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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合一 (1)

“三少爺!!”

随着九羽入門一聲疾呼,容嫣徹底癱了……

虞墨戈猛然被叫醒, 惶恐地攔腰将身邊人撈了回來, 抱住。

他捂住容嫣胸口, 低聲輕喚:“容嫣?”

容嫣急促吸氣, 漸漸緩過來,可一睜眼看到的卻是胸前他沾了血跡的手。她努力平複,待呼吸順暢了,離開他懷直身而起。

跟随九羽入門的楊嬷嬷趕緊上去攙扶, 也生是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敢睜眼, 握着小姐的手退了一步。

虞墨戈沉默。

他目光一掃, 忽見到容嫣白嫩纖細的手腕紅得發漲, 意識到是自己所為,眉心一皺上前要去碰,容嫣下意識躲了下,惶惶地看了他一眼,又退了一步。

眼見門外的人越來越多,虞墨戈沒有繼續, 探出的手僵在空中須臾, 默默收回來了……

澹華寺出了命案, 縣衙來人了。

張捕頭見了容嫣關切詢問, 聽聞她受傷後極是愧疚, 直道是自己失職被周群逃脫。容嫣不惱反安慰他,“犯人逃脫,誰也不願。”

這是真話, 犯人逃脫,張捕頭也免不了受罰。虧得英國公府的三少爺經過,救了榮家小姐,不然出了萬一,他罪過更大了。

當場問過話,衆人便散了,了塵大師為死者超度。

擔心容家小姐受驚吓,張捕頭主動提出送她回去,容嫣婉拒。臨行前她回首看了一眼,卻只望見虞墨戈挺拔的背影遠去,她想了想,走了。

從上客堂陸陸續續被人圍觀,二人便再無交流,甚至連個對視都沒有。

她是不敢看他,至于他,她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各取所需,互不幹涉。”話說得容易,可當真剝下神秘,暴露未知時,她怕了。

他到底怎樣個人,又經歷過什麽。這些她從不關心的問題如今成了羁絆,成了她恐懼的源頭。她甚至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到底對不對。

不過也好在是“互不幹涉”,她沒有卷入他的生活……

“今兒多虧了虞少爺。”馬車上,楊嬷嬷感嘆。“怎想到竟是兩個人,若不是虞少爺在……想想都後怕。”

容嫣沉思,問道:“死的那個,衙役如何講的。”

楊嬷嬷知道她指的是後者,嘆道:“說是和周仁是一夥的,當初僥幸逃脫,如今便和跑出來周群計謀綁架小姐,沒成想躲得那麽深。其實他若不現身,也能躲過一劫。不過都是命啊,倒黴他遇到了虞少爺。這就叫老天有眼……”

當時只有虞墨戈和容嫣在場,他人不曉,容嫣可看得清楚。那人身手極好,可不是周仁之類,而且他也不是沖着自己來的,是沖着虞墨戈。

容嫣想到他手裏的那把刀,細長彎曲,刀尖略寬上翹。她在淮安伯府見過,跟随徐井松的衛所士兵身上帶的便是這刀。是軍用的柳葉刀。

如此,他更不可能是周仁的同夥了。

是有人要害虞墨戈?

容嫣覺得頭疼,越是不想深了解他,越是控制不住地去多想。她暗嘲自己,知道那麽多做什麽?不管對她,還是對他,都沒意義。

見小姐颦眉阖目,楊嬷嬷含在嘴裏的話不知該不該說。今兒受意去求虞家幫忙,她也是心存忐忑。他二人的關系,她清楚。沒有利益糾葛,沒有感情維系,連交情都算不上,人家肯不肯幫?即便肯,又如何幫?若只是幫她報官,她也說不出什麽。

可還沒待她開口,那個一臉冷相的侍衛便将她迎進了別院。她能來,必然是出事了,英國公家的三少爺擡腳便走,幾乎是在去寺裏的路上聽完事情經過的。

經此一事,楊嬷嬷心裏有點異樣的感覺——別扭。

還有上次在郊外偶遇,她覺得三少爺對小姐也沒有想象的那般淡漠不堪,她是真希望有人對小姐好,小姐經歷了太多的炎涼之事,無情之人了;可轉念思量,好又如何,門不當戶不對,身份懸殊,他們根本走不到一起。

難不成他真想要她做外室?她家小姐可不是這樣的人……

楊嬷嬷想得投入,情不自禁地哼了聲。容嫣看她一眼,楊嬷嬷讪笑,随即斂容皺眉,憂忡道:“您和虞家少爺……”

