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溫習
秋季萎葉凋零,丹楓如火,也正是五谷豐收之時。
将迎來舉國的大考,秋試為九日,農歷八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三場,每場三天。
幾個月裏,我一有時間便去溫行知府上補課,他講得學問要比夫子仔細通透些,容易明白。加上他聲音婉轉動聽,有時清婉有時低啞,吸引人的緊,故此我認認真真聽了個足。
我去溫府補課的事,沈道文和李氏很欣慰,他們也曉得溫行知有實打實的學問,那是因為沈道文不放心,特地差人去張夫子處打聽過了。
我有幾日沒去溫行知府上,沈道文都撺掇着轎夫把我擡去溫府,我心裏可勁兒偷着樂。
春芙在我這服侍的殷勤,自然是因她想早些做個正經主子,我們雖幹不了什麽,明面上她畢竟是個姨娘,所以李氏下令禁止春芙進我屋裏,是怕春芙跟我胡混,耽擱我學習。
明書和明紗如今四五歲了,有時要來我這處瞎玩,他們正是好奇好動之時,碰壞了我的許多玩意古董,這點我很無奈,但不忍苛責他們,誰叫他們還不明白事理,不過也因為秋試,李氏便沒讓弟弟妹妹再來我屋裏玩。
我樂得清閑自在,覺着一個人甚好,若是再多個溫行知便更好。
我以問學識的借口,打着幌子和溫行知暗暗書信來往,交流的可不是什麽學術,瞎扯了些有的沒的聊,溫行知近來跟我關系升溫,有時我未寫信給他,他也會寫信給我。
他大多是叫我秋闱不要緊張,緊張則失利,合該好好玩玩放松放松心情,比那臨時抱佛腳的人,有自信。
我對此話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一半放松,一半溫習,畢竟我與溫行知是不同的,以他的才識來看秋闱就像豆芽菜,我對上秋闱,那便是面對龐然大物。
秋日裏我身子懶惰,白日裏愛打瞌睡,夜裏也愛。
趕去京城的前夜,我效仿古人懸梁刺股,差小厮尋來一根長繩,一頭綁在自己的頭發上,另一頭綁在房子的房梁上,讀書疲勞打瞌睡時,只要腦袋一低,繩子扯住頭發就拔得頭皮痛。
李氏晚上端宵夜來看我,我正巧困,低了一下頭,繩子扯得我頭痛,我痛叫一聲,書同已經習慣了。而李氏沒見過這等場景,她生氣的胡亂斥責書同一通,連忙命人把繩子從我頭上給取下來。
李氏是個慈母,沈道文常常批評她慈母多敗兒。我倒覺得,父親嚴厲母親溫柔,合成了不嚴不慈的環境将将好。
若二人都嚴厲,我壓力越大,則越不自信。若二人都和藹,我恐狂妄自大,則不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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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好言好語心疼我一通,還抽了我的書,叫我去補足精神再讀書,我起初不願,她說精神不好看書也無庸,我覺得有幾分道理便回房去了。
我上榻不久,朦朦胧胧看見窗戶紙糊上有個纖瘦的影子,我頓時睡意全無,一個激靈就給吓醒了,難道我遇上鬼魅了?
想張口叫人來着,隐約覺着那身影像溫行知。我搓搓眼睛再看,那黑影的确沒消失,我心裏那顆心撲通撲通跳着,沒來的有些緊張。
我坐起來匆忙穿上鞋,輕手輕腳的走到了窗戶邊上,我屏聲斂氣,聽到外面的呼吸聲勻稱且輕,我沒有多想,迅速打開了窗戶。
那一襲白影單薄悅目,那人怔仲的與我對視,他墨黑的眸子像一口深潭,清幽寧靜,讓人捉摸不透。他開口第一句話是:“你沒睡?”
這三字毫不突兀,突兀的是,溫行知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潛進了知州府中,委實令人驚嘆。我順口道:“沒睡,你也沒睡?”
言罷,我們相視而笑。
我打量着溫行知,夜風習習,涼風拂過他的衣裳,他的下衣擺飄蕩在空中,拍打着他修長的腿。
溫行知的眸子一瞬不瞬鎖在我身上,使得我耳根子有些燙,我打破平靜又問:“你...怎麽來了?這是夢行了?”
我将窗戶大大的打開,補充道:“快些進來,外頭涼,我身上沒衣服給你披,只有一件兒亵衣。”
溫行知輕而易舉的爬上窗戶,一躍就跳進來了。我連忙關了窗,他一進來,身上嗖嗖的涼氣直染我身,看他身子單薄,我忍不住将雙手放在他的肩臂上來回搓熱。
溫行知一頓,他握住我的手,淺笑道:“你別費心,我不冷。”
他的手握上我的瞬間,涼的如冰,我險些嘶氣,我搓了搓他的冷手,呼了幾口熱氣,他才暖和些。
“不冷就怪了,凍得跟冰似的,還說謊,對了,景铄來了沒?”我從榻上拿來被子,一整坨都往他身上裹,他瞬間臃腫了,但那張瓜子般秀氣的臉,陷在被子裏,真真像一個惹人憐愛的女嬌娥。
我們往床榻邊兒上坐,他的鼻尖略紅,估計是凍紅的,溫行知側目而視,語氣清晰:“來了,他在外頭把風。”
他今日夜晚一直看我,我稍微局促,正疑慮他半夜三更來作甚,便瞧見他從袖子裏搜出一本陳舊的書,他低語道:“明日何其多,上京趕考之人便在明日,我明日亦無法授課于你,便逮着今日光陰,再給你上一堂課,可好?”
