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顧惜朝手指輕觸背上那血紅的花朵。一片花瓣,兩片花瓣,三片花瓣,四片花瓣……已經半開了。他眉尖微蹙,眼中驟然閃現的陰狠讓一邊的宮女打了個顫。
“告訴他,要做什麽直截了當做就罷,何苦天天磨着我下棋,一點一滴地折磨我!”
宮女吓得跪了下來,顧惜朝一向脾氣不肯外露,從未見他發這麽大脾氣。也難怪,趙佚偏不一次刺完,天天跟他下棋,有時輸贏甚小,只是幾十針便罷,這漫漫無期的折磨,讓他終于失了耐性。
手一揮,黑白棋子漫天飛起,人生亦如棋,你為何要一子一子、一針一針來逼我崩潰?
趙佚,你好毒。是的,不痛,比起你那些刑罰而言,這可能是最輕的,但也是最大的屈辱。你偏用游戲的态度來非難我,你是存心要一寸寸把我推向瘋狂的深淵。
你等着,我不會那麽輕易被你逼瘋。等到毒性解開那一天,便是你畢命之日。我也顧不得心中那許多疑惑了,不管怎麽樣,我要你付代價。
我恨不能生啖你肉,生喝你血。
一瞬間,面上的陰冷已盡數隐起,顧惜朝伸手拉起宮女,笑道:“我不該對你發脾氣,我找錯對象了。”
掩好衣服,推開門走了出去。
看着肌膚一寸寸變成血般的紅色,是何等感受?看着那朵毒花在身上漸漸成形,日複一日,又是何種痛楚?
像溪流,輕柔而潺緩,柔軟如少女的手心,卻能一點點,磨平頑石的棱角。把尖棱的石頭,磨得渾圓光滑。
遺憾的是,心不能被磨去棱角,只會給它包上一層厚厚的繭。那個繭,嚴嚴地包裹住本來柔軟的心,最後,連最後一絲縫都會合上。
那就真的只是一個厚殼了,不再是人的心了。
趙佚站在那裏,注意地看着顧惜朝的表情。
顧惜朝先是發愣,繼而,眼中的恨意達到了頂峰。那是仿佛要吞噬人的眼神。
“趙佚,我知道,你不把這朵花刺完,決不會罷休。我今天讓你一次刺完便罷,我決不再為你跳舞!”
趙佚淡淡一笑:“可以,你随便怎樣都可以。不過,你休想我給你今天的解藥。”
顧惜朝氣得胸口一起一伏,臉色發青。
趙佚悠然道:“你可以選擇。”
顧惜朝臉色漸漸平靜下來,道:“我沒有選擇。”
即使是刀山火海,我也沒有選擇。
趙佚,你夠毒。
面前是梅花樁般排列的木柱,下面是火,木柱之間,是倒插的尖刀。這不是刀山火海,又是什麽?
“如果我摔下去呢?”
趙佚笑道:“刺穿你哪兒,便是哪兒。”
“如果貫穿的,是我的心呢?”
趙佚轉頭去望天邊的浮雲,悠悠道:“那你就死吧。”
顧惜朝定定地望着他,唇角浮起一絲笑容。這個笑容竟不帶絲毫殺氣。不像他平時看趙佚,眼底深藏的戾氣。“我不會死的。我要活着,看你怎麽死。”
顧惜朝淡然道:“請皇上出題限韻。”
趙佚在琴前坐下,笑道:“題,便是一曲陽春白雪,韻嘛……我就限你不用輕功,只用舞。”
顧惜朝冷笑道:“皇上,你這韻,可出得險哪。”
趙佚手指在琴上一拂,一串清音如水洩出。笑道:“韻不險,怎顯得出你技壓群芳。”
你見過把生命懸于足上的舞嗎?是,就是如此。
雁過時的驚鴻照影,人欲化蝶的仙姿靈秀。
可是,在冷冽刀光,耀目火光掩映下,為何竟美到絕望的境地。
刀叢中的凄豔,火光中的絕麗。
顧惜朝偶然對上趙佚的視線,發覺他眼中的冰冷,心中一寒。一陣麻木感自腳底升起,驟然明白,怒道:“趙佚,你狠!”
