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這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朔風自北方來,吹得鳥兒南遷,草木凋零,東海邊的小漁村也提前進入休眠期,近日出海的船只都變少了。
拂曉時分,臨海一間破陋木屋裏傳出窸窣動靜,不多時窗戶打開一條縫,冷風呼啦啦灌入,裏頭的人立馬将窗關上,在裏頭縮了好一陣,才推開門,探出半顆腦袋。
冬日裏的井水也冷得刺骨,木柴不知受了潮還是怎的,五次三番點不着,虞小滿索性用冷水淨了面,凍得手指都僵了。
今日學堂不開課,孩童們得了閑,一大早就成群結隊來虞小滿這兒玩,将本就不大的小屋擠得滿當當。虞小滿給大家分糖吃都轉不開身,只好将孩子們都遣出去,在外頭擺了幾張木凳給他們做游戲。
他自己則倚在門邊舉着繡繃飛針走線。如今他已經是個普通人,沒法像在海底時那樣自給自足,陸地上的衣食住行全都需要銀子,這小木屋他剛住幾天,屋主家的媳婦兒就來要過三次房租,他得趕緊掙錢填了賬,免得落人口舌。
加上快繡完的這條帕子,又能換二兩銀子,虞小滿不由得加快速度,盼着在太陽落山前去鎮上走一趟。
紮着雙髻的小姑娘湊過來瞧:“小滿哥哥繡的桃花好美呀。”
虞小滿笑了笑:“這是臘梅。”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點頭:“又是京城才有的花呀。”
虞小滿說:“不是,梅花到處都有。”
小姑娘滿不高興地噘嘴:“我們村就沒有……好想去京城玩呀。”
想來上回說到京城街上到處有賣的糖人,非但饞出了孩子們的口水,還勾起了他們對外面世界的向往。
另一個男孩跑過來插嘴:“小滿哥哥什麽時候再出門,我去同我爹說,帶上我一起呗。”
虞小滿回來得突然,虞家村的大人們不認得他,孩童們卻都記得這位帶他們放風筝的大哥哥,鬧哄哄地幫着他在海邊安了家,并把這裏當成根據地,有事沒事就往這兒跑。
推說自己先前在京城玩的虞小滿先是愣了下,而後搖頭:“我以後不去京城了。”
“為什麽呀?”男孩很不解,“京城那樣好,什麽都有,要是我,巴不得以後都待在那裏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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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小滿停了手中的活兒,擡頭,有些茫然地看向遠處沐浴在朝陽下的蜿蜒官道。
“是啊,京城那樣好。”他輕聲呢喃,“可再好,終究不是我的家。”
約莫一月前,虞小滿趁夜深人靜守衛懈怠,鑽進灌木叢,自陸府的後門跑了出去。
他怕驚動旁人,出了錦花巷便沿雜草叢生的小路走,走不動了就卧在泥地裏休息一會兒,待緩過勁,便四肢并用撐着自己站起來,繼續趕路。
幸得秋日太陽升得晚,趕到往東行的官道邊時,天還是黑的。沒了元丹體力大不如前,虞小滿累到極點,腿一軟倒在官道邊。
再次醒來時,落入眼簾的是一碧如洗的天空,随着噠噠的馬蹄聲搖晃着。待發現自己躺在一輛馬車的幹草垛上,虞小滿蹭地坐起,正對上坐在前頭扭頭望向他的婦人的笑臉。
“可算醒了,還以為你要睡到明兒個早上呢。”衣着樸素的婦人遞了個水囊過來,“快喝點吧,你睡着的時候我可真沒本事灌進去。”
虞小滿愣愣地接過去,喝了水,又咬了幾口餅,身上有點力氣了開口打聽,才弄明白怎麽回事。
原來這婦人是同丈夫一起進京賣貨的商人婦,回程時眼尖發現有個人躺在路邊,下車打燈籠瞧着打扮像個官家夫人,怕他昏迷不醒的被壞人擄了去,便做主将他擡上了車,想着等人醒了問問家在哪兒,再給送回去。
誰想虞小滿一睡就是好幾個時辰,饒是馬車刻意放慢速度,這會兒也快走出京城地界了。
“你是一點兒都不怕啊,如花似玉一個姑娘趕夜路,累了就睡路邊,也不怕被人販子麻袋一套賣青樓去?”
