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一次請客
餐廳進入最後的裝潢階段,在置辦桌椅和燈具的同時,霍子安面試了很多人。來應聘的倒是不少,卻都是沒有在這一類餐館工作過的,第一句話總是:“包吃嗎,包住嗎?”,第二句話:“春節啥時候放假?”霍子安回道:“春節前開不了業。”“哦,”對方會掃一眼周圍,才像發現了什麽重大事件似的:“啥都沒有,這兒賣啥的?”
不了解法餐廳無所謂,關鍵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渾渾噩噩,勤勤懇懇,只是想在京城有個栖身之地,然後尋找成家立業的可能。霍子安能理解他們,但他無法收容他們。一個由良辰已經夠他頭疼的了,他可沒力氣再去應對這些沒有方向的人。
熟手也是有的,在五星級飯店的廚房工作過,見到餐館的規模和地點,卻不太有信心。
“院子是不錯,在四合院開店也有賣點,但這兒也太偏了吧。現在北京人吶,是願意花錢吃頓高檔的飯,不過首先是要有停車的地兒。你明白嗎?能停車很重要。”
霍子安聽愣了,這麽現實的問題,他倒是沒認真考慮過;而且就算考慮了,他也沒能力解決啊。
他們走進霍子安的廚房,裏面倒是五髒俱全的,由良辰一個人在料理臺前,擺弄着七八杯水——這是霍子安交給他的作業,讓他分辨幾種水的差別,因為水是所有料理裏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食材。由良辰分辨了半天,肚子撐得再也喝不下了,幹脆自顧自地玩了起來,敲着玻璃杯,叮叮咚咚的敲出了節奏。
應聘的人問道:“他是?”
“我副手。”
那人皺了一下眉頭,道出了來意。他說霍子安這店完全不行,先天性的缺陷,補救不了。他邀請霍子安一起在某商場開店,憑着霍子安的聲望、手藝、管理能力,再加上自己的手腕,一定會成功的。
兩人聊了很久,霍子安獲益匪淺,但最後還是客客氣氣把他送走了。這個人,就是太有方向了,對北京的餐飲業很了解,很務實,兩人讨論了很多餐館的技術性問題,但他一次都沒有問過,霍子安為什麽要在這裏開店,他對于食物的理念是什麽。
那人說:“生存下去是第一重要的,活下來了,才有人關心你的腔調、理想這些虛的啊。”
他走後,霍子安陷入了沉思。他不是那種錢多得用不完的富二代,他的每分錢都是自己掙出來的,自然知道要生存、知道錢的好處。他不是抗拒掙錢,只是從來沒有把錢當成終點罷了。他最迷惑的是,這裏無論是有方向的人,還是沒方向的人,都太務實了。他在巴黎生活了很多年,在各種餐館工作過,他了解的法餐,并不是華麗食材的疊加,也不是複雜技術的炫耀,費了那麽大勁兒去做一頓飯,從食材的使用、烹調方式、味道的平衡到擺盤,廚師畢竟是有所表達的——關于他的記憶、感受、思考、審美,甚至是社會責任,賺錢和賺名也只是正常回報罷了。
這怎麽就虛了呢?這樣的疑惑,其實早就存在霍子安的心裏,早就存在他和黎小南之間。無論他跑到哪兒,在這塊土地上,他還是沒法躲避這個問題。
他怔怔看着由良辰敲打玻璃杯,過了很久很久,兩人都不發一言。只要霍子安不說話,由良辰是不會主動招惹他的。霍子安擡眼看着由良辰,突然問道:“诶,你賣煎餅,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由良辰沒想到霍子安會問他這種問題,感覺像是被老師點名去黑板解題似的,他不是不會做,只是不明白為什麽要自己站在別人的目光中。他想了一會兒才道:“不一定,反正夠自個兒花的。”
“擺攤多不安全,要被城管追,收入也不穩定。你沒想過租個店,或者是那種花裏胡哨的早餐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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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良辰一愣,“那我就不能到處跑了,有什麽用?”
霍子安無奈笑了一下,這真是非常典型的由良辰式的胸無大志;由良辰也是個沒有方向的,但沒有方向得更加徹底,甚至連個最世俗的目标都沒有。因此,他跟他們又是完全的不一樣。不知怎麽,這樣反而讓霍子安感到了舒服,心裏憋着的那股氣也散開了。他站了起來,“由良辰,我們出去!”
“去哪兒?”
