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因為工作關系,阿蠻很擅長觀察人。
每個人都有兩面,有些人一面是真的一面是假的,有些人,兩面都是真的。
簡南屬于後者。
那個純良無害半夜送藥會關心植物死活的話痨是真的,現在這個把偷獵形容成動物世界做什麽事都用交換解決看起來近乎冷血的人,也是真的。
他說他來這裏是因為國際獸疫局申請進入血湖需要批文,時間太久,他怕僞雞瘟控制不住,所以就自己先來了。
白天要排了很多手術,要來只能晚上來。
他說他那張工作證真的是偷的,他說他這一包裝備有很多都是在國內就買好了一盒一盒寄過來的。
他
絮絮叨叨的十分話痨,卻總能很準确的繞過獵人陷阱。
他絕口不提今晚看到的那場屠殺,阿蠻卻看到他采樣的樣本裏面有幾個貼了鱷魚字樣的樣本收集包。
他能分辨動物腳印,能分辨動物糞便,卻不想去分辨人。
他說,等他拿到樣本,國際獸疫局的人應該就可以申請到批文了;他說,他這兩周也已經把所有感染了僞雞瘟的村莊都處理過消過了毒,只要沒有外來病源,這次僞雞瘟應該就可以控制住了。
他說的興致勃勃,卻當她問他事情都他做完了,那國際獸疫局的人要做些什麽的時候,突然就不吭聲了。
夜色漸漸深了,屠宰場裏的偷獵人陸陸續續的開着車子離開,有很多人喝了酒,夜空中飄散着他們帶着酒意的笑罵聲,越來越遠,直至安靜。
血湖的霧氣變濃,煙青色的水氣從湖面上袅袅升起,一直彌漫到血湖入口的林間小路上,空氣中有刺鼻的腥臭味。
阿蠻站在血湖外面的叢林裏,看着簡南從僻靜的角落搖搖晃晃的開出一輛破皮卡,皮卡車上印着費利獸醫院的标志,擋風玻璃上還放着一張OIE合作字樣的地方通行證。
所有設置都在為他這次單獨冒險做準備,他想過自己可能會被抓,他也想過他可能會死。
但是他仍然來了。
為了這不會傳染人的僞雞瘟,這些僞雞瘟的來源,只是那幾個本來想來他們獸醫院訛錢的村頭混混。
阿蠻等簡南晃晃悠悠的把車子停在了她的面前的時候,拍了拍了拍車子的引擎蓋,告訴他一條回城的近路:“一直往東邊開,三十分鐘就能進城。”
簡南一怔:“你呢?”
他們不是一起走的麽?
阿蠻說她來的時候搭得順風車,他以為走的時候,他就是她的順風車。
阿蠻聳聳肩:“我還有事。”
她得往相反的方向走,最近切市風雨飄搖,有很多富商急着從切市撤資,急着跑路,她接了很多半夜帶人或者帶錢跑路的單子。
簡南坐在車裏看着她,皮卡車車身高,阿蠻個子小,簡南居高臨下的皺着眉:“很晚了。”
淩晨十二點多,是真的半夜了。
“我送你吧。”他打開車門跳下車,從車頭繞了一個圈,打開了副駕駛座的門,“作為交換,你幫我兩次,我也幫你兩次。”
他覺得阿蠻剛才那句以命換命他虧了的話并不客觀,他也救活過很多命,雖然是動物的,但是他也很值錢。
送她出去,才算是公平交換。
阿蠻側着頭看他。
有點好笑。
他離開了黑暗的掩護,在車燈下,看起來就又變回傻傻的樣子,連下車給女士開車門那麽紳士的舉止都無法挽回的傻乎乎的模樣。
“還是往東開,把我送到能搭到車的地方就行。”她最終還是上了他的車。
破皮卡在這種泥地上颠簸的每一個零部件都在顫抖,沒有空調,發動機的熱氣和帶着暖意的夜風一起湧上來,并不舒服。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簡南專心開車,阿蠻專心看着窗外。
奇怪的是,氣氛并不尴尬。
“前面有個坑。”阿蠻突然開口。
“哦。”簡南動作靈活的轉動方向盤,車子歪歪扭扭的避開了那個坑。
阿蠻坐在副駕駛座上,放下椅背,舒了一口氣。
她沒想到這幾天忍着惡心在血湖拍照的工作會用這樣舒服的方式結尾,她陪着這個人撿了一個晚上的動物糞便和屍體,聽他解釋僞雞瘟,聽他把每一個奇奇怪怪的植物都叫出名字,分出科屬。
這個人真的知道的很多,亂七八糟的什麽都能說很久,難怪能上報紙。
“六月十九號的城市日報上面為什麽會有你的照片?”阿蠻突然想到簡南對那些醫鬧的人自我介紹的時候說的報紙。
簡南并沒有馬上回答。
他躊躇了一下,提醒阿蠻:“是在第三版。”
阿蠻:“?”