他已經想到,趙佚事先命人在落足的木樁頂部都塗了毒藥。那毒也并不是什麽劇毒,只是可以讓人身體逐漸麻痹。本來這刀上火中之舞便是險到極點,顧惜朝自己都是汗透重衣,內力被阻不能用輕功,光憑舞是千難萬難,一個失誤便是尖刀穿身,身遭火焚之禍。
如今,雙腳已逐漸發麻,那還怎麽跳?
趙佚琴聲連綿不絕,微笑道:“不要停啊,這曲子就快完了。”
麻痹感已逐漸蔓延到腰部,顧惜朝再站立不穩,身子一歪,便向下摔去。
随侍的太監宮女都已回過頭去,不忍再看。
李忠卻盯着趙佚,他不相信趙佚會不救。
若論出手之快,又有誰比得過皇上自己。
趙佚臉上仍挂着那個止水不波的淡淡笑容,手指在琴上輕攏慢撚,仿佛全心只在那琴上,顧惜朝摔落,他竟連眼睛都不擡一下。
李忠心中的寒意,越來越擴大。趙佚之狠他不是不知,卻不知他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他對顧惜朝喜歡是有目共睹,卻能眼見他落入刀山火海而面不改色。
鮮血激射而出,豔麗一如顧惜朝背上那朵半開的罂粟。
刀尖已穿過他左腿。
琴音袅袅,繞梁不絕。
趙佚溫雅微笑一如往昔,道:“不錯,确實值得誇獎。沒有穿透骨頭,你反應很快。惜朝,你很厲害。”彈出一粒石子,解了封住他內力的穴道。
顧惜朝眼見傷處血如泉湧,縱然未穿透骨頭,傷得也絕不輕。一咬牙,一挺腰,人已借腰之力躍起,落在趙佚面前。再也支撐不住,左腿一軟,已跪倒。
只見鮮血滿天灑落,豔麗如火蝶。
趙佚一笑,停了彈琴,走到顧惜朝身前,彎腰對他道:“你可沒跳完哦,我得罰你。”
顧惜朝失血過多,眼中看他已是發花。
趙佚,你究竟是還是不是人。
太醫替顧惜朝包紮好腿上傷口,誠惶誠恐地道:“皇上,這寧王失血不少,這時如果再……”咽了一口唾沫,“在他身上刺青的話,可能會感染,讓他高燒不退……他現在已經有點發熱了……”
趙佚笑笑,揮手命匠人只管動手。轉頭問李忠道:“你也是練家子,我留他在身邊等于是養了一只老虎,我最安全的辦法無外乎廢了他的武功,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沒這樣做?”
李忠吓了一跳,這問題,他能回答嗎?
趙佚卻不要他回答,笑道:“只要他功力尚在,有真氣護住心脈,不管怎麽折騰他都沒那麽容易死掉的。否則,我這麽折騰他,他恐怕大半日子都是在病中了,我的樂趣豈不是少了許多?”
此話聽得太醫跟李忠都是冷汗直冒,趙佚卻不再說話,倚在窗邊,只管吹簫。
簫聲幽幽,如怨如慕。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刺青的匠人回禀已完工。
趙佚放下玉簫,對李忠道:“今天我就睡這兒,你們退下吧。”
李忠跟太醫面面相觑,太醫壯着膽子道:“皇上,寧王……他現在,高燒不退……”
趙佚嘿了一聲道:“我就是要他高燒不退。不懂?不懂就別多嘴。”
李忠如何不懂,在皇宮中沉浮大半生,宮闱之事他還能不懂。不懂的倒是,趙佚本來對這寧王還是寵愛的,這段時日不知為何,對他的折磨是變本加厲,讓他好生不解。
心底暗嘆,一邊命人善後,一邊退了下去。
帝王之意,本就是風雲難測。
趙佚面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手指慢慢在顧惜朝背上那朵鮮豔如血的罂粟花上游走。也許是因為知道此花劇毒罷,這嬌豔絕倫的紅花看來,竟也似充滿妖異之氣,
你以為跟我在一起的日子,便是十八層地獄,今天我要你知道,什麽是第十九層的地獄。
随手揮出一掌,滅了燈燭。
你以為從前的日子是無盡長夜,我要你今夜知道,什麽是長夜漫漫。
你就好好記住這一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