“別說了。”

容嫣嘆了聲,阖目,無力地倚在靠枕上再不想多言一句。

……

雲毓院,正房。

虞墨戈三日沒有出房門了。

其實他原本并不住這,而是前面的然犀苑,只是因為這離別院的側門最近,方便她來,便成為了一種習慣。

原來習慣這麽容易形成。

而有些習慣,過去多少年也不會變……

他倚在圈椅上,下意識地去摸左額,平滑依舊。

傷痕不在了,可記憶抹不掉。多少次閉上眼睛,還是戰場上那一幕,蒙古彎刀在眼前劃過,從左額到眼角,血淋淋的,模糊了眼睛,透過血色他看到二哥虞抑揚倒在他面前……

他為了援救自己而亡,卻不是亡在元蒙的刀下,而是亡在兄長的陰謀裏。

包括虞墨戈自己——

曾經也是把一模一樣的柳葉刀,猝不及防,毫無征兆地從他身後猛然刺入,穿透胸膛刺破心髒。

他低頭,眼看着胸口透出的刀尖帶出一朵妖冶的血花,還沒待他轉身,握刀人步步緊逼,那刀便一寸一寸地從他體內經過。最終刀柄抵在他後背,深得不能再深時,他回首,看到了三十六年人生中的最後一張臉……

虞晏清。

……兩年了,死而複生兩年,他從三十六歲重生到了二十三歲。

當初虞晏清作為英國公世子,征讨西北,險些丢了大同。是他為了祖父不被削爵,保兄長世子之位,主動承擔責任,用鐵券換取了英國公府及自己的平安。

可怎奈先帝駕崩,新帝繼位再究此案,他不但被削職,還被關進都察院一整年。

二十三歲,正是他心灰意冷,留戀聲色,成為京中纨绔之首的那一年。

這“纨绔”,他已經做了快兩年了……

虞墨戈深吸了口氣,緩緩睜開雙眼,視線輕擡搭在了對面的紫檀多寶格上。一只精巧的掐絲鎏金首飾盒落在商周青銅和漢代玉器中極是惹眼。他起身去取,打開,裏面是只墨綠翡翠镯子,她抵給他的那只。

玉質純淨透澈,摩挲在指尖涼潤滑膩。虞墨戈看着手中的镯子突然冷笑了一聲。人都道玉随其主,她不正是個聰穎之人,通透如玉,涼而淡泊。

“各取所需,互不幹涉。”她是如何想出來的呢?真是絕妙透頂!不談感情沒有羁絆,說分,連個招呼都不必打。一個女人可以獨立淡泊至此!

虞墨戈想到那日她看自己的最後一個眼神,恐懼,驚駭……她一定是怕極了自己吧。也好,沒走進他的生活也是明智的選擇,不管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他料定自己不會有個好結果。

回身坐在多寶格邊的羅漢床上,他望着小幾上的清酒出神,手裏的镯子始終沒有放下。

斷了,就這麽斷了……

正想着,門外九羽突然傳音,讓他的心登時一緊——

“爺,容家小姐來了。”

……

容嫣進門時,虞墨戈正坐在羅漢床上飲酒,他舉杯而盡,接着又不慌不忙地斟了一杯,捏在瑩缜的指尖。

看着地上成對的皂靴,和他盤在床邊的一雙裸足,記憶霎時間回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她愣了會,随即回神提着食盒款款上前,放在小幾上打開。

“傷好了?”他平靜問,語氣略顯疲憊。

容嫣莞爾點頭,忙着手裏的活,沒看他。

“那天吓到你了。”

她手頓住,眉心微蹙,淺笑道:“嗯。脖子都傷了。”

明知道自己問的是什麽,她卻避而不答。虞墨戈無奈撚着指尖的酒杯,擡手,一飲而盡。辛辣充斥口腔,舌尖泛上一股淡淡的苦澀,他低啞着聲音道:“對不起,我去晚了。”

容嫣終于擡頭了,含笑對視他搖了搖頭。“你能來我已經很感激了。嗯,我今兒給你帶了點心。”說着,她指了指小幾上一層層鋪展開的食盒。“都是我自己做得,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做了好幾次都失敗了……”她越說越沒底氣,最後赧顏羞紅了臉。