“城市日報第三版中縫有外國人登記公示頁。”簡南聲音帶了笑意,“六月十九號我剛來一個月,所以上面登記了我的照片。”
外國人登記公示頁是自願形式的,有些類似于學校裏的轉學生報到,會放上照片簡單的簡歷和聯系郵箱,夾在城市日報第三版中間的夾縫裏,小小的一塊,一般人都不會注意。
阿蠻徹底無語了。
她以為是多牛逼的事情,畢竟簡南當時的語氣可驕傲了。
“你真能唬人。”她感慨。
可能因為不能撒謊,他言之鑿鑿的時候看起來會特別權威,真的特別能夠唬住人。
簡南笑了,眉眼舒展,在颠簸的卡車裏,笑得露出了大白牙。
***
那夜之後,切市市區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槍戰,臉上紋了半只鱷魚的光頭貝托失蹤,切市的暗夜變得一片混亂。
阿蠻再也沒有去過血湖,她把她拍到的所有照片都交給了達沃,達沃看過了照片和影像,沒有再找過阿蠻麻煩。阿蠻按照規矩手足了尾款,就又開始了夜夜賣命的日子。
她幾乎快要變成富商們運鈔車上的專有保镖,在城際之間,把那些暫時沒有辦法存入銀行的現金和金條一點點的運出城,夜夜如此,所以她幾乎沒有時間想到血湖,想到簡南。
在這樣的時局下運送財物,大概率會遇到想要趁火打劫的人,拳腳無眼,阿蠻因為外傷進出費利獸醫院的次數就多了很多。
只是她到的時間都是簡南最忙的時候,她悄無聲息的走後門,很少會遇到簡南。
“你現在這個精神狀态,最好不要再接單了。”戈麥斯戴着老花鏡,拿着放大鏡看阿蠻的瞳孔。
阿蠻扯嘴角,心情不佳:“你又不是醫生。”
戈麥斯瞪她,放下了放大鏡。
“你頭上這個傷最好還是去醫院檢查一下,已經輕微腦震蕩了,不能掉以輕心。”戈麥斯拿出一張紙,開始給阿蠻寫藥方。
“唔。”阿蠻應了一聲。
昨天晚上被那夥人揪着頭發砸到了保險箱的鋼板上,她拽拽頭發,覺得該剪了。
“別不當回事!”戈麥斯看着鼻青臉腫卻仍然漫不經心的阿蠻,嘆了口氣,“我有個研讨會要離開切市一個月,所以這次給你多開點藥。”
“重的傷一定要去醫院複檢,我給過你名片的。”阿蠻有些傷口去醫院會引來麻煩,所以戈麥斯很早就給過阿蠻一張名片,讓她受重傷的時候不要找他,去找這個醫生。
“他收費很貴。”阿蠻哼哼。
她找過一次,差點被賬單吓死,去一次就花掉她一次的保镖費,她要是每次都去,就真的不知道到底是在給誰賺錢了。
“財奴!”戈麥斯白了她一眼。
“我不在的時候醫院是交給簡南負責的。”戈麥斯怕阿蠻不記得簡南,多加了一句,“就是那個噴了你一臉消毒水只給你一張紙巾的家夥。”
阿蠻低頭笑。
他還了,血湖那天晚上還給她一個口罩。
“國際獸疫局的人還在,照理來說費利獸醫院近期不會出什麽事,但是我怕萬一。”戈麥斯摘下老花鏡,嘆了口氣,“你也知道,最近……”
大白天都有人開槍,郊區都開始宵禁。
“所以你有空幫忙看着點,我按每天兩小時的價格給你算錢。”戈麥斯很不放心,“其實我想這一個月幹脆關掉醫院的,但是簡南不同意……”
