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也許官場本是黑暗的地方,而皇室的陰暗,更是不能為外人道之的。顧惜朝想,自己恐怕當真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
宋徽宗被金擄走為質,國不可一日無君,趙佚力主立趙佶之子趙構為帝。這一做法正大光明,沒有人能提出異義,包括諸葛神侯。趙佚竭盡全力準備一批高手,目的就是神侯府,但諸葛神侯思及再三,也想不出趙佚此舉有何用意,加之趙佚手下兵權太重,又才平定遼國侵宋,威望亦高,也不敢輕舉妄動,于是,趙構登基之事,已成定局。
趙佚坐在房內,面前是一壺酒。他已悶悶地喝了半日了,忽然有人敲門,便叫了聲:“進來。”
進來的是林岩。林岩道:“王爺,明日便是新帝合基之日,王爺所圖謀的大事,就算是成了一半,還有什麽憂心的?”又笑道。“王爺如此煩心,怕是因為寧遠侯吧?”
趙佚手一顫動。杯中的酒潑了出來,他也不自知。
林岩暗暗搖頭,道:“王爺,你不可在意他。你若在意,你必後悔。”
趙佚猛地站起:“為什麽?你與母親都如此說,到底為什麽?”
林岩深深地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王爺,這個道理你比誰都清楚,你為什麽還不下手?你明知道這顧惜朝來此,不僅僅是為了名利,你若是再不下手,他遲早會壞了你的大事!”
趙佚緩緩坐下,道:“我明白,可是,我不忍下手。而且,我并沒有發現他有背叛我之處。我是喜歡這個人,對你,我不必否認。”
“王爺是寧願相信他沒有背叛你之處,你根本不願去查證!”林岩字字銳利,“難道一定要等到不可挽回的那一天,王爺才會後悔?王爺,我一直派人跟蹤他,他曾偷入你書房,你難道不知?”
趙佚點頭:“我知。他想找的,不過就是當年那本記載了他的情況的冊子。他卻不知道,那本冊子上有關他身世那一頁,也已不知被誰撕去。”他的眼光陡然變得淩厲如刀,“能随意進出我書房的人并不多,是你?”
林岩卻毫無懼色,道:“不是。”
趙佚不再言語,又喝了一杯酒。
林岩垂首道:“王爺,請立即定奪。大事為先,顧惜朝,留不得。他所懷何心思暫且不論,就他手中有解藥這一點,就不能留他。別的理由,總有一天會讓王爺知曉。”
趙佚冷冷道:“是母親的吩咐?”
林岩搖頭:“不是。”
趙佚運勁一捏,手中的酒壺被捏扁了。“讓他好好上路,記住,不準任何人辱他。”
林岩道:“是。”臉上依然毫無表情,慢慢退了出去。
顧惜朝摩挲着那支簫。那溫潤光滑的感覺摸起來很舒服。綠,綠得有些妖異。
“夜深露冷,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一,二,三,四,五,六.顧惜朝面上依然挂着笑意,心中卻暗叫不妙。看這六個人的身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以自己武功,要以一敵六,時間長了,終究不支。
心中惱怒,望着來人笑道:“何必蒙面?咱們又不是不認識。林大管家,連你也出手了?看來我的命,還不算是不值錢。”
最後走進來的确是林岩。他取下面罩,緩緩道:“寧遠侯,王爺不想殺你,但他必須殺你。為什麽原因,他并不清楚,而我知,你也知。如果你想好好上路,那就放下劍。”
顧惜朝道:“你錯了,我并不知道。如果我要死,你也告訴我為什麽,不要讓我糊裏糊塗地上黃泉!”
林岩眉頭微蹙:“你當真不知?”