虞墨戈看着她撩袖揀了一塊雪白的芸豆糕遞過來。她纖指白嫩得和那糕似的,圓潤的指甲染了妃色,像落在瑞雪上的花瓣,美得讓人心顫。

而它也在顫——

容嫣手在抖,她掩飾地用左手托住了伸出的右臂。他不動,她實在撐不住了,尴尬地挑了挑唇,幹脆送到了他唇邊。

虞墨戈目光落在眼前的糕上,又不動聲色地瞄了她一眼,咬下一口,皺眉。

“不好吃?”容嫣疾聲問道,随即落肩收手,失落地嘆了聲。“就知道不好吃,還是算了……”

她方想把糕放回去,手卻被他捉住了。容嫣內心慌亂,卻僵在那一動不敢動,目光無措。

虞墨戈指腹在她手心摩挲,汗津津的一直涼到指尖。她還在抖……

“你怕我?”

容嫣躲避與他對視,喉頭動了動,櫻唇輕碰如綻開的花,猶豫着吐出了那個字。

“……怕。”

“那你還來?”他追問。

她的肩再次聳起,提了口氣誠摯道:“可你救了我啊。”

這是事實。

再如何驚恐也不該分不清狀況。她想了許久認定了這件事:他再可怕,也不是對自己。細數二人過往,他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對自己産生威脅的事,反之,他讓她很安心。

而且兩人的合約也如是:他們需要的是彼此這個人,其他都不必理會。

“所以你是為了感謝而來。”

容嫣想想,搖頭。她就是想來,單純地想來。

虞墨戈眉梢微不可查地挑了挑,輕擡下颌,端量着掌心裏她白皙的手和那糕,忽而一笑,探頭又咬了一口,不輕不重,連着入口的糕咬到了她小巧的指尖。

指尖緊迫,随即輕柔的濡濡感撩過,容嫣顫了顫,慌忙地收回了手。

對面,他鼻間笑音輕佻。容嫣擡眸看他,視線搭在他彎勾的薄唇,見他舌尖無意地舔了舔下唇,她臉登時緋雲漫盡,垂下了眼皮,佯做不經意地挑揀糕點,問道:

“還吃嗎?”

“吃。”

容嫣會心笑了,唇角的小梨渦若隐若現。她拈了塊胭脂糕送過去,手腕猛然被他握住,用力一扯,整個人落入他懷。

她驚叫一聲。

虞墨戈抱緊她,慵然地瞥了眼她手裏的胭脂糕,又看了看她紅若胭脂的臉,佻然而笑,含住了她甜比糕點的唇。

“我吃這個……”

2.有孕

容嫣将鄭德裕請來研究田莊租賃計劃。

原錢員外的田莊,水豐土沃容易租;倒是汪家的三百畝因地勢高農作産量不穩定,故而租金較低。容嫣想了幾日,決定留下的幾百畝,雇農工來耕種。

鄭莊頭不大支持,畢竟租給佃戶是穩賺不賠,無論旱澇,租金是一定要收的。自家耕種,操心且不說,眼下“農夫日貴”,糧田每年每人保底十三兩,桑農保底九兩半。若是豐收這不算什麽,若是歉收,還不及出租呢。

不過主家态度堅決,鄭莊頭也不好否定,唯是推薦她種些桑、茶、甘蔗,這些市場價格較高的農作。

可結果都被容嫣一一駁回了。她要種棉——

棉喜光,抗旱性高,而宛平地處海河平原,日照充足,植棉最好不過了。且這個年代,正是棉布逐漸普及的時期,富人穿得起絲綢,尋常人家着的都是南方的苎麻。棉比絲綢價廉,比麻保暖耐磨,北方供不應求。

話如是說,可施行起來,談何容易。鄭莊頭眉間憂思愈重。

麻是不如綿,但綜合價值要高于綿,因為北方有成熟的紡織技術。而綿呢?基本上都要送到松江府一帶去紡織,這一來一回的運輸,再加上紡織費,成本太高了。

“這些都不必想,你只管種,其餘我來解決。”容嫣平靜道,示意雲寄給鄭莊頭添茶。

說了好一會,可不是口渴了。然捏着這茶鐘,鄭莊頭怎都喝不下去,心裏不住地犯着嘀咕。于他而言,種什麽都是種,他一樣領他的月錢,無非是雇工費些心思,而小姐也答應給他相應的報酬。他是為主家擔心,這決定是不是有點倉促,有點……姑娘家的任性了?

