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灰複燃
宋沅從更衣室出來的時候,聞野正倚着玻璃展櫃和旁邊的女服務生聊天。
他穿着那身暗色的格子西裝,襯衣領口像是被随意扯開,衣擺有些敷衍的塞在褲腰裏,對面女生不知道說了什麽,他有些懶散地垂着眼皮,然後笑着感慨道:“那可不太好。”
女生抿着嘴看他,過了一會兒,伸手從玻璃展櫃裏拿出一副金絲邊框眼鏡,似乎很想要他試一試。
聞野沒接,但那女生好像很有毅力,把手裏的眼鏡又遞過去一點。
聞野似乎不好拒絕,他接過眼鏡,垂着頭戴在鼻梁上,然後毫無征兆地轉過身,坦蕩地對上宋沅的目光。
他用食指關節輕輕托了托鏡架,挑着眉對他說:“她說我戴這個很好看。”
“好看嗎?”聞野問他。
聞野很少穿正裝,在宋沅的印象裏,他總是穿着便宜的衛衣到處晃悠。他現在站在那兒,身體和面容幾乎能和聞述重疊在一起,但不知道為什麽,宋沅覺得聞野和聞述,越來越不像了。
“不好看。”宋沅心裏有點煩躁,他撇開眼,往裏面走,聞野在後面跟着他,步子卻比他邁的更大。
往裏面沒走幾步,宋沅就看見站在裏屋的聞述,他和路可盈站在一起,看起來很般配。
跟在身後的聞野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他身邊,他側着頭,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要是聞述戴,你是不是就覺得好看。”
熱氣吹在宋沅的耳朵上,他很輕地皺了一下眉,目光依舊膠在正在調整褲腰的聞述身上:“是。”
聞野笑了一下,他伸手勾着鏡架拉到鼻尖,用又低又沉的聲音說:“真偏心啊。”
宋沅沒有反駁。
等了一會兒,聞述走過來,他看了一眼聞野塞的亂七八糟的衣擺,有些用力地皺了皺眉:“你穿衣服能不能好好穿。”
聞野垂眼看了看,然後伸手把掖了一半的襯衣拽出來,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像副軟骨頭似的靠在門框邊,笑着說:“我哪兒也沒露,怎麽就不是好好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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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述皺着眉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女服務生拿着個盒子走了過來。
“你們要拍照嗎?”她舉着手裏的相機,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們看了一眼。
宋沅不太喜歡拍照,但因為聞述沒有拒絕,他笑着點了點頭。
他們三個站在白牆前,因為宋沅比聞野和聞述都要低一些,所以他站在中間。
拿着拍立得的女生彎了彎腰,把鏡頭對準他們,然後倒數:“三,二,一!”
咔嚓一聲,相紙從相機末端一點點往外出,女生捏着相紙甩了幾下,然後擱在桌上。
因為路可盈要挑頭紗,她站在接待室喊聞述,聞述走過去,和路可盈一起看畫冊。宋沅的手機響了半天,他低頭看了一眼,推門到外面接電話。
透過玻璃門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他的語氣原本還算是平靜,但幾番交流後卻變得不太耐煩,他皺着眉,眼梢輕微的挑起,“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和我有什麽關系?”,“我連爸媽都沒有,還在乎一個外姓的舅舅嗎?”
宋沅低着腦袋,鞋尖在地面落下的光斑上來回撥弄,握着手機的手指細白,哪怕說出的話利的像刀子,但他的模樣依舊天真。
聞野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桌子前,垂眼看着逐漸顯出顏色的相紙。不知道當時拍照的時候,他們三個人都在想什麽,但從照片來看,宋沅是最開心的那個。過大的灰色西裝罩在他身上,顯出肩頭突起來的一小塊骨頭。
聞野很久之前就碰過宋沅的肩膀。
那天聞述因為急性闌尾炎去了醫院,宋沅站在他桌前,扔掉手裏做了一半的競賽卷子。
因為剛下過雨,空氣裏的潮濕氣味讓人喘不過氣,聞野側着頭,垂眼看着仰着腦袋打量磚牆的宋沅。
“我翻不過去。”宋沅的聲音很快散在風裏。
“你還想不想見他了?”