顧惜朝笑道:“人既将死,其言必善。我沒有騙你的必要,我當真不知。”
林岩凝視着他,沉默良久,道:“你的存在,便已是個錯誤。不能不殺!”一揮手,六人齊齊攻上。
顧惜朝一手劍抵六人,若非怕他湛盧鋒銳,不敢硬接硬碰,早已不支。六人聯手,威力驚人,顧惜朝額頭已見汗。心中暗想,林岩竟叫了六名高手來殺自己,其實有三四個人已足夠了,如此慎重,為什麽勢必要殺自己?一個疏神,已露出了破綻。
林岩見機,抽出長劍,這一劍可謂快、準、狠!就算沒有六人聯手,顧惜朝在一對一的情況下,要抵擋他這一劍都需全力回擊,此刻腹背受敵,如何還分得開身去招架?一時間萬念俱灰,林岩長劍直指向自己咽喉,不由得長嘆一聲,湛盧劍已垂下。
人在死之前一剎那應該想些什麽?顧惜朝不知道。即使在當年金殿對決,戚少商一劍劈上自己肩頭時,也沒有如此感覺貼近死亡。
這一刻,自己想的是什麽?
他笑了,自己想的是戚少商。他想,自己是後悔了,應該在那一刻握緊他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握不住,就兩個一起摔下去吧。毂則異室,死則同穴。我想的,偏偏一樣都沒有做到。當我發了瘋地想要名要利時,我沒有得到,反而失了晚晴。當我想要跟戚少商一起策馬江湖,快意恩仇時,我又執著于我的固執,我的驕傲,還有我的仇恨……于是,我就讓機會一次又一次地從手中溜走,就像連雲寨上從我手中滑落的那把黃沙。
我後悔了,我應該握住你的手的。那是我的幸福。不過,幸福于我而言,是那麽遙不可及。我的血,我想,是不潔的。
劍尖已劃到咽喉。已可感到那逼人的劍氣。
我後悔了,我寧願,兩年前,死在你的劍下。
一道紅影一閃,叮地一響,架開了長劍。顧惜朝睜開眼睛,一管鮮紅如血的玉簫。是趙佚的兵器。他無意識地笑了笑。
最後,你還是不忍殺我。當一個人,違背了他自己的原則的時候,大概,就離死期不遠了罷。你,趙佚,也不例外。
“王爺!”林岩長劍已落地,趙佚一擋之力,非同小可,已震得他手臂酸麻。
趙佚手執玉簫,靜靜站在那裏,注視着顧惜朝,他的眼神很複雜,複雜得仿佛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王爺!……”
趙佚低聲喝道:“退下!我的事,由我自己決定。”
林岩動了一下嘴唇。他知趙佚心意已決,既然他親自出手,就決不容別人再動顧惜朝一下。揮了揮手,與幾名刺客退了出去。
顧惜朝不再有笑容,道:“趙佚,你比我想的還狠。”
趙佚淡淡道:“如果我夠狠,你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
顧惜朝不語,他知道趙佚說的是事實。“如果你命人殺我便是為了來救我的話,你現在一樣可以動手。“
趙佚背轉身去。“明天趙構登基,我也遵守承諾,封你為寧王。你非皇室中人,封爵到此,已是極致。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的是什麽,但,我希望你考慮清楚,人生在世,不過百年,彈指一揮間,如此而已。你不盡情享樂,一味追憶過往,有何意義?”他回眸,眸中竟有深切悲哀,“逝者,如斯夫。聰明如你,難道當真不懂?”
趙佚往門口走去,走到門邊,頓住,緩緩道:“惜朝,不要逼我殺你。”
顧惜朝冷笑道:“王爺此舉,本來便是嫌我知道得太多,殺人滅口而已。”
趙佚冷然道:“你心中明明知道,你是在強詞奪理。你為何,我不知,也不想知。或許等到我知道的那一天,也就是你死于我手中之日!”
顧惜朝道:“雖然這句話很俗,但我還是要說。趙佚,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趙佚猛然回頭,直視着他道:“那好,咱們就來鬥鬥法。不過,雖然這句話也很俗,但我還是要警告你。你要知道,那個輸的人,必然是全盤皆輸,一無所有!”
顧惜朝道:“我本來便一無所有。還有什麽可輸掉的?不過是這條命罷了。”
趙佚嘿嘿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時,你這條命也不是你的了,是我的。”
一轉身摔門而去,門扇在風中左右晃動。
顧惜朝望着他背影消失,慢慢坐了下來,衣衫已被汗水濕透。
趙佚,我們就來鬥鬥法。
嚴命難違,我也是不得已。你不該,是擁有那管玉簫的人。
我已失去所有,我還有什麽好失去的。
顧惜朝拈起一顆白子,慢慢放了下去。
輸贏成敗,又怎由人算。我盡力,由天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