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棉簾後的男人
子安想明白了怎麽應對孔姨,一身輕松地回到了店裏。果然,孔姨和李哥還在,但他們卻一聲不響,靜靜地看着牆壁。
孔姨不說話的樣子,子安還沒見過呢,不禁心裏發毛。
從子安的角度,可以看見孔姨側臉的輪廓。孔姨快60歲了,看她的五官,眼是眼,鼻是鼻,年輕時應該是明麗豔辣的那種美人,現在老了,臉上的肉消瘦了下去,五官就愈加的骨立,反而有點過了頭,露出一點兇相。笑的時候,也是亮着刃的。
子安走近,發現他們正在看着牆上的破報紙。
孔姨聞聲,轉過頭來,對子安道:“這是你?”
子安摸了摸臉,“嗯,不像嗎?”
“那個啥,冰淇淋……很牛嗎?”
子安腦子繞了兩圈,才明白她說的是“米其林”。這個問題倒是不太好答。但應對她,吹吹牛逼總是沒錯的。
“是啊,開飯館的,得到米其林推薦,就等于拿到了奧斯卡、諾貝爾。那是世界最高的水平。”
米其林對孔姨來說很陌生,但奧斯卡、諾貝爾她是知道的。她倒吸了一口氣,眼珠在子安身上轉了兩轉,“安子,我尋思,您拿着冰淇淋來咱這兒,肯定是要開一家特牛逼的飯店吧?”
子安認真道:“嗯,我要做一家最頂級的餐廳,拿米其林三星。”
孔姨笑顏逐開:“有出息!李哥,您瞧,年輕人就得有這脾性!您的彩票站,我看就算了吧。”
李哥吃了一驚,“不介,咱不是聊得好好的嗎?您是嫌錢少了?”
“錢?錢算個啥?”孔姨昂着頭,語調不動聲色地重了兩分,“人這一輩子,就得活出個人五人六兒,像咱安子,要做就做個世界最牛的飯店,這志氣!孔姨肯定站你這邊,好好一家飯館,賣什麽雙色球,嗯?”
李哥臉黑了下來,罵道:“姥姥,耍我呢嗎這是。”孔姨不說話,只是堅定地笑。李哥想要再吵兩句,但想了想,又覺得犯不着,諾大個北京內城,能找不到地兒賣彩票?
他氣呼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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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姨臉還笑着,轉頭看子安。
子安有一種不特別好的預感,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
孔姨和藹可親地道:“安子,您是做大事業的,孔姨支持您。您不是說廚房不夠大嗎,東房我分您一半。”
“好……好的……”子安吞了口唾沫,又後退了一步,“房租……多少?”
“甭提房租,送您的!”
子安真真是受了驚吓,覺得事關重大,也不後退了,看着孔姨問道:“那您要什麽?”
“我啥都不要!不但不要,還送您一件大禮。”
子安瞪大了眼。
孔姨笑吟吟:“您租房子,我送兒子——這份禮,您看可還行?”
裝修隊又浩浩蕩蕩開進來了,這次的工程更是巨大,要把半個四合院改成了餐館。孔姨把最寶貝的兒子投資了進來,就成了大股東,不但分出一部分東屋當廚房,還答應了霍子安,等春天的時候改造院子,鋪燈種樹,到天氣漸暖的時節,人就可以坐在棗樹旁抽煙、曬太陽。
子安感覺,自己就像薛湘靈重遇鎖麟囊,蘇三逢夫洗冤屈,在低谷的時候突然就來了這麽個轉折。這始于自己種下的前因,恰巧開出了善果,算是走了狗屎運了。
有時候,好運氣比努力更提氣呢,對于異想天開在胡同開餐館的事,子安又多了些信心。
唯一讓他忐忑的,就是孔姨贈送的兒子。他們還沒來得及見面,那“良哥”就沒了聲息,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子安的餐館自然是缺人的,帶帶她兒子也不打緊,但葛優癱的形象已經深深刻進他腦子裏;這不着調的太子爺,又是得小心伺弄着的,他可不想惹惱了孔姨,帶來後續的麻煩。
小心伺侯也不打緊,問題是那人徹底不見了蹤影,他竟連對方是方是圓也沒弄清楚呢。
廚房的改造快完工了,因為趕上了春節前,十天的活兒硬是縮成了五天,子安不得不亦步亦趨地監着工,連吃個飯也是囫囵吞棗的,完全嘗不出滋味。吃完早午飯,子安回到四合院,走進了混亂的廚房裏。這是東屋鄰着餐館的那部分,原先是由家的小廚房,孔姨撥給他的這塊小空間,并沒有真正影響到她兒子的卧室。
快到正午,倆工人擦擦手,就要去吃午飯。子安:“師傅,這瓷磚多久能完工?”
“快了,明兒再一天,準保能完工。完了裝上燈,就齊活兒了。”
子安道聲辛苦,目送他們離開。
人一走,廚房就靜了下來。轉過頭來,子安看着他未來的廚房,感慨萬千。這裏比上海餐館的洗碗間都小,三個人在裏面忙活,就得胳膊碰胳膊,腳尖碰腳尖。
不過子安是不怕擠的,因為他根本沒有多餘的預算去雇傭更多的人手。在上海主管大廚房時,他手下三十多人,有人專門采購食材,有人負責監管事物的質量,甚至是制定菜單,也是一個大團隊頭腦風暴一輪,還會請媒體、同行、食評家來參謀。
而現在,算上牆上的影子,他是真正的形單影只了。但子安一點也不擔憂,什麽都沒有,就什麽都有可能。他店裏的裝修也是最簡潔的,就等以後的因緣和偶遇給他添上內容。
他覺得,這是自己最好的狀态了。
對着影子,他豪情陡生,又關二爺上身地哼唱起來:
青龍刀斜跨在馬鞍橋。
曹孟德雖待我恩高義好,
上馬金下馬銀美酒紅袍。
官封到漢壽亭侯我的爵祿不小,
難道說大丈夫忘卻了當年的舊故交?
