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汪曾祺寫吃,那是一絕,哪怕是最尋常的蘿蔔青菜,在他筆下也能變得活色生香,讓看書的人口舌生津。從這一點來看,丁宸倒也還是個正常人。
許綠筱胡亂想着,手下娴熟操作,不多時一碗素面端上桌。
大少爺還是懶洋洋躺着,只是鼻子動了動。許綠筱過來叫人,就見他閉着眼,伸出手。
“……”
“餓得起不來。”
這是在耍賴,還是撒嬌?
許綠筱有些無語,又有些無奈,好人做到底,還是搭了把手。
丁宸是真沒客氣,半點不配合,許綠筱竭盡全力才把他從沙發上薅起來,幸好剛喝過大補湯。再次感慨,男人和女人在體重和力道上有着本質的區別。
總感覺他坐起來時,嘴角提了一下。
“你故意的?”
“不是。”
面條并不多,中號碗都沒填滿。
許綠筱故意的,怕他餓久了吃太多不好消化,也怕萬一他不吃幾口顯得她尴尬。
丁宸倒是沒注意量的多少,而是先看賣相,看得出火候還行,面條軟硬适度,撒了一層青蒜,綠白配,很清爽。他拿過筷子,挑起兩根,瞅了眼,送進嘴裏。
他吃相很優雅,或者叫得體。
其實他生日那次,許綠筱就注意到了。雖然那會兒對他成見頗深,但也不得不承認,有些習慣的确是跟家庭或者說出身有關。她班上的男生,大多數是稀裏呼嚕,風卷殘雲。她哥就更別說,別忘了魯智深是他偶像。連肖一旻這種比較講究的,吃東西時也是豪放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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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綠筱多少有些緊張。
倒不是在意他喜歡與否,而是這位見多識廣,嘴巴挑剔,如果能讓他覺得不錯,那她是真的不錯了。老盯着人吃東西也不太好,她跑去給他倒了杯水,放在手邊。
又去逗弄了一會小醜魚。
再回頭一看,吃光了,碗底幹淨。
第一反應,耶!
從此又多了一個身份,許小廚。
第二反應,這不會只是修養使然吧?
丁宸不知道她這蜿蜒曲折的心理活動,用紙巾抹嘴角,喝了口水,然後說:“謝謝。”
許綠筱忙謙虛道:“投桃報李,也謝謝你的外賣。”
丁宸的動作頓了下,“外賣?”
“這幾天的早中晚飯,不是你送的嗎?”
丁宸喝口水,“你喜歡嗎?”
許綠筱誠實點頭,“就是一碗面和這麽多頓大餐比起來,有點微不足道。”
價格就不用說了,難得的是每天都換花樣,不僅國內幾大菜系輪番來,還有韓餐日料。
就聽丁宸說:“跟用心比起來,再多錢都不值一提。”
矮油,這話說得,真是讓人喜歡聽呢。
頭一次發現,原來毒舌少爺也會甜言蜜語。
許綠筱一激動,問出關鍵,“你還沒說好不好吃。”
他頓了下,說:“有一種不一樣的味道。”
這話其實有點歧義,但許綠筱沒多想,而是問:“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丁宸搖頭。
“去曬太陽?今天陽光不錯哦。”
見他似乎不為所動,她用激将法:“少爺,你有多久沒下樓了?不覺得現在有點大家閨秀的意思了嗎?”
丁宸看她一眼,起身:“我換身衣服。”
他去刷了牙,換了套舒适的休閑裝,看慣了他穿病號服或家居服,以及坐姿和躺姿,冷不丁人從裏間“走”出來,身材颀長,玉樹臨風。
呃,有點被帥到了。
然而,玉樹臨風的人自覺走向輪椅,坐上去。
“少爺,您不是能走了嗎?”
“這樣舒服,想走的時候再走。”
“……”
許綠筱也只能“自覺”地去推輪椅。
臨出門前,她從口袋裏拿出一樣事物,拆開獨立包裝,“把這個戴上。”
丁宸接過,是個口罩。
再一看,淺藍色底子上印着一個個大嘴猴。
他嫌棄得差點扔了,“不需要。”
口罩是許綠筱路上買的,也不是她想讓少爺賣萌,而是花店旁邊的藥店只剩這一種了。
她早就發現丁宸不願出門,肯定又是驕傲作祟,不願讓人看見自己坐輪椅或走路不利索的樣子,雖然在樓上也能曬太陽,但那是兩碼事,下面空氣好,多接觸人群也有好處。
她解釋:“外面有其他病人,有各種病菌。”
丁宸卻道:“要麽再去買新的,要麽你幫我戴。”
“……”
許綠筱半蹲下,幫他戴上,碰到他耳朵時還好,她用手捏了下鼻梁條,雖然知道他鼻梁挺高,但是像這樣碰觸,還是有一絲異樣掠過心頭。
離得近,看清他的睫毛,又長又密。以及睫毛下的眼,黑白分明,很清澈。
睫毛一閃,他忽然擡眼。
許綠筱心裏一突,忙說:“少爺臉真小。”
她起身,走到輪椅後,吐了下舌頭。
哪怕是最後一次,也該保持距離。
丁宸問:“你不戴?外面什麽病菌都有,你比我強?還是我比你弱?”
