳說話未免太不留情面。”
“裙子都破了還說不像猴崽子?”聿琤瞥向她的衣裙,“瞧妳!衣裳都髒了,別忘了今晚得面見母後,妳這麽穿鐵定挨罵。待會兒讓少懿去給妳換一件體面的。”
她略擡眼,冷不防接觸到裴少懿溫柔的笑。
裴少懿年方二十,不僅是随侍着皇甫聿琤的女官,就連母後也仰仗她,三餐非要她親自打點不可,是母後眼前的紅人,更是聿琤的心腹。
“公主殿下可有吩咐?為何頻頻瞧着少懿?”聿珏回過神,才驚覺裴少懿已彎下腰來詢問,她心頭一頓,默不吭聲的繼續用飯。
皇甫聿琤微挑眉,狀似不經意地問了。“聿珏,雖然妳明年才及笄;可……大姊想問問,妳,可有中意的人選了?”
“說這個也未免太早了吧?就連大姊都還沒……”聿珏嘴裏嚼着肉羹,後頭的話于是模糊了。
“吃東西別說話,注意儀态。”聿琤柔柔的訓斥一句,支着頰嘆道:“哎!都怪我,奉父皇之命早入吏部,一心只想整饬吏治,對妳的叮咛倒是輕忽了,瞧妳呀,一點公主的樣兒也沒有。”她是轉個彎把責任全往身上攬,實則暗指父皇母後對這掌上明珠的疏于管教。
聿珏聳肩笑了笑,卻是未能聽出聿琤話裏的真意。“大姊言重了!唐學士能講的都講了,妳要是再給咱說教,我哪裏受得了?”
“明年妳及笄,父皇便有意要冊封我為太子,恐怕那時候便是我的大婚之時;太子驸馬會随我待在東宮,咱們姊妹到時若要相見,機會怕是要比現下更少。聿珏,妳将來也得做人兒媳,人情世故、禮貌儀态都代表着父皇母後的臉面,可不能不當一回事兒。”
大煌國先帝有令,為免同室操戈,手足相殘,皇位無論如何皆由第一位皇子繼承,因而男女皆可執掌東宮之位;大煌歷來不乏英明神武的女皇,其政績、功績不遜于男子,不僅如此,朝中更廣納女官,讓女子得以一展所長,因而能為才是用,維持國力之不衰。
知道聿琤遲早要接掌太子之位,因此父皇打小便對這位未來的主君特別上心。
姊妹倆感情雖融洽,到底父皇還是偏心着姊姊的。“哦,我明白。”聿珏嘴上這麽應,心底卻是老大不痛快,怎地就連大姊都活像唐缙上了身,飯沒吃上幾口便絮絮叨叨地沒完?
聿琤也知道聿珏全當馬耳東風,直是搖搖頭。“真是……”
姊妹一時無話,聿琤吃得少,只一味地給妹妹勸菜,沒過一會兒,忽聞門外的太監來傳,“啓禀殿下,侍禦史梅大人求見!”
侍禦史梅穆。吃着肉羹的聿珏微微張唇,知曉此人不僅是梅相之子,更是父皇選定給聿琤的如意郎君。明眸瞧着皇甫聿琤,只見那清麗玉顏無波,“傳。”
太監得令,立刻退下了。
“他是來辦公的麽?”若要祝壽,怎會是往長公主書齋跑?可若要談情說愛,未免太懂得利用機會。
“嗯,妳不知道,最近梅穆追着的谯縣縣令藺文钰的案子追得勤,月前已是暫免了他的官;此刻前來,想必是掌握了确切罪證。”
聿珏對官場、朝廷發生的事一無所知,“谯縣?什麽罪呀?”她連這縣城位于何處都不大明白。
“據稱是縱着下屬藉職務之便渎職貪贓,一時半刻也難以細講……”聿琤草草帶過,才抹了抹唇,身着朱紅官服的梅穆已來至書齋前。她方寸微顫,竟是起身欲迎。
“殿下……”梅穆沒料及此時除了皇甫聿琤之外尚有他人,直是跨進書齋才行禮。“失禮了,下官參見長公主殿下,公主殿下。”
“免禮。”皇甫聿琤淺笑吟吟,梅穆手持奏本,也不肯多言,兩人就這麽靜靜僵持,讓還在用飯的聿珏顯得頗不自在。
“什麽嘛,搞得似是咱礙了你們的事……”聿珏掃了梅穆一眼,那男子面貌俊朗,眼神卻紮得人渾身不舒服;她不喜歡他,不明白為啥皇甫聿琤就對他一往情深。
她飛快扒光了飯,擱下瓷碗的動作卻是輕慢了。“我吃飽了!對了,大姊!給母後的賀禮……”
“少懿,妳先帶聿珏去換件衣裳,待會兒再回來。”皇甫聿琤先對裴少懿吩咐,轉而靠近聿珏,“至少擦把臉面,頰畔還帶着飯粒……”她無奈一笑,寵溺的揉了揉妹妹的發;聿珏笑嘻嘻的湊近,姊妹倆微微相擁。“先把妳這一身狼狽給除了,賀禮等回來再挑!”
“嗯!”她望向朝她走來的裴少懿,面頰又是一紅。
兩人走出書齋之前,梅穆的眼神似乎有意無意地往她們這兒瞧;只是她将全副心思都放在裴少懿身上,稍稍漏看了此景。
聿珏任由裴少懿牽着,忽覺得腳步虛浮。“少懿姊,那鹿肉羹吃起來好香,可以給咱也弄些麽?”
“回殿下的話,當然可以呀!”裴少懿笑得眼兒彎彎,輕輕“哎”了一聲。“殿下身分尊貴,可直接叫我少懿便是。”
就連這麽一聲不經意的嘆息都好聽。聿珏耳根子不由一酥。“可少懿姊是母後身旁的紅人呀,大姊又這麽喜愛妳……”裴少懿細膩的手就握在掌心,聿珏感覺耳根子暖熱,好不快活。“要是妳也在我那裏當差該有多好!”她咬着唇,言談間不自覺放肆了。
裴少懿笑着微搖了搖頭,“殿下不是有着柳公公?他在宮裏打滾多年,也是心細又老練的呀?”
柳莳松……那上了年紀的太監哪有裴少懿來得賞心悅目?更何況——聿珏盯着她的側臉,宮裏并不缺漂亮宮女,生得俊俏的女官一不在少數,可……不知怎地,聿珏對她的感覺特別不一般。
至于那份情感究竟從何而來,至少此刻的聿珏,還沒有答案。
她只是悄悄欣喜着,又把裴少懿的手握得更緊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