然瞄了眼小姐,見她神情淡然透着股篤定,鄭莊頭心一橫側身仰脖将茶一口吞飲,手背抹了把唇堅定道:“好。我一定把棉給小姐種好喽!”不管她打的什麽主意,他定要保質保量。

都商議妥當,雲寄送鄭莊頭離開,容嫣回了後院。

其實種棉,她也是賭了一把。南北漕運,通州是運河的最北端,漕運物資的集中發散均于此。畢竟是故裏,相對熟悉些。

為了解決運輸,她覺得該尋機會回去一次。

可思及通州,免不了再憶起那些所謂的“親人”,容嫣輕嘆了口氣。趕巧楊嬷嬷入門,聞聲一怔,随即掩門輕聲道:“小姐,前些日子給您做的鬥篷好了,可要試試。”

“放那吧。”容嫣若有所思應。

楊嬷嬷磨蹭了會兒,慢吞吞地挂在了花梨架子上,手一寸寸地将鬥篷抻平,眼神時不時地瞄着小姐。

“楊嬷嬷。”容嫣忽而喚道。

楊嬷嬷好似就等着這一聲呢,趕忙探了過來。“在呢。”

“咱家可有熟人在淞江?”

“熟人?”楊嬷嬷沒料到她問這個問題,一時懵住了,須臾緩過來認真道:“淞江沒聽說,倒是小姐外祖母沈老夫人是南直隸太倉人。沈家是鹽商,至于生意做到哪,夫人沒提過。二舅老爺在京從商,南邊跑過幾次,可好些年不聯系,您不清楚的奴婢也不知了。”

“好吧。”容嫣輕應了聲。

她對外祖家的記憶,七零八碎,和對青窕一般,模糊得恍若夢境。這也怨不得她,從原身八歲到宛平後便極少随母親回去,快十二年了,這十二年裏發生太多印象深刻的事,足以将這些平淡的記憶淹沒。

“你忙着吧,我歇會。”

談了一頭晌,容嫣倚在羅漢床上小憩。楊嬷嬷給她捂了暖手,蓋上小毯。四下沒活了又去挑香爐裏的熏香,目光瞟向小姐,一臉的心思。

容嫣察覺,端坐問道:“嬷嬷可是有話要說。”

楊嬷嬷定了會兒,随即神色憂忡的“哎”了聲,目光移向容嫣小腹,心橫道:“小姐,到日子了……”

……

轉眼臘八,青窕請容嫣來臨安府過節,生怕容嫣不去似的,一早便派人來請。

容嫣給瀾姐兒備了份禮,是對鎏金鑲珠寶蜻蜓簪花。那簪花極精致,每每一動,蜻蜓的纏金翅膀都會呼扇着,可愛極了。

去的路上,她一直捏着簪花朱漆匣,匣子上“琳琅閣”三個金墨館閣體略顯硬朗。分明是出售瑰麗情致之物,偏還用這嚴肅的字體,如此鮮明的對比倒是讓她想起了某人。

也不知他今兒會不會來……

到了臨安府,小丫鬟引她穿過前院過堂影壁,便瞧見徐井松的背影,他正和一男子聊着。

該是虞墨戈吧,他來了。

容嫣竟有點緊張,不由得心跳快了半拍。然過了游廊,踏入正堂的那刻,只聞一聲“容表姐來了。”她的心霎時沉入水底,涼冰冰的。

是徐井桐。

他沐休從太學歸來了。

見他對自己粲笑,一張臉明朗陽光,容嫣心裏忍不住地翻騰。想到他曾經說過的話,越發覺得這笑虛僞矯飾,躲之不及。早知他在,她絕不會來。

不過前些日子聽表姐道,他定親了,對方是武陽侯府袁二爺家的三小姐,待他春闱入榜後便完婚。袁二爺是太學博士,也是徐井桐的老師。而他家長女則嫁給了英國公府二爺家公子,也就是虞墨戈的堂兄。京城貴圈,還真是誰和誰都能扯上關系。

