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南蕉的名字是母親取的。據說因為生他的前一晚,夢到了大片的鳳尾蕉。長大了以後他才知道,鳳尾蕉就是北方人口中的鐵樹,光生葉子不開花,談不上多美。又因着是南方的植物,在本地生得總是不好,看上去永遠帶着幾分憔悴。
南蕉。現在想來,或許是思鄉的意思。
顏淑歌在他六歲時就過世了。死因是急性哮喘。繼母三個月後進門,帶來一個健壯的男孩,比他大一歲,也是父親親生的。柳南蕉乖順地叫她阿姨,叫那個男孩哥哥。
阿姨乍一看性情似乎同顏淑歌有些像,講話也是柔聲細氣的。但柳南蕉怕她怕得厲害。她讓他每天用澡盆洗澡,水很熱。柳南蕉下半身浸在水裏,燙得直哭。阿姨就死死按住他,講話依然是柔聲細氣的,要他乖,說乖的孩子才會讨人喜歡。如果他不肯,阿姨就要在父親跟前哭。柳父會打他。柳南蕉對花生過敏,但只要是阿姨準備的餐飯,花生總會有意無意地出現。他同父親提了幾次,父親也去和阿姨特意說了。但隔天他吃下家裏帶的午餐,仍舊把皮膚抓出了血痕。
柳家同大院兒裏的老鄰居關系一般。那個年代遠不像現在,複雜的家庭關系始終是人們的談資。經年的老人個個目光如炬,通曉世情。他們不喜歡阿姨,連帶着也不喜歡柳父。但柳南蕉卻得到了許多同情和關照。
許多年以後,當柳南蕉因為第二性征不明顯去醫院檢查身體,才真正意識到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到底經歷了什麽。然而始作俑者已經和他父親一起調任去了外地,他被孤獨地留在老家,一個人面對升學的壓力,連怨恨的時間都沒有。
在那大片灰暗的時光裏。趙家和趙一銘,是他唯一能夠信賴和依靠的存在。趙母是魯南鄉下來的,生得粗手大腳,面闊鼻塌,卻不知怎麽同顏淑歌很是投緣。顏淑歌過世後,偶爾柳南蕉受了不能說的欺負,就會跑到她家去。趙母摸着他的腦袋,給他烙蔥花油餅吃。趙一銘在他身邊探頭探腦,搶他碗裏的肉丸子。趙母罵兒子不曉事,末了自顧自地唉聲嘆氣,很替柳南蕉的未來憂愁。
趙一銘從小就比別人生得高壯,趙母時時囑咐,讓他好生照顧柳南蕉。可惜劃片上小學的時候,柳南蕉的戶口竟然在別處。兩所小學雖只相隔十分鐘路程,也畢竟是兩處了。趙一銘的那所小學更好些,柳南蕉的異母哥哥也在那裏讀書。
有段時間,趙一銘身上老是有傷。可是後來,有傷的就換成了阿姨的兒子。三年級的某一天,他無意中聽到阿姨咒罵趙家,才明白趙一銘一直在暗中替他出氣。
柳南蕉的生活自此分成了兩半。屬于家的那個部分長年陰暗壓抑,而屬于學校和趙家的那部分,永遠陽光明媚。他相貌随了母親,自小生得十分漂亮,又乖巧懂事,是老師們最喜歡的那種孩子。而努力讀書幾乎可以讨好到除了繼母以外的所有人。柳南蕉順理成章成了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那可能是他童年裏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們一起出門上學,趙一銘送他到校門口,再急急忙忙往自己的學校跑。中午午休,他們各自走一段路,在兩個學校中間的小公園一起吃飯。柳南蕉的好成績讓他從父親那裏拿到了更多的零用錢。他用這零用錢偷偷從學校的職工食堂買幹糧,和趙一銘一起分享他總是帶得過多的菜。然後把繼母做給他的飯菜倒掉,裝作吃過了的樣子。
父親只看他的成績,并不管其他。柳南蕉因此有了寶貴的自由。他和趙一銘,還有趙一銘的好些要好的小夥伴們,一起跑遍了D市所有在他們看來好玩兒的地方。
他們一起在學校頂樓看流星雨,那時他許下的願望是,要和趙一銘做一輩子的好朋友。趙一銘許了同樣的願。
那願望其實已經實現了。只是很多年後,當他意識到趙一銘永遠不會像愛上一個女孩子一樣愛上自己時,他開始對那個願望感到有些後悔。
又過了許多年,他在趙一銘的婚禮上,看着曾經無微不至地照顧過他的趙家父母,又覺得那年對着流星許下的願望能夠成真,其實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可惜許願的時候,他還不認識謝霖。否則應該同時許一個,讓謝霖不要在他面前出現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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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級的時候,謝霖低調地轉來了他們班。
有很長一段時間,柳南蕉都認為謝霖的到來是他一生中噩夢的開始。直到他十七歲,從醫生那裏得知自己的發育問題,才意識到,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噩夢就已經降臨。謝霖不過是另一個噩夢的制造者。
繼母一家在他邁入成年時遠離了他的生活,但謝霖從未離開。這人同趙一銘一樣,在從童年到成年的二十多年裏,一直不可忽略地存在于他的生命裏。
像個殘忍的獵食者,死死綴在柳南蕉身後,總是猝不及防地撲上來,在他身上留下傷口。
直到有一天,這野獸以人的面貌出現在他面前,對他說,想要做他的男朋友。
柳南蕉只覺得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