正唱得入了戲的時候,他聽到影子後面發出了咚、咚的聲音。
子安一怔,住了口。那聲音是有節奏的,不是石頭滾落,也不是有人開關門。影子牆後面,連着卧室。子安走近去,想要聽個分明,咚咚聲卻沒了。
子安想了想,莫非是給我打節奏?他繼續唱:今日裏在古城我們弟兄會了,三兄弟全不念我們桃園結交……
聲音果然又響了起來,這次子安聽清了,是敲擊出來的鼓聲。鼓聲應和着他的唱詞,那拍子跟京劇的堂鼓不是一路子,懶散随性,倒像是關二爺的馬灌了一鬥酒,走路都打着趔趄,卻也穩穩地承載着人和刀,與子安的唱詞相呼應。
子安又唱了幾句後,到底按耐不住好奇心,輕輕地敲了敲牆。
鼓聲嘎然而止。子安等了一會兒,見對方沒有動靜了,又再敲敲牆,這次加重了力道,牆壁被敲得嘭嘭響。
沒有聲音。子安不死心,使勁再敲一次。
突然,啪勒一聲悶響。眼前的兩塊牆磚,只猶豫了兩秒,就往後落了下去。轟的一聲,子安的前面出現了一個書本大小的小洞。老牆體經不住這幾天的施工鑽挖敲打,竟然被子安手賤弄出了一個洞。
時間靜止了,子安瞪大眼睛,看着洞口,就像那是一個通往另一次元的隧道。子安湊上前去,想要看個清楚,卻見另一邊也有了動靜,正在靠近過來。
只見一張大嘴巴出現在洞口裏,伸出了肥厚紅豔的大舌頭,像是獰笑,又像是讒得不行。
這大舌頭,好熟悉啊……
子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孔姨聞聲趕了過來,就看見子安跟個石頭人似的,呆呆看着破了洞的牆。
聽到了孔姨的腳步聲,子安轉過頭來,霎時回到了現實。他結巴道:“這……這算破壞文物嗎?”
半分鐘後,孔姨和子安走到了院子。東屋那厚厚的棉簾,終于掀開了,走出了一個高瘦的男人。
男人還是戴着口罩,就像子安第一次在五道口地鐵旁見到他一樣。
孔姨看看這一頭,又看看那一頭。最後她把目光落在子安臉上。“這個牆,少說也100年了,說是破壞文物也沒毛病,孔姨也不用你賠了。就一事兒,這牆連着我兒子的屋,神推鬼使的就捅了個窟窿,你說,這不就是緣分嘛。我兒子跟廚房有緣,你得好好教他,他腦子靈得很,指定給你掙個冰淇淋。”
口罩男似乎完全搞不懂狀況,漆黑的眼睛看着母親,然後擡了起來,望着子安。
子安心裏跟那破了洞的牆似的,中間空了一截兒——口罩男就是那個廢柴兒子?他既吃了一驚,又覺得一路以來隐隐得到了很多暗示,只是自己沒有串聯成事實罷了。他腦中的葛優粉碎了,眼前的男人雖然相貌不明,但肩寬背挺,目光安穩,無論如何沒法跟夜夜鬼混的敗家子形象統合起來。
子安伸出手,“您好。”
口罩男沒有伸手,反而轉頭看向另一邊。子安尴尬得不行,卻見口罩男低下頭,手指在耳旁一掀,把口罩脫了下來。
他伸出手,對子安道:“您好,我叫由良辰。”嗓音低沉溫潤。
“我叫子……”子安頓了頓,突然就覺得必須慎重以待,接着道:“我叫霍子安。”
這是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這樣介紹自己,連名帶着姓。宛如一錘定音,說完了自己的姓名,霍子安覺得有什麽東西回到了自己的身上,由此,他跟上一秒的自己完全不同了。
兩人對望了好一陣子,然後都驚覺這樣的對視沒來由,于是又尴尬起來。
孔姨嘻嘻笑道:“我兒子精神吧?放你店裏,絕對不寒摻。”
霍子安附和地笑了一下,心裏只想孔姨趕緊閉嘴。他看了一眼由良辰,發現他對母親的惡意推銷卻是什麽反應都沒有。
從他見到由良辰的那一刻,他就決定要雇傭他了。甚至,他會像孔姨說的,把自己的本事一樣樣地教會他,讓他從一個街邊賣煎餅的,脫胎換骨成一個好廚師。然而,從由良辰的眼神中,霍子安卻知道他對此一點都不感興趣。由良辰的眉眼無動于衷,就像他媽媽是在使喚他出去買包白糖,而不是給他安排後半生的工作。
孔姨:“以後跟安子好好幹,嗯?”
由良辰僵了幾秒鐘,随即點了點頭,不說話。
他不感興趣,卻也不反對。對于母親的安排,他只是随随便便地接受了。随便地接受,也就能随便地放棄。霍子安暗暗皺眉,由良辰這樣的狀況,保不齊比敗家子還要棘手呢。但現在也騎虎難下了,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他對由良辰笑道:“謝謝你的煎餅。”
由良辰又點了點頭。
霍子安繼續道:“不過我的鞋子,你得賠我錢吧?”
由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