虞小滿還穿着一身女兒家的裙裝,攏了衣襟捂住胸,向熱心腸的夫妻倆道了謝。
問要不要送他回去,虞小滿想了想:“請問大哥大姐此行往何處去?”
前頭在趕馬車的男人扭過頭:“往東邊沿海去,與家人彙合。”
“行南闖北一整年,是時候停下歇歇腳了。”那婦人說,“今年早些收工,和家人一起過個好年。”
要去的方向與虞小滿不謀而合,他便詢問是否可同行,那婦人正好嫌自家丈夫話少悶葫蘆,缺個路上聊天作伴的,當即便欣然應允。
于是虞小滿蹭了個免費車,沿着來時的路往東南方向行去,擡頭仰望天空浩瀚星海,低頭俯瞰平原廣袤無垠,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自深秋度到了初冬。
原先沒想能活到這個時候。
虞小滿只知失去元丹的鲛人會折損壽命,但究竟折損幾成,尚未有前人驗證。他當這折損是九成九,把每天都當做最後一天在過,自璧月姐姐口中得知所謂的折損至多損一半,還有些難以相信。
畢竟鲛人平均年齡有三百歲之長。
不過就這樣算,一百多年壽命換一雙好腿,璧月仍覺得虧了,見他一次就罵一次,毫不留情。
傍晚,孩子們四散歸家,虞小滿将這些天繡的帕子疊好,披上外袍剛要出門,聽得輕快的一串腳步聲,扭頭一看,果然是璧月來了。
這回帶了捆新鮮海草,虞小滿回不去海裏了,倒還是愛擺弄這個。
揀了一根紮在手腕上,扯下衣袖小心地蓋住,虞小滿一面給姐姐倒茶一面問:“今天這麽早?”
璧月斜眼睨他:“若是不早點,你又跑了怎麽辦?”
說的是虞小滿剛回到虞家村,東躲西藏地不想叫她發現,被她逮住了還捂着臉扭頭就跑的事。
當時璧月氣壞了,水草甩出去就勾着虞小滿的手臂把人往回扯。待到把人扯到跟前了又罵不出口,捏了捏他的胳膊肉,皺眉道:“怎的瘦成這樣,那姓陸的連飯都不給你吃?”
虞小滿忘了自己當時說了什麽,只記得自己哭了,還哭得很醜,因為璧月姐姐的臉色十分難看,咬牙切齒的像要殺人。
虞小滿不想告訴她自己元丹沒了的事,可璧月又不傻,攥着他的手腕一摸就曉得他活不到三百歲了,氣得抓狂,說要把他腦袋卸下來看看裏頭進了多少水。
想到這裏,虞小滿低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讷讷道:“不跑了……跑不動了。”
他現在的身體連常人都不如,着實沒力氣再折騰了。
璧月在屋裏待了會兒,見虞小滿穿那麽多還噴嚏連天,說:“你這屋又小又冷,還是別住了,姐姐給你換間寬敞的。我還聽小甲小乙說,京城人到了冬日會在屋裏燒炭取暖,改明兒姐姐也給你弄些來。”
鲛人族的貨幣與人類不相通,虞小滿吸着鼻子搖頭:“不用了,多穿幾件就好。”
瞧他虛弱的樣子,璧月既心疼又氣惱,忍不住罵:“叫你一心向着那個臭男人,這下你沒了元丹毀了靈根,再也變不回魚身回不去海裏,他倒治好了腿能蹦能跳,真真是氣煞我了!”
