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誤會
明漪風塵仆仆地趕回, 連霄峽的面都沒見到,便被幾個弟子帶向後山方向。半路上吳砭趕了過來,接替了領頭弟子的位置, 繼續引明漪向藏經樓走。
“吳師伯, ”明漪謹慎地低聲開口,“我見門中較往日更加清冷, 師弟師妹們面上也都嚴肅許多, 出什麽事了麽?”
“你回來的路上沒有聽別人說?”吳砭嘆了口氣, “還不是你呀, 一點事也不懂, 在東海做的那點兒事全被紫清殿給捅了出來,掌門現下正在氣頭上,門中自然不敢多話。”
“他們怎麽知……”明漪脫口而出半句,意識到這件事暴露後會對玉虛造成什麽後果之後,她愈發有點急,“我一路心情欠佳,沒心思聽閑言碎語,若我早知此事, 我定早幾日回來了。師尊他不願見我, 是否心中已有度量?”
“你不用打聽那麽多, 接下來就老實待在門中, 掌門說什麽你就聽什麽,總沒錯的。”
“這是我捅下的婁子,我如何不去管?若師尊有了什麽決定, 請吳師伯務必要知會我一聲,若我能彌補,定不留餘力。”
吳砭欲言又止,沉默半晌,扯開話題,道:“……你怎麽戴塊面具?”
“我……”明漪下意識摸上自己的右臉,語調轉低,“……不慎傷到了,落了疤而已,不是什麽大事。”
“現在事情多,顧不得,等以後閑下來了,我再幫你看看那疤。”
說話間已到藏經樓,吳砭把明漪送進去,看了看門口的兩個守衛,還是放不下心,又道:“掌門心裏還是惦念你的,否則早就把你逐出玉虛劃清界限了,你也要心懷感恩,以後莫要再行悖逆,至于你的臉……唉,掌門要是看見,又得生氣,他現下不見你也好。雖然掌門吩咐了不能給你飯和水,但晚點我會告訴逢雪你所在的地點,照顧好自己。”
明漪理解了吳砭話裏的意思,知道逢雪會偷偷給自己帶吃的過來,道:“謝謝吳師伯。”
吳砭點點頭,轉身離去。
明漪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左右無事,便向藏經樓內部緩緩走去。
最內裏是一個類似于尋常人家中祠堂的地方,不同的是,這裏供奉的是道家祖師爺們,也就是俗稱的“三清四禦”,以及歷代升仙的掌門。
明漪拿了香,向三清和四禦的神像拜了一圈,然後在香爐中端端正正插好,跪在屋子正中間,低下頭。
她對這個地方并不陌生,從小到大,只要她犯了錯,霄峽都會讓她在這裏跪着思過。她不像其他弟子那樣耍滑頭、沒人看着的時候還偷偷坐一坐打個盹兒,霄峽說跪,她就一定是本本分分地跪得筆直,說跪多久,她就掐着時間一刻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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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之前情況有異之處在于,她以往總能心無雜念,一心向道,跪得虔誠認真。但此刻她跪在這裏,眼一閉,滿腦子都是屠酒兒那張臉。
她也弄不清緣故,就是抛不掉這個人。
或許是真的習慣了她,重生後與重生前的記憶疊加在一起,她似乎非常長的一段時間都是和這只狐貍待在一起的,她走到哪,狐貍跟到哪,已經很久沒有像如今這般孤獨過。腦海裏想起屠酒兒,就好像看見杯子想起水、看見碟子想起菜一樣理所應當,這種太過自然的想念要更加磨人。
很多時候,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想她,心裏就已經開始難過了。
該怎麽辦才好。
去找她?還是真的就此分道揚镳,永不相見?
算了吧。
算了。
明漪摸上自己右臉上覆蓋的鐵皮面具。
不知為何,到了此刻,她都沒有太多的心思放在屠酒兒欺騙了自己這麽長時間這件事上,她甚至連氣惱的情緒都沒有積累起來,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她這張毀容的臉。
她深知,她的後半輩子也随之毀掉了。
某不知名的鎮子,茶樓。
屠酒兒坐在一樓的角落裏,面前桌子上全是瓜子皮兒和花生殼兒,她無精打采地支着腦袋,肘邊是一杯只舔過一口的清茶,齒尖還咬着半塊瓜子。
她垂眸瞥了眼那杯茶。
難喝死了。
門口拐角處有幾個男人偷偷看着她竊竊私語,幾個人交頭接耳了一陣子,其中一個俊朗的藍衣男子去櫃臺拿了一小壇酒,在手中惦着走向她。
雲素在屠酒兒旁邊坐下,小心翼翼道:“姑娘?”