利益聯姻,不過如此。容嫣管不及這些,只覺得他既然定親了,便該有所收斂。于是稍作平靜,無甚情緒道:“二少爺回來了。”說罷,再沒看他一眼。

見她冷漠,徐井桐也讪讪收回目光,瞥了眼皺眉的兄長,不敢多說什麽了。

伯爺和伯夫人未到,堂上只他三人,一時尴尬無聲。

直到虞墨戈來了——

平日裏就常來,今兒過節徐井松更不會落下他,前晚便給他下了帖子。一入門,瞧見角落裏的容嫣,虞墨戈駐足,沉靜颌首。

面對他,方才的緊張感歸複,容嫣屏息匆匆福身,與之回應。

不動聲色地招呼過了,兄弟二人便拉着他聊起來了。

容嫣靜默坐着。往常來臨安伯府表姐都會在過堂迎她,今兒她都到了,青窕才随着靜姝姍姍而來。青窕今兒穿了件碧色雲緞對襟襖,許是顏色過于清亮,反襯得她臉色不大好,身形也消瘦了些。容嫣關切詢問,青窕淡笑未應。

伯爺和伯夫人一到,便開席布菜。繞着八仙桌,容嫣坐在表姐身旁。青窕夾了塊胭脂鵝脯,伯夫人瞧見,夾了塊松瓤鵝油卷遞去,笑容可掬道:“那腌制的東西少吃的好。”說着,又讓小丫鬟盛了碗雞絲燕窩湯送過來。

伯夫人平日裏話不多,很少與人熱絡。不要說兒媳,便是繼兒繼女也都是淡淡的,今兒對青窕竟難得殷切。

這份熱情青窕自然不會推卻,朝伯夫人抿笑夾起鵝油卷咬了一口,細細咀嚼。然越是咀嚼,青窕的臉色愈差,久久難以下咽。她瞥了眼伯夫人,歉意道:“這兩日胃口不佳,不喜食油膩,母親見諒。”

伯夫人雖未見不悅卻也有幾分無措,望着兒媳面前幾樣葷菜,也只得讪笑讓小丫鬟換些清淡的來。青窕知道這是她特意準備的,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唯是颦眉局促地看着小丫鬟把菜撤下。

“把這個送過去吧。”

對面,虞墨戈偏頭輕聲對候在身邊的小丫鬟道了句。小丫鬟應聲,把他面前口味清淡的冬筍莼菜端了過去,将那菜換了來。

這有點出其不意呀,向來寡淡孤清的三少爺竟也會顧及他人?青窕颌首淡笑,徐井松也驚異道了聲謝。滿桌人雖驚卻也未放心上,繼續用餐,唯是井桐身邊的靜姝面色愈沉。

為何不是其他,偏偏是筍——

她看了眼嫂嫂身邊的容嫣,眸光又掃向虞墨戈,二人神色如常。可思及前一事,如何都放不下心裏的念頭……

喝過臘八粥,席散了。幾個男人留下,徐靜姝送伯夫人回房,容嫣則跟随表姐去了後院花園散步,順便去看小外甥女。

瀾姐兒極喜歡小姨送的蜻蜓簪花,不知其貴,只當玩意擺弄,呼扇着一對翅膀。青窕對乳母道:“快收起來吧,仔細被她玩壞裏。”

乳母好容易哄了下來,瀾姐兒不高興,便賴在母親身上翻母親的錦袋,竟掏出兩顆小棗。她得了珍寶似的一把塞進嘴裏,接着,一個激靈表情澀不堪言,小臉生生擠成了小包子。

酸的——

瞧她那小模樣,大夥忍不住笑了。乳母捏着她小下巴才讓她吐出來。容嫣看着地上的小棗,想到席上的插曲,恍然道:“表姐可是有喜了?”

方拈了一顆棗的青窕微頓,赧顏笑了。可随即又愁眉道:“嫁了六年了,只瀾姐兒一個孩子,好不容易再孕,大家夥都盼着是個男孩。你也瞧到了,我那事事不關己的婆婆都那般上心,壓力可是大。我知她是為我好,可有些話總歸沒法說,一來本就生疏,二來她也沒生養過……”

話到這,青窕突然意識到失言。怎能當着她談“生養”,這可是表妹的心病。

青窕也實屬無奈,家裏一個未出閣的小姑,一個未生養的續弦婆婆,平日裏有話也沒處說,見到親近的表妹自然便忘了顧慮。

容嫣理解,也不在乎。她為表姐高興還來不及呢,況且,倒是給了她一個問話的契機。

“表姐是何時知有身孕的?可有不适?”