答案很明顯,所以十分鐘後,聞野半蹲在牆上,朝宋沅伸出手。
聞野的手很大,指節也明顯,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但聞野的男性特征卻要明顯的多。
“你手好髒。”宋沅輕輕握住聞野的手指,站在上面的人一用力,像是抓小貓一樣把他往上提了一點。
聞野只是笑,他站在牆上,另一只手緊緊扒着牆體突起的石頭,風灌進他的衣服裏,吹起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
借着聞野的力,宋沅的腳用力蹬着牆面,被拉了上去,比起聞野,宋沅看起來要狼狽很多。他幾乎是整個人貼在牆上爬上來的,上衣和褲子都沾上了泥,濕漉漉的,讓人不想碰。
聞野單手撐着牆壁,側身往下跳,身子劃出利落的弧度,最後穩穩落在地上。
聞野站直了身體,向後退了兩步,給他騰出位置,然後擡頭看他。
風忽然大了起來,宋沅的頭發,衣擺還有暴露在空氣裏的皮膚都被吹得亂七八糟,他頓了頓,才含糊不清地說:“我突然覺得,這麽做不對。”
“我可以找老師請假,然後——”
“你害怕啊?”聞野出聲打斷。
宋沅很快地回答說:“沒有。”
聞野沒有戳破他這個輕飄飄的謊言,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牆下,擡起頭,朝他張開手臂。
“你跳下來,我接着你。”
話音落下,馬路上飛快地駛過一輛汽車,泥水濺起來,在離聞野很近地距離落下。
宋沅看了一眼衣服幹淨的聞野,又垂着眼看了看自己身上沾着的泥巴,下意識拒絕說:“我身上太髒了。”
聞野像是沒聽見,他依舊張開雙臂站在牆下,風吹起他的頭發,露出鮮明的眉眼,就像挂在藝術館角落裏濃豔的中世紀油畫。
像是卡掉的錄像帶,周圍忽然靜了下來,好像只能聽到從肌膚上吹過的風聲。過了一會兒,宋沅小心翼翼地動了動,在高牆上把姿勢從跪着變成了坐着,兩條腿垂在半空。因為動作太大,藍白相間的褲管往上卷,露出一小截瘦削雪白的腳踝。
“那我跳了。”宋沅向下看,後半句的“你要接住我啊”卻沒說出口。
“我接着你。”
聞野回答了他心裏的話,就像是肚子裏的蛔蟲。
宋沅長出了一口氣,緊扣着磚縫的手指緩緩松開,他閉上眼,身子往下一躍。
耳邊風的響聲持續了不到兩秒,宋沅撲進一個微燙的懷抱裏,風聲消失殆盡,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下撞進宋沅的耳朵裏。
宋沅睜開眼,看見聞野唇邊似有若無的笑意。
“你看,接到了吧。”聞野的語氣輕松,帶着幼稚的炫耀意味。
聞野坐在地上,手肘撐着地面,另一只手緊摟着宋沅的腰,下巴抵着他的肩頭,那一小塊骨頭硌的他生疼。
鬼迷心竅的,聞野把手從宋沅腰間移開,輕輕握住他的肩頭,手指一點點收攏,包裹住那一小塊突起。
宋沅好像什麽都沒察覺,他從聞野身上爬起來,簡短的說了聲謝謝後,顧不上沾在膝蓋上的濕泥,小跑到馬路邊去攔出租車。
他們很快到了市醫院,宋沅看過面色蒼白的聞述後,站在病房外一遍又一遍的和護士确認術後的注意事項。
聞野站在一邊看着宋沅的背影,衣服髒透了,濕泥的涼意透過布料,一點點滲透進肌膚,骨骼,還有心髒。被石頭劃破的手肘隐隐作痛,細密的血珠緩慢地滲出來,又迅速地和周圍的泥污融為一體。
那一瞬間,聞野忽然湧出想把傷口撕的更大的沖動,他想把血污抹在臉上,讓宋沅知道,他也受傷了。
但他沒有。
聞野垂眼看着手裏的相紙,站在中間的宋沅還和以前一樣偏心,即便是一張合影,他也依舊不可抑制地,把身體和心,一遍一遍地偏向聞述那一邊。
“怎麽了?”打完電話的宋沅推門走過來,站在聞野身邊。
“沒事啊。”模糊的視線有些費力地重新聚焦,聞野把手裏的相紙遞到宋沅眼前,漫不經心地挑眉笑笑,說:“你看,這照片裏是不是我最帥。”
說完,他把照片塞進宋沅手裏,轉身往裏走。
聞野不期待宋沅的答案,但是當宋沅平靜地說“還行”的時候,他的心髒,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第一千零一次死灰複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