我心中有些失落,原來是為了講課才來,我還以為他跟我有其餘的事想做,唉,行知能做我的莫逆之交,我還奢求甚?
我點上小半只蠟燭,枯燥乏味的坐在榻上聽他講課,大抵是怕外頭守夜的丫鬟聽見聲音,溫行知幾乎用氣息說話,他靠得我耳邊略近,那股熱氣雖呼在我耳朵上,猶呼在心窩子裏,似有羽毛撓心一般。
我聽得恍恍惚惚,全然在意感官上的情緒,我摸摸脖頸躺在了榻上,順便拍拍身旁空出的位置道:“行知,坐着累腰,躺下講罷。”
他慢慢躺下,将被子分些過來蓋到了我身上,他慢條斯理的講儒學,紅唇與白齒交合,看得我甚是入迷。他靡顏膩理,幾縷發絲橫在臉側,平添散亂之美。
我伸手捋了捋溫行知耳邊的發,他使勁拍掉我的手,橫眉豎眼道:“地主家傻兒子,你認真聽我講了嗎?”
我順勢将手故意掉在他腰上搭着,我眯眼調侃道:“刁民,小聲些,免得下人進屋裏,撞見你我在榻上,以為在行茍且。”
“你這龌龊之人別把他人想的與你一樣,我夜半來幫你溫習學業,若是你府上的人撞見了想必很感動。”溫行知平躺起來繼續講課,我便不好将手搭在他的肚皮上了,我側身撐着頭道:“聽不見,聲音太小了。”
他朝我的方位挪了挪,我繼續道:“還是聽不見。”
溫行知咬牙再挪,我執着道:“還是還是聽不見。”
他揪起我的衣領,猛得湊過來,在我耳邊咬字呼氣道:“現在呢!”
他的模樣有幾分像旖旎在我身上一般,我渾身舒暢,卻又有點不舒暢,仿佛有一股小火苗在身體某處蹿動。
我微微颔首道:“聽見了,甚好甚好,繼續保持。”
溫行知疏遠了一丢丢的距離,他将書舉在上方給我講課,我怕他手酸,故奪了書替他舉着。
我方才懸梁刺股仍然困,眼下聽他講解儒學,越聽越精神,竟一點不覺得困。溫行知閉了幾下眼,似乎是因眼睛幹澀,他又搓了搓眼睛,打個哈欠繼續講。
我舍不得讓他累着,又想多與他同床共枕一會兒,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相處機會......我最終卷起書放進他的廣袖裏,我嘆氣道:“你若困了,便在這...呃...回家歇息,明日要進京趕考,勞駕你費心替我溫習了,回家時記得喝一碗姜湯驅寒,免得你這弱秧子生病,我可賠不起,我家中窮呢。”
溫行知一怔,他目光深邃的注視于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阿從,你窮,将來我分些銀子給你,好麽?。”
一聲輕飄飄的阿從,使我驀然一悸,我挑起濃密的眉毛,笑着應承道:“好啊,那你可別食言了,将來...是多久?”
溫行知微微垂頭,神色朦胧,他喃喃道:“将來便是将來,誰曉得将來是多久,也許沒有将來呢。”
他今日有一些怪異,我的手在他面前揮了幾下,“怎麽就沒有将來?左右你我會在京城落腳,以後大抵是同僚,你賺了銀子給我,我就收。”
溫行知語氣低落道:“是了。”
片刻後,他揚起下巴,驚鴻一笑百媚生,“地主家的傻兒子,貪財。”
我佯裝生氣道:“口無遮攔的刁民!竟敢暴露本少爺貪財。”
溫行知突然将食指豎在我嘴上,他慢慢撫過我的下巴,氣氛旖旎時,他淡然的收回了手,方才被他觸碰的位置先是泛癢,漸漸的有些發熱。
他稍微俯身,下榻去穿白色薄底靴,他的背影比我見過所有的背都要飄逸脫俗。他站起來,頭也不回的往窗戶邊兒上走。
“等等,”我急促喊了溫行知一聲,他頓住腳,立在六步之遙,就是沒有回頭。
我從雕刻細致的木施架上,取下這幾日穿過的貉子毛鬥篷,我把鬥篷披在溫行知身上,不緊不慢的将下巴探過他肩膀,我替他栓鬥篷前面的帶子時,趁機用臉龐碰了碰他的耳朵,他倏然轉身掐住我的下颚,“沈從,珍重。”
我臉上全是尴尬之色,揩油了他那麽多次,他如今總算察覺了,還叫我尊重他。我伏低做小道:“是是是,珍重珍重。”
他那如墨的瞳仁緩緩縮小,那張嘴唇逐漸縮攏,只聽他冷冷清清道:“慫。”
我想擡頭看看他有沒有生氣,只見他輕身一躍,翻窗戶消失不見了,我忙探出窗外看人,影影綽綽的看見暗色鬥篷在黑夜中走動,我不便發出聲音喊他,只好在窗臺邊看着他徹底離去,消失不見,才回到屋裏睡覺。
可是溫行知來過,我越發睡不着覺,索性就翻書來看,或是想想我若考不上進士,我該如何在沈道文的棍子底下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