鲛人全身的靈力都凝聚在元丹之中,元丹又稱為鲛珠,遂沒了元丹的鲛人只能去掉一個“鲛”字,至多算個普通人。
璧月氣虞小滿犯傻,随便就将元丹舍了去,又氣自己沒原則,都決定不再管他了,還是不忍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弟弟過得不好,一次次從海底跑到陸地上看他。
虞小滿何嘗不知道她在氣什麽,歉疚地拉了她的手,軟聲道:“我錯了,姐姐。”
璧月回握住虞小滿冰涼的手,霎時紅了眼睛,嘴上依舊不饒人:“跟我道什麽歉?路是你自己選的,哼,活該,自作自受!”
“嗯。”虞小滿彎着眼睛應了,“是我造的孽,活該自己受着。”
夜裏,将璧月送出門,虞小滿躊躇再三,還是問:“小甲小乙……有沒有帶旁的話給我?”
璧月扭頭,美目一瞪:“怎的,你還想打聽那臭男人的消息?”
“不,我只想知道他的腿好沒好全,大仇是否得報。”
虞小滿語氣淡然,仿佛在說別人的事,“若一切與我的預計相符,那麽他的恩情我便還清了,從此我再不欠他。”
次日依舊天晴,虞小滿早早出門,去到鎮上賣繡品。
店老板見他手藝好,不僅多付了幾塊碎銀,還問他接不接定制圖樣。
虞小滿自然是接的,聽說要去鎮東頭王員外家取布料也不嫌麻煩,為了節省時間在路邊買了只蔥油餅,邊啃邊走。
到地方才曉得這王員外便是虞家村村長女兒虞夢柳的公公,此番定做的被面正是兒媳點名要的,虞夢柳和虞小滿猝不及防在堂前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是喜大于驚,屏退下人說了會兒話。
“你怎的回來了,省親嗎?”
虞夢柳問完忽覺多餘,若是省親,何至于跑鎮上來接繡活兒幹?于是試探着問:“你與那陸将軍……”
虞小滿知她想問什麽,老實答道:“離了。”
待弄清楚所謂的“離”是虞小滿自己扔下一紙休書,虞夢柳目瞪口呆:“不都是丈夫休妻嗎,你怎的還自己寫休書送上門去?”
“結果都一樣。”虞小滿說。
虞夢柳敬他離得幹脆,又不免嘆息:“上回去京城,見你倆那麽好,弄得我怪羨慕,還以為你倆能白頭到老呢。”
許久未聽到“白頭到老”這個詞,令虞小滿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回過神來再想,也不算錯覺,在京城的大半年發生的種種,于他來說确如上輩子的事,偶爾憶起,好似過眼雲煙,大夢一場。
末了,虞小滿說:“有情人才能白頭到老。”
我與他沒有此情,何來此說?
即便事已至此,虞小滿仍念着虞村長一家的成全之恩,主動要為虞夢柳免費繡被面,背着一捆棉布回村,不曾先回小木屋,而是去海邊坐了一刻。
碰上幾個在玩耍的小孩,拖着一只年初做的風筝,在呼嘯的北風裏東倒西歪,死活放不起來。
求助虞小滿,虞小滿指指風來的方向表示無能為力,幾個小孩失望之餘靈機一動,蹲在岸邊把風筝拆了,掰斷竹簽糊紙做了一艘小船,簇擁着推進海裏。
由于材料有限,與其說是船,不如說是一盞河燈。
風吹浪湧,河燈在海面上時而被抛高,時而墜落而下,起伏如水中浮萍,看得虞小滿心有戚戚。
此景無可避免地令他想起七夕夜與京城宿橋河畔放出的那兩只蓮花燈。
不知它們現在身處何方,是否也與他們一樣分隔兩地,遠遠的,用勞燕分飛這個詞都嫌浪費。
回去的路上,虞小滿收攏衣襟禦寒,鼻間呼哧呼哧噴吐熱氣。
如今人類所有脆弱的毛病在他身上一一體現,他會怕冷畏寒,會力有不逮,餓肚子或睡不好也會神智昏聩,一整天都提不起勁。
即便如此,他的感官依舊敏銳,因此當發現有人跟蹤時,他當機立斷加快步伐,嘗試在抵達小木屋前把人甩掉。
沒能成功。
他跑得快,那人更快,手搭在小木屋的門栓上時,身後響起的一聲呼喚吓得虞小滿肩膀一抖,險些叫出聲。