屠酒兒看了雲素一眼,吐出嘴裏的瓜子皮,懶散道:“你有事啊。”
“江湖之大,有緣萍聚,不想竟能在小小茶樓遇見像姑娘一樣美貌的女子,在下有意搭讪。”雲素溫和地笑起來。
“你倒爽利,可惜我無甚興趣。”屠酒兒又撿起一塊瓜子啃起來。
“實不相瞞,在下對姑娘,一見鐘情,”雲素翻起兩個幹淨杯子,倒入自己帶來的那壇酒,給屠酒兒面前放了一杯,“若姑娘還未許人家,望能給在下一個機會。”
屠酒兒翻了個白眼,“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雲素頗為誠懇道:“看你第一眼,我就想照顧你。”
屠酒兒向他撅起嘴,将自己剛剛啃完的瓜子皮直接吐到了他的衣服上。
雲素毫不在意地拂去肩上那塊帶着口水的瓜子皮,臉上仍帶着笑:“姑娘一時不願意,在下能理解。今日便不言其他,喝個酒,算相識就好,如何?”
屠酒兒不說話,臉轉向說書先生,不理不睬。
“姑娘連這點面子也不願給在下?”
屠酒兒冷冷哼一聲,道:“你算什麽東西,也配我給你臉面。”
“既然如此,咱們也是有緣無分,在下就不叨擾姑娘聽說書的雅興了,告辭。”
“滾。”
雲素起身,卻沒有拿走那壇酒,他向後走了幾步,也沒有走太遠,只站在一個離屠酒兒很近的柱子後面,悄悄地看着她。
過了一會兒,屠酒兒嗑瓜子渴了,順手端起那杯茶,剛剛置于唇邊,就啧了一聲,估計是嫌不合口味,放下。
又一會兒,她八成還是渴,便摸上了雲素倒給她的那杯酒。
柱子後面的雲素握緊了拳頭。
屠酒兒端起酒杯,皺起眉想了想,還是将杯沿挨上了下唇,輕輕地呷了一口。
動作一頓,酒杯從她手中落下。
“啪——”
雲素一揮手,門邊那幾個男子拔出腰劍,踩着桌子施起輕功叮呤咣啷地一路踏過來,雲素掏出捆仙索,朝屠酒兒精準地扔了過去。
屠酒兒捂着喉嚨,剛剛的酒從口腔一路灼燒到她的胃,所過之處的血肉俱都被強大的道法腐蝕,受傷的嗓子喊都喊不出來,只疼得她從椅子上摔到了地上。正是這種時候,她也顧不得旁人扔了什麽東西來,還未來得及反應,雙臂與雙手就被捆仙索牢牢地鎖住。
茶樓的客人們全被驚動,一時吵嚷起來,都想擁過來看熱鬧。雲素掏出腰牌,高高舉起,喊道:“玉虛捉妖,閑雜人等退散!”
屠酒兒的舌頭和喉嚨都被灼蝕得血肉模糊,幾乎已發不出聲音,但聽到“玉虛”二字後,還是艱難地做着口型,問:“為……為什麽……”
雲素一腳踹在她肩上,咬着牙道:“該死的狐妖,竟敢羞辱我,下賤妖物,也配向我吐口水!”
屠酒兒想支起上半身,随即被雲素又一腳踩住脖頸,硬生生把她踩在腳下禁锢住。
“你可讓我們好找,就因為你,如今玉虛的名聲都臭成什麽樣了!要不是掌門要活的,我真想……”
旁邊一個高大的男子一把拉住雲素,沖他搖搖頭,低聲道:“雲師弟,莫沖動。”
雲素哼了一聲,想起霄峽的吩咐,再次向圍觀衆人舉起玉虛腰牌,大聲道:“諸位,前日我玉虛大師姐受此妖物蠱惑,于東海行荒謬之事,現大師姐醒悟,故派遣我等捉拿此妖,不日将公開絞殺。望諸位明眼!”
屠酒兒眼角溢出一行淚,竭力地嘶啞問出:“她……她派的?”
“廢話,”雲素又踹了她一腳,拔出劍抵住她的脖子,“我們大師姐是什麽樣的人?那是玉虛未來的掌門人!她豈會受你蒙眼,對你這種卑劣妖物有庇護之心?”
旁邊那個高大男子有點看不下去,拍拍雲素的肩,道:“夠了,帶回去吧,掌門自有定奪。”
“師兄,你難道同情她?你看看,大師姐都被她害到何種境地,就是此刻直接殺了她,大師姐也一定會覺得大快人心!”
屠酒兒渾身顫抖起來,她嗚嗚嗚地哭,被損傷的喉嚨發出奇怪的嗚咽。
是她欠明漪的。
明漪就是一劍捅死她,也是正常的。
畢竟,已經沒有那層薄如蟬翼的媚術庇佑了。
但明明知道這些,她還是心痛得如同刀絞,她不得不承認,一直都心有僥幸,而這種僥幸不過自欺欺人。沒有了媚術的明漪該是什麽樣子,她其實一直都應該明白的。
只是,在突然清醒的這一瞬間,她還是控制不住地絕望。