他一個人偷偷摸摸從血湖弄回來一些樣本,幫國際獸疫局的人争取到了禁區許可,戈麥斯覺得,現在關了費利,也确實會影響簡南的工作。
“不用算錢,你請不起。”阿蠻答應的很爽快,“我會幫忙看着的。”
戈麥斯意外,想了想,想出一個折中的方法:“簡南有護理學位,你萬一真出了什麽事也可以找他,我幫你跟他說說,他這個人信得過。”
“不用。”阿蠻搖頭,“我這一個月不接單了。”
戈麥斯這回意外的眼睛都圓了。
“我也需要休息。”阿蠻半真半假的自嘲。
這陣子趁亂她賺了不少錢,但是現在時局越來越亂,昨天劫車的那夥人身上都帶着槍,她覺得再接單子遲早會出事。
她現在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吃都吃不飽的小孤女了,她的積蓄夠過冬了。
“快亂到頭了。”阿蠻解釋了一句,接過了戈麥斯的牛皮紙袋,“賬單發我郵箱。”
她走的有點急,像是不想再解釋她這次為什麽一反財迷本性,居然放過大好的工作機會,她的價格按天算錢真的很貴,戈麥斯為了簡南也挺舍得出錢的。
她經過後門的時候頓了頓,眼角瞥到醫生辦公室裏蹲着一個瘦瘦高高的男人,男人面前,一個看起來六七歲的男娃娃哭得天崩地裂。
阿蠻腳步停住。
“你別哭了,我給你吃糖。”簡南哄孩子的聲音。
男娃娃打了個嗝,接過簡南手裏的糖,然後喘了口氣,哭得更加大聲。
丢了糖卻沒有達到目的的簡南臉僵了片刻,撓撓頭。
“其實……”他聲音生澀,聽起來就手足無措,“狗能活十六歲已經很久了,你家的辛巴是自然老死的,并沒有很痛苦。”
男娃娃聲音停頓了半秒鐘,繼續嚎。
簡南繼續撓頭。
他都快要說出你家狗其實是喜喪這樣的話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想要找個更能安慰人的。
“我們會把辛巴火化,你可以帶他的骨灰回去,灑在院子裏,種上樹。”他終于想出一個安慰的理由。
男娃娃這回哭得聲音輕了,抽抽搭搭的問:“灑在院子裏,長出來的樹就是辛巴麽?”
簡南窒住。
“不是……”他艱難的說了實話,“死了就是死了,骨灰只是一堆無機物。”
大概從來沒有人和男娃娃說過那麽殘忍的話,男娃娃張着嘴,倒真的忘記哭了。
“但是你看到樹,就可以想起它。”簡南補充,說的一如既往的認真。
阿蠻低着頭走出獸醫院後門,笑了。
這人……
莎瑪拿着動物死亡火化申請表進醫生辦公室的時候,咦了一聲。
“怎麽了?”簡南終于哄好了孩子,滿頭大汗。
“沒事。”莎瑪把申請表遞給簡南,“只是我剛才好像看到戈麥斯的客人了。”
戈麥斯的客人,下午一點到兩點之間。
簡南看着申請表格皺眉。
阿蠻最近,來得太頻繁了。
作者有話要說: 老映:你們兩個有沒有聞到春天的氣息?
阿蠻:??
簡南:哈?
老映:對不起,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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