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手記
一切好像都塵埃落定了, 該離開的人離開,該留下的人留下,再沒有什麽能砸起水花的事物到來。之後百年間的生活仿佛一杯連茶葉都沒有放置的清水, 一眼便看到了頭。
若不是腳腕上這條鐵鏈, 她倒真有一種一場大夢的錯覺。
明漪倚靠在貼滿符咒的巨石旁,手裏拿着一本南華經, 輕聲念着上面的內容。其實大部分情況下她都更喜歡默讀, 但念及吳砭曾囑咐過的話, 她還是依着他說的做了, 若真能渡一渡那妖怪, 也算一個善舉。
而禁洞裏面的那個人卻聽不見任何東西,無窮無盡的疼痛早已使人無法辨別真實與虛幻了。
除了吟誦道法真經外,明漪還開始嘗試着做另一件事。
這件事在腦子裏成型時,她的心情便開始忐忑起來,就像放在一根細線上的水桶,不知道什麽時候桶一歪,水就如同千斤墜物一般傾斜而出。但她還是想去做,尤其是每每回憶起在東海無人島上, 那個她錯以為是生離死別的瞬間。
她朝四下看了看, 見無人, 放下書, 聲音極輕地呢喃道:
“三三。”
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這麽輕輕地叫一叫她的乳名,便足以讓明漪心中悸動了。
以前沒怎麽叫過這兩個字, 說出口總覺得別別扭扭的。希望多叫一些時日,她可以漸漸習慣這樣親昵的稱呼,雖說亦不知有何用處。
柳逢雪将她的手記簿和一些書本筆墨都帶了來,于是她閑時就伏于石板上寫些東西。之前提筆就是道法心得,現下卻總愛玩弄起她曾嗤之以鼻的沉郁語句。
“庚子年六月初五。三三,不知現在神界還是青丘。”
“庚子年六月初九。今日下雨。”
“庚子年六月初十。玉虛很少下雨,三三,你該來看看。”
“庚子年七月十五。有時覺得日子漫長,有時覺得恍然一瞬,渾渾噩噩,不知所終,此生不過如此。”
“庚子年七月十九。若我小心一點,沒有毀了容貌,三三應還喜愛我舊時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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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七月廿一。可惜無酒。”
“庚子年七月廿五。後山舊居,我托逢雪去打點幹淨,菜園子澆上了水,播了新種,茶樹亦打點妥當。茶葉摘了洗淨,曬幹後裝罐封存,以備日後取用。”
“庚子年八月初七。你真的不再來看看我。”
“庚子年八月廿二。作夜阿蠻來訪,臉色頗是難看,問我三三的行蹤,我答不知。她沒有再多說其他,只是哭,逢雪去安撫,才知她心愛之人已和他人成親。不知她傾慕于誰,此般心境我倒能體會一二,望逢雪能逗她開心一點。三三,如今已嫁做人.妻,多少也該收了心思,好好扶持夫婿,孝敬公婆,為夫家生下兒女,延續香火。如今又不知跑到哪裏去,要是落了他人的話柄,說你水性楊花就不好了。神界那邊,也不知會不會刁難于你。”
“庚子年八月廿三。昨日盡寫違心之言。”
“庚子年八月廿九。我既盼着你不守婦道,又盼着你只守我一人的婦道。”
“庚子年九月初四。一個人待久了,總作癡心妄想,可又止不住要想。”
“庚子年十月十三。近來看什麽都想到你,山是你,樹是你,水也是你。”
“庚子年十月十四。今年初雪,綿延兩日有餘。”
“庚子年十月十五。雪也是你。”
“庚子年十一月十九。季魚清師姐來看我,帶了一只她私藏的肉雞,我說我不涉葷,她偏不信,說我之前吃過一次了。三三,你若在就好了,你在的話,便能向她證明我那時并沒有吃。”
“庚子年臘月初一。今日師尊來看我,他已經大半年不肯見我,此次一來,卻告訴我他欲要招收新的入門弟子。原來多年師徒情誼,也不過是建立在我能為他利用的前提下,一旦我不是那個最好的選擇,他就連最後一點臉面與尊嚴都不會再給。”
“庚子年臘月初八。果然,門中師姊妹與我逐漸斷了往來,只有逢雪還來看我。”
“庚子年臘月十一。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禁洞門口的土地變成了暗紅色,捏起土壤去嗅,還有新鮮血腥味,裏面的妖應是流了不少的血。只是這麽長時間,也不聽它發出什麽動靜,若三三在,定要罵道門沒有人道。”
“辛醜年正月初一。新年。”
“辛醜年四月十六。一年已過,還是想念你。”
“辛醜年八月十五。今夜月亮很圓,我想見見你,但你不來,阿蠻也不來,逢雪也不來。”
“辛醜年九月初一。拴着我的鏈子都生鏽了,卻沒人記得換一換,好像所有人都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有時覺得自己像一條看門狗,事實上,确實沒有太大的差別。”
“辛醜年十一月廿五。沒有人和我說話,我張着嘴,已忘了有些話怎麽說。但我每天都叫你的名字,若你肯來找我,不搭理我,光聽我喊你幾句,也很好。”
“壬寅年三月初四。今日,腳下的土地已全部變成了紅色。”
“壬寅年七月初九。有時會覺得忘了些事,但還記得你。時間愈長,愈只記起你的好。”
“壬寅年臘月十七。馬上就是癸卯年了,所有的事情都沒有像我記憶中那樣發展,這樣其實也不錯,你與我再無瓜葛,便不會被牽扯到道門糾紛中,這一年,你應該會在某個小茶樓裏舒舒服服地安然度過,身邊或許是小金烏,或許是瓊華,亦或許是另一個與那人容貌相似的人。不論如何,你活着,也算是我現下唯一的慰藉。”
“癸卯年二月廿八。逢雪很忙,近來幾乎不探望我了,筆墨用得很快。上次問她,後山的小屋子照料得怎麽樣,她不說話,菜園子恐怕沒有再打理過。三三在我生活中最後一點痕跡也沒有了。”
“癸卯年七月廿八。山茶花亦枯死了。”
“癸卯年七月廿九。仿佛都活着,又仿佛都死了,只留我一人,生死未蔔。”
“癸卯年八月初一。春有百花秋有葉,夏有涼風冬有雪。”
接下來的幾個字墨跡愈來愈淡,似乎已經是所剩無幾的最後一點墨液,被大力地劃在單薄紙頁上,顯得雜亂又模糊——
“人間再無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