瞧她倒是不忌諱,青窕想了想,應她了。“……畢竟之前懷瀾姐兒有經驗,月信推了半月便生了心思,偷偷請大夫把脈,還真就是了。不适……除了喜食酸,有些味道聞不得,倒也沒太大反應,還沒到真正害口的時候呢……”

月信推辭,食酸,害口……

容嫣想得有些出神,青窕推了推她手。她反應過來,掩飾地笑了,道:“我聽嬷嬷說‘酸兒辣女’,表姐莫要憂心,這胎必是個小世子。”

“你呀,可倒是會說。”青窕笑了,一沒留神手裏的棗被瀾姐兒奪去,不知教訓地又塞進嘴裏。期望是個甜的,然還是酸不能忍。她撇嘴,大眼水霧濛濛地望着小姨,一臉的委屈。好似在和她訴苦:母親欺負我……

容嫣心都被她萌化了,抱着她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小鼻尖。“小姨給糖吃好不好。”

“好,小姨最好!”

瀾姐兒晃着小藕似的手臂,抱住了容嫣的脖子,唇角還沾着口水便朝她臉上親。被她親過的臉頰涼絲絲地,卻奈何心暖啊……

後院角門,虞墨戈站在過廳下,将方才一幕盡收眼底,竟不由得笑了。

鼻間笑音惹得身旁的徐井松不解,問道:“有何好笑?”

“可愛……”他音調輕揚,目光未錯。

徐井松朝庭院裏望去,見自家女兒笑眯着眼和小姨嬉鬧,也欣慰而笑,慈愛地搖頭道:“她啊,看着招人愛,實則淘氣着呢!除了她母親誰也不怕,我都被她唬住了……”

話未完,虞墨戈側目瞥了他一眼,神情茫然。

“嗯?”

徐井松被他“嗯”糊塗了,也“嗯?”了聲。

二人瞪視,須臾,虞墨戈挑唇道:“是嗎?那你可有個好女兒啊!”

自己說的是這個嗎?徐井松徹底亂了,皺眉道:“你聽到我方才的話了嗎?”

虞墨慵然而笑,漫不經心地應了聲“聽到了。”便閑逸地撩了撩衫裾淡然轉身,舉步出了過廳。見徐井松沒跟上來,餘光掃他一眼。

“走吧,別叫徐先生久等了。”

3.看戲

如果方才還只是揣測,眼下這個念頭怕是已在心裏生根了。

送伯夫人歸來的徐靜姝站在游廊一側,望着遠去的虞墨戈色如陰雲,愁郁難纾。

兄長看不出蹊跷,可她明白,虞墨戈方才的目光未離容嫣寸厘——

容嫣去南郊被困,留宿友人莊園,問題是她哪來的友人。呂嬷嬷套了雲寄的話,宛平她根本無一友人。而虞家莊園便在南郊,好巧不巧,那幾日他也去了南郊。于此,還能讓人作何想。

其實留宿也算不得多大的事,被困相助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可容嫣全程避開這個話題,只字不談,那便有問題了,她在逃避。

問心無愧,何須避。

靜姝猜不透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但直覺告訴她,他二人絕沒有看着那麽簡單……

她透過游廊窗格望着容嫣,心情黯淡。知道容表姐美,卻從未細細打量過,乍一看卻是嬌顏如玉,如蓮綻放,沉靜內斂。可一笑一颦中偏又透着不經意的清媚……不對,清媚許淡了,應是魅惑——不是妖媚,是一種不應齡的沉着所散發出的誘惑,綿綿地網絡人心,欲罷而不能。不要是男人,便是她也覺得心驚。

這一瞬間徐靜姝竟不由得感嘆,好在她是個嫁過的……

青窕胃裏不舒服,随嬷嬷去了花園暖閣,容嫣留下來陪瀾姐兒。

夫人婆子都不在,幾個剛留頭的小丫頭便帶着瀾姐兒堆雪人,嬉鬧極歡,容嫣看得也好不欣悅。都說孩子是天使,一點沒錯,看着天真無邪的他們便什麽煩惱都沒有了,幸福無比……

“啪!”