“去買菜。我們店快開業,也該見見街坊了。周末,我們請大家來吃頓飯吧。”
臨近春節,胡同裏的外地人都陸續回家了,留下的都是老北京家庭。老人們都不太願意動彈,又覺得他們在皇城根兒底下的,還有什麽沒見識過呢?對外面就缺乏興趣。
遠的地兒,他們不肯去,走兩步就能到達的飯館呢,倒是可以去看看。他們對霍子安,是有些興趣的。首先他長得好,教養也是出挑的,看着就是一副前程無量的樣子,這樣的人放進自己的人脈庫裏,就算派不上用場,擺着看看也不壞。而且,他們眼睛毒着呢,見過無數外地人來來去去,一眼就能分辨出,誰是瞎玩兒的,誰是有譜的。霍子安看來會在這胡同待很久,他們可不能不來掌掌眼,再決定要怎麽對待他。
所以,霍子安請客的那一天,左鄰右裏都來了。
在餐館隔壁住的是兩老人,子女都不在跟前,反而與外甥同住。他們三口人來了,和孔姨、由大成一敘,霍子安才知道原來老太太和孔姨是姐妹。這位程老太有着淳樸的熱情,天生的愛噓寒問暖,對誰都親;她的老伴兒程大爺,也愛說話,跟由大成倆一個說的風花雪月,一個說的國家大計,竟能聊到一塊;北京人說話跟打乒乓似的,話頭輕巧地彈過來彈過去,卻是不落地的。
他們的外甥——論血緣應該是由良辰的表哥,是個幹淨利落的年輕人。稍有些拘謹,一問,原來是在河北長大的,這兩年才來的北京。因為算是半個外地人,在這裏多少感到了小心謹慎的必要,不像葵子和由良辰那麽松弛随意。
他對餐廳似乎很有興趣,坐下來後,就拿着桌子上的菜單,頭頭尾尾起碼看了二十來遍。菜單是霍子安手寫的,他有心向街坊介紹法餐,所以準備了一個5道菜式的繁複套餐。
侄子叫魏國恩,指着第一道問道:“這是前菜嗎?第一次吃那麽多前菜的西餐。”
霍子安解釋:“amuse bouche 不算前菜,是餐前小吃,送給客人開胃的。有些人喜歡飯前喝酒,可以下酒吃。”
魏國恩露出一種嘆為觀止的嚴肅表情,“贈送的?送的就那麽多嗎?”
“一小口的量,”霍子安拍拍他肩膀,“喝香槟嗎?”
霍子安給他們一一倒酒,粉色氣泡從透明的酒杯升騰起來,每到這個時候,霍子安就會受到鼓動,情緒變得輕盈興奮,像他之前操持的每一次盛宴一樣。那種感覺,就像快要上戰場似的,只是這場戰刁鑽無比,因為他不是要殺人,而是要讓別人快樂;別人快樂了,他還不能丢了自己,要讓他們有吃肉的愉悅,也要有骨頭的刺感。就像所有認真的作品那樣,是不能只順着別人的喜好的,末了總要給他們一些刺激、冒險、甚至不适。這些能開拓體驗的部分,甚至是這頓飯最有價值的地方呢。
霍子安像個鬥志昂揚的将軍一樣,走進廚房,面對他唯一的兵。
一個小時前由良辰在切胡蘿蔔,現在還是。看着案板上胡蘿蔔的殘肢,霍子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哪是兵,分明是窮山惡水嘛,把他的食物淩遲得。
不過他從未指望由良辰。為了這頓飯,他已經在廚房忙了30多個小時,能做的已經準備就緒。
“這就可以了,幫忙擺盤吧。”
由良辰應了一聲,收回刀子時,勁兒沒控制住,拇指劃出了一個口,滲出了血。
霍子安抓起他的手指察看,見傷口不淺,趕緊讓他在水龍頭下沖洗。“疼嗎?”
由良辰搖頭。“這時候不能上藥,要不容易污染食物,你能忍的話,我給你先用創可貼止血包紮?”
由良辰:“沒事,不用藥。”
抓着由良辰的手指,他才發現他修長的手指背上有紋身。拇指上是“石”字,無名指上是個“刀”字,其他手指的就看不見了。霍子安心想,他身上不會紋了十八道武器吧。
但他也沒空去琢磨了,人已落座,酒已倒上,第一道菜該上了。
這之後,就是一環接一環,再也停不下來。
在黑色瓷盤上,他擺上了第一道amuse bouche。霍子安吩咐由良辰把炸酥的章魚肉撈出來,瀝油,他自己則切開柔軟的圓面包,放上了黑魚子醬。“餐前小吃,通常有三種,是為了打開客人味蕾的,這次吃飯有老人,要考慮到他們喜歡軟嫩的東西,所以用軟面包代替法棍,”霍子安用鑷子在魚子醬上擺放了切成拇指大的甜橙,在章魚旁點了一些咖喱醬汁,“但也要給他們刺激,讓他們覺得,這頓飯會不一樣,會有期待。”
他知道由良辰不一定在聽,但還是自顧自說下去。他工作的廚房通常是熱熱鬧鬧的,現在小廚房裏只有倆人,未免覺得孤單,說說話還能給自己解悶兒。
最後他拿出冰箱裏的山楂球,細心地放在栗子泥上。“端出去吧,放在桌上要輕點兒。”霍子安囑咐道。
第一道菜端出去了。每人跟前的盤子裏都有三樣小小的食物,紅的紅,黃的黃,非常精致。一個中年女人贊道:“真漂亮,你看糖葫蘆這麽一擺,多上相。”她是葵子的姐姐,個子很高,說話也是氣勢滿滿的,總讓人聯想起女戰士。她拿起糖葫蘆一咬,眼睛都立即大了一圈,“呦,這不是糖葫蘆,裏頭……夾餡兒的。”
霍子安解釋道:“這是山楂汁做的皮,裏面灌的是香草慕斯。”
“難怪跟吃雪糕似的,進嘴裏就化了。”
葵子嘴裏塞滿食物道:“子安哥,這可真好吃,不過量太少,我家的八哥都吃不飽啊。”
姐夫接道:“嘿,你崽子沒見識,就是要這個意猶未盡的勁兒啊。大廚啊,京城裏的大飯店,我都平淌了,您的手藝啊,真不錯诶。”
霍子安笑了笑,心裏松了一口氣,第一關總算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