“小滿,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是租房子給他的村民,姓孫,大家都叫他孫木匠。
虞小滿回了句“去鎮上了”,聽着腳步聲逼近,後背沒下去的冷汗又浮了起來。
松了門栓剛想進去,就被那比他高出半個頭的男人搶了先,一掌拍在即将打開的門上。
“別着急進去啊,我話還沒說完呢。”肥頭大耳的中年男**着粗粝的嗓音,說出來的話都帶着令人作嘔的油膩,“我家那臭婆娘是不是又為難你了?你放心,我回去好好管教她,不讓她再來煩你。”
虞小滿側過臉,狠狠閉了下眼睛。
先前幾次打交道,他就隐隐感覺這孫木匠看自己的眼神不大對勁,只是沒往那處想,眼下才确定。
然虞小滿這副拒絕的姿态,看在對方眼裏便是欲拒還迎。
玉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更顯姣好,孫木匠吞了口唾沫,心想男孩也不要緊,光這臉蛋就夠自己硬上許多回了。
虞小滿來租房那天,孫木匠便看上了他。
想着這等絕色世間罕有,又是個無依無靠正缺倚仗的,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不如趕緊據為己有。左等右盼得來這麽個機會,眼下夜黑風高,四周無人,簡直老天都在幫他。
擡了手去捉虞小滿的下巴,被偏頭躲開了,孫木匠面露戾色:“信不信今晚我就叫你露宿街頭無家可歸?”
虞小滿自是信的,就像他信如果這事放在從前,孫木匠早就神不知鬼不覺被他撂倒在地一樣。
可他現在做不到,身體空乏無力,連門都打不開,遑論使用靈力。
虞小滿再一次無可奈何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個普通人了,再也幻化不出魚尾,再也回不去大海。
見虞小滿不做聲,孫木匠惱羞成怒,揪住他的衣領逼他就範:“跟了我有什麽不好,至少吃得飽穿得暖,省得到處挨人欺負……”
虞小滿的力氣不敵他,掙紮一會兒沒掙開,被拽得只有腳尖着地。
他拼命讓自己鎮定,想着待會兒猛踢孫木匠裆部一腳,興許能得空溜掉,至于往哪個方向跑……
正想着,眼前倏地閃過一道白光,緊接着便是利刃刺穿皮肉再紮進木板的鈍響,令那喋喋不休的家夥暫時閉了嘴。
待虞小滿睜大眼睛,瞧見面前不到兩寸處橫着的一柄還在震顫的劍,視線左瞥,劍尖已然連同孫木匠按在門框的肥手一起紮在了門板裏,瞳孔不由得緊縮,震驚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松開桎梏,驚魂未定的虞小滿拍拍胸口,在身旁反應過來的孫木匠殺豬般的嚎叫聲中轉過身去,往這柄劍逆風飛來的方向。
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虞小滿想起自己方才沒經過那處,不知這人是剛來的,還是早就等在這裏。
腦中由混沌到空茫,唯一能抓住的念頭便是,原來他站起來有這麽高。
他一步步走過來,腳步有些急,臨到跟前又放慢了,像是迫不及待,又像踟蹰不前。
距離越是近,虞小滿越是需要擡頭才能看到他。
對此虞小滿并無不适,因為從前他大多時候雖然是坐着的,虞小滿卻喜歡在他面前蹲下,仰頭看他。
如同在看天上的月亮。
不過從前的他穩重克己,處變不驚,如今的他雙腿健全,本該更加自信,卻滿目猶疑,剛才果斷擲劍的手伸向前又縮回去,指尖發顫,似在害怕眼前的是幻影,一碰就會消失。
他風塵仆仆趕來,眼中除了疲憊,還有許多虞小滿看不懂的情緒。
最終,他還是将決定權交到虞小滿手上。
“我來接你。”陸戟嗓音低沉,用企盼肯定答複的口吻說,“跟我回家吧。”
作者有話說:
為了讓小陸趕來,這章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