一個小雪團飛過來,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出神的容嫣臉上。

聽到瀾姐兒嘻嘻的笑聲,容嫣哭笑不得,喚道:“你個小淘氣!看我不罰你。”擡腳便去捉她。

殘留在睫毛上的雪融化,模糊了眼睛。她使勁眨了眨,低頭去抹。見眼前多了一只手帕,沒顧考慮道了聲“謝謝”接過來。

對方沒應,唯是一聲輕笑。她突然覺得不對,擡頭瞧去,竟是徐井桐。

她頓了頓,将手帕塞回去,找出自己的帕子轉過身去抹,感覺稍稍好些了,看都沒看他一眼繞過他奔瀾姐去了。

瀾姐一見她便躲到小丫鬟身後,露出個小腦袋朝着小姨嘻嘻笑,玩起捉迷藏來了。

來來回回幾次,容嫣捉不住她,只得強笑哄道:“瀾兒乖,小姨帶你去找娘親好不好。”

“不好。”瀾姐拉着小丫鬟的衣角道。見容嫣表情嚴肅便嘟起小嘴,可憐巴巴道:“小姨陪瀾兒玩一會,玩一會。”

被這麽求,任誰也抵抗不了。容嫣正想着如何躲開徐井桐,他卻上前,站在瀾姐兒面前彎腰低頭道:“瀾兒,看看小叔給你帶什麽了?”說着,背在身後的手亮出,一只精巧的仕女糖人在瀾姐兒眼前晃了晃。

“糖人,糖人。我要,小叔給我。”瀾兒從丫鬟的身後竄出來,張起兩只小手去抓糖人。徐井桐手一提,她撲了個空。徐井桐朗聲而笑,視線卻始終未離身側的容嫣。

見她容色淡淡,他低頭看着小侄女。“瀾兒若是回答小叔問題,小叔便給你。”他又瞥了眼容嫣,笑道:“瀾兒說,這糖人漂不漂亮,可像小姨?”

話一出口,小丫鬟們紛紛低頭,互看了一眼。

容嫣臉色愈沉,瞥向遠處只當沒聽到。可瀾姐兒哪懂這些,比照着看了看糖人,又看了看小姨,很認真地思量了片刻,點頭道:“像,小姨漂亮。”

徐井桐聞言笑得更歡了,手又提高了幾分。“既然像小姨,那我們送給小姨吧。”說着,手試探朝容嫣的方向靠近。

瀾姐兒哪肯,撲着小叔讨要,徐井桐便朝容嫣的方向蹭了兩步。眼見她又要撲上來,他一面逗着小團子,“給了?給小姨了?給了啊?”再次朝容嫣靠近。

“小叔給我,給我嘛,給我!”

瀾姐兒急得哇哇大叫,徐井桐卻逗得樂此不疲。眼看着糖人快落近小姨懷裏,瀾姐兒撒起潑來。

徐井桐的手就在眼前晃,躲都躲不開,比那糖人還要黏膩。容嫣忍無可忍了,陡然擡手一把将眼前的糖人奪了下來。

手裏驀然一空,徐井桐愣了,回頭看着容嫣。小團子見糖人落在小姨的手裏也傻眼了,緊抿着的小嘴抖了抖,眼淚出來了。就在她張口要嚎的那刻,容嫣忙彎腰把糖人送到她手裏。

“瀾兒不哭,糖人是你的,小姨不要。”一邊哄着,一邊給瀾姐兒抹流出的眼淚。怫然舉眸,嫌惡地瞪了徐井桐一眼,抱起孩子便走。

可方穿過游廊,還沒到通往前院的角門,又被他趕上來截住了。

有孩子在,容嫣只得深吸口氣,安奈着情緒道:“二少爺請讓我過去,瀾姐兒玩得太久,該歇晌睡午覺了。”

徐井桐手臂依舊攔着,佻然道:“表姐還要躲着我?”

“二少爺,請自重些,您是訂了親的人了,還是不要傳出是非的好。”

她是實話實說,可徐井桐不在意,反倒仰笑又朝她貼近,低眸道:“表姐這是吃醋了?”

容嫣內心無奈,真不知他哪來的自信。到底是自己表意不詳,還是他覺得拿她尋開心是種樂趣。就算他不在乎名聲,她還在乎呢!

抱着孩子行動不便,左右不知該朝哪躲,容嫣餘光四下瞟望,忽而朝西拱門凝了一瞬,随即垂眸。然再擡頭時愠意消失,眉心微蹙,籠着憐人的委屈……

她喚小丫鬟将瀾姐兒送回前院,對視徐井桐哀婉輕嘆道:

“我哪裏有吃醋的資格……”

軟糯的聲音映着楚楚眸光,任是石心也要化作繞指柔了。

這,有點措手不及——徐井桐心猛然一顫,怔愣地喚了聲:“表姐……”

不給他思慮的時間,容嫣接着道:“二少爺,您之前說的話可還算數?”