“……誰說我不戴了。”
許綠筱又從口袋裏摸出一枚口罩,給自己戴上。
挺好,不僅能擋細菌,還能擋住不自然的臉色。
到了樓下,高樹矮樹郁郁蔥蔥,草坪也是欣欣向榮,草地中間有若幹小路,很多病人徜徉其中,不過倒是也有人跡罕至處。
遠處有人放風筝,許綠筱擡頭,看了許久。
再一回頭,輪椅空了,丁宸在不遠處溜達,還伸了個懶腰。
許綠筱仔細看着他的步态,還好,不會留後遺症。
看着時間,提醒差不多了。
他像任性孩子一樣,又多走了幾圈。
她提醒,“這樣是不是很好?曬太陽補鈣,這樣少喝幾次補湯也OK。”
丁宸沒說話。
許綠筱也覺得自己有點話多了。
上樓的一路上,兩人都很沉默。
回房間後,洗過手,許綠筱說:“丁宸,我有話跟你說。”
丁宸看了眼她,沒說話,坐到了沙發上。
許綠筱坐在另一邊:“你知道我為什麽很小就會做飯嗎?”
“是我奶奶教的,她一直提醒我,要懂事,因為我一出生,就害我爸丢了工作,也降低了我哥的生活水平,”她頓了一下,“我哥也因為我的原因坐牢。”
丁宸這才出聲:“你想說什麽?”
“也許我這個人,的确是有點不太吉利吧。要不然,三年約定換一種方式?比如,你們家旗下哪個分公司有什麽職位,只要我能做的都可以。”
丁宸看着她,不答反問:“你知道什麽了?”
許綠筱心跳一停,忙說:“你母親跟我談過,說你丢了菩薩像的事,總之,希望我離開。”
丁宸沒再看她,而是看向魚缸,問:“你知道小醜魚和海葵是什麽關系嗎?”
“共生關系。”
他又問:“你滑過雪嗎?”
呃,這跨度有點大。
“沒有。”
“有機會一定要體驗一下。滑雪有一定的危險,我認識的人裏就有一個摔傷致殘,但是當你在藍天白雪之間俯沖直下的時候,那種自由,會永生難忘。”
許綠筱默默心悸了一下。
“你開賽車,也是因為這個嗎?”
丁宸看了她一眼,“差不多。”
“你是學商的,要有點契約精神。”
許綠筱輕聲問:“所以,你希望我留下?”
丁宸回道:“我要求你留下。”
他這話,還有臉色,似乎有些不悅的跡象。
可既然說了,許綠筱還是要争取一下,“我已經答應你母親了,再反悔不太好吧?”
丁宸似乎笑了下,“有我在,你擔心什麽?”
許綠筱走回自己房間,站到門口愣住,離開前就把鑰匙留下了。
除了鑰匙,還有一盒煙,一盒藥膏。
正發呆,阿姨過來了,随手開了門。
進去後,難得明察秋毫了一次,詫異地問:“你沒帶行李?”
“……趕時間,忘了,正想回去取。”
阿姨卻說:“太晚了,別來回折騰了。”
她在自己包裏翻了翻,慷慨地扔來兩件,“睡覺穿,別嫌棄。”
哪能嫌棄呢,許綠筱微笑,“謝謝王姨。”
阿姨姓王,加了個姓氏,變成特定稱謂,好像也親近了一層。
王姨傲嬌地嗯一聲,拿起手機蜷起腿,玩起中老年人最愛——微信群聊。
不過許綠筱還是去了趟超市,買毛巾和牙刷。在收銀臺看見花花綠綠的棒棒糖,買了幾只。回來路上,她走得很慢,撥開一顆含在嘴裏。
苦澀的時候,就吃一顆糖。
這幾天忙忙碌碌,到處找機會,還發誓要雙倍努力,然而……轉眼就被打回原形。
她有些氣惱,為什麽她的人生軌跡能輕易被人扭轉?
像是地上的螞蟻,一滴雨水,都是滅頂之災。
因為太弱了嗎?
還是對手太強?
對手又是誰?看不見摸不着的命運嗎?還是某一個人?
她仰頭,看向那棟樓,尋找着某一個窗口。
他房裏的燈也比別的房間更亮一些。
因為他自己也會發光嗎?
不知怎麽,想起幾個月前,她在洗手間時聽到的那番對話。
“……前幾天在機場看見XX了,不當模特了,進劇組,混成女二了。”
“少爺加持過,就是不一樣哦。”
也許,最大的機會就在眼前?
她低下頭,真的很佩服那些女孩子的心理素質。逢場作戲,各取所需,臣妾做不到啊。
***
最亮的房間裏,丁宸坐在桌邊,難得地對着電腦,看一份財務報表。
他大多時候是個甩手掌櫃,住院後徹底甩手。但有些工作還是得自己來。
就像他媽,別人都只道丁董事長伉俪情深,攜手打江山,只有這個親兒子知道,感情當然是真的,但另一方面,是看緊自己的男人,以及自家的錢。
報表看得有點煩,通常這時候嘴裏都會叼根煙。
這時有微信提示,他拿過手機,是“二喜”,頭像是只狗,上來就管他叫爸爸。
“親愛的爸爸,今天心情如何?吃土太忙,都忘了給您請安了,罪過罪過。”
吃土……因為你親老子是賣稀土的嗎?
丁宸回了句,“關你屁事。”
二喜秒回:“我掐指一算,您現在心情肯定不錯。”
“……”
“我還為默默為您做了一件事,希望‘事成’之後,不要忘了大明湖畔的幹兒子。”
“……”
丁宸又看了會兒報表,還是想抽煙……于是拿起手機,往上翻聊天記錄。
一連幾天,二喜都是問同一句話,心情如何,再配一個賤兮兮的表情。
他要麽不理,要麽回一個字,滾。
莫非是今天回的字數比較多,所以被看出心情還不錯?
他再次改了這位的備注,改成“二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