“算,算數!”徐井桐興奮得顧不得動腦,連連應聲。

可容嫣卻苦笑,眉心的酸澀将徐井桐的心也蒙上了一層霧。“您說我們緣分天注定,可如今你要娶了,我又算什麽呢?原來一切不過都是哄騙罷了。”說着,舉眸看了他一眼,星眸婆娑,澄澈見底,目光柔柔地把人的三魂都勾去了。徐井桐只覺得心空蕩蕩的,忙皺眉解釋道:“不是我要娶的,真的不是!我心裏只有表姐。”

“哼……”

容嫣一聲冷哼,綿軟卻甚是涼薄,重重地挑動了徐井桐的神經。他眼皮直跳,恨不能以誓來表達自己的不情願。

“我連見都未曾見過她如何要娶。不過是家裏人逼我的罷了,若是表姐跟了我,我定會推掉婚約的。”

容嫣搖頭。“袁家小姐與您再配不過了……”

“在我心裏沒有比表姐更配的!”

“我嫁過。”

“我不在乎。”

“您不在乎,你家人也不會同意的。”

若是徐井桐猶豫了,哪怕片刻,容嫣也願相信他十分哄騙裏起碼有兩分是真。然他脫口而出:

“會的!他們會同意的。表姐放心!”

如此,容嫣也不必留情了——

“算了吧。您還是忘了我吧,我們之間不是良緣,是孽緣。我不想給您帶來負擔……”她咬緊了下唇,欲語凝噎,好似這一刻不極力克制,下一刻淚水便要嘩然而下。

徐井桐到底年輕,哪經過這些。若非是瀾兒隔在二人中間,他真恨不能一把将容嫣攬入懷中去疼惜。可這會兒,他連握她的手都做不到,心焦得只能迫切道:“我父兄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若他們就是不同意呢?”容嫣截了他話。

“那我就是撇了這個家也要你!”

總算換來一個淡淡的笑,徐井桐盯着她唇角的小梨渦,迷人得不得了。随着櫻唇翕動他徹底淪陷了。

“你可舍得?”

他三指朝天,信誓旦旦道:“我以我的仕途發誓,我……”

“徐井桐!”

西拱門處,一聲怒吼如驚雷,霹得徐井桐登時一個激靈僵住了,臉色煞白,頭都不敢轉。

徐井松箭步沖到弟弟面前,克制了許久的情緒到底耐不住了,上去便是一巴掌!

真是屢教不改,竟敢拿自己的仕途開玩笑。對臨安伯府而言,徐井松是世子,只能從武繼承爵位,但如今文官當道,家裏沒個文官不行,于是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弟弟身上。可他到好,整日癡迷這個女人!

而這個女人——

徐井松瞪着容嫣,滿腹的話在胸中打轉,終了唯是切齒狠對弟弟道了句:“跟我去祠堂!”便甩袖走了。

方才還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這會兒吓得連頭都不敢擡,紅着半邊的臉提心吊膽地走了。

容嫣看着遠去的兄弟二人,面色清冷。她知道徐井松想說什麽,無所謂,反正在他心裏她就是個“紅顏禍水”,她不在乎再描上一筆。倒是他自己,該看清他這個薄情喪志的弟弟了。

想來經此一事,徐井桐也不敢再招惹她了。

她淡淡挑唇,悄然轉身,然一擡頭便瞧見了游廊裏的虞墨戈。

二人對視,她怔了住。

他何時來的,剛剛那幕都看見了?

方才的鎮定全無,容嫣心裏莫名地慌,似做錯了事的孩子無措地絞着帕子,匆匆福了福身連個話都沒留跑開了。

虞墨戈看着她嬌小的身影消失在角門裏,狹目微眯,意味深長地勾起唇角。

為了避開虞墨戈,容嫣稍後走的。一直到她離開伯府,徐井桐還跪在小祠堂。為了彼此顏面,徐井松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弟弟的荒唐行為,只道他舉業不專,故而受罰。

客人散盡,正堂裏,臨安伯徐徐撚着手中的紫檀珠,阖目道:“可試過了?”

身側,徐井松蹙眉點頭。“試過了。今兒徐先生講的那些時論,他要麽無動于衷,要麽答非所問點不透中心。虞墨戈畢竟是個武将,對這些不甚敏感倒也能理解,何況這幾年縱情聲色,哪還來的勁頭去了解這些。哀莫大于心死,怕該是真的吧。”

聞言,老伯爺捏住了珠子,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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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方宇,是孤兒,是重生者,地心世界就要入侵